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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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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壹
很多年后孙青霞也会常常想起他与戚少商相识的那一晚,初见的那一夜。
京师淡白寂寞的月华,小甜水巷满座胜雪衣冠的古道飞檐。
他站在檐上,分明是一种睥睨苍生的姿态。无边傲岸,铮铮傲骨,瞥视着那拈着花携着剑的白衣人。
衣白如雪,剑白如月,透着股月白风清、寂天寞地的凛冽。可他人却是如玉似水,眉眼温和。
孙青霞看着月下的戚少商,忽地就恍惚了。
他的心一动、一痛、又一寒。
一见如故。
之后变故陡生,长夜如水,关七身边的屋梁瓦上噼里啪啦的一阵,断垣瓦砾纷纷扫落。他看到一道亮如雪玉的剑光一扫,“痴”剑气泠然;孙青霞似是没来得及想,“错”铮然而鸣,追上那一抹如皓雪如月华一样寂寞冰寒的剑锋,剑尖轻收微展,荡开了所有的破败瓦砾,尘埃落定。
剑似双网,情心千结。
那一晚孙青霞自然是乐得结识了新知交,莫逆于心的一刹,心头却缓缓升起一股淡淡的茫然与一丝恍若参商一般的凄怆。
那还只是他和他相识的第一年。
贰
孙青霞帮过戚少商很多事情,有的微不足道,有的险死还生。
他为什么舍生忘死也要帮他?
三合楼外罗睡觉曾目色狰狞地如此问孙青霞,语声犹带不甘。后者却没说话,只是一绺散下的额发盖住了傲气的面容与微蹙的剑眉,看不真切。
那是个宁静的春日,戚少商很少有的能微喘口气,邀请孙青霞若是晚上无事就一起去后山散步(?),也只是散步而已,聊表一下闲情逸致。
戚楼主能有闲情逸致真是太难得了,孙青霞剑眉一剔就答应下来。
远离了朝歌夜弦的繁华的城中,京城郊风景恬然,傍晚暮色苍茫,远山如画,带着点出尘的飘忽心境。
谁知到底还出了状况,孙青霞不知怎的失足踏空,古栈道又是年久失修,于是就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所幸他身边还有个戚少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可惜戚少商只有一只手。他无法保持平衡,也不会抛下孙青霞,两个人就挺可笑地从半山腰摔了下去。
孙青霞在半空中直翻眼睛:你跳下来干什么老子又摔不死!搞什么你是想殉情还是什么的!
半山腰的确摔不死,顶多摔个残废。不过两人俱是武功高深,自然摔不残废。
残废不了,某人却摔晕了。
孙青霞看着戚少商死了一样躺在草地上,啼笑皆非。
不就是落地时震了一下么,怎么就这样不经摔的?
孙青霞静静坐着调息,抱元守一,气沉丹田,吐纳数次才平复下翻涌的气血。他头一转,瞥见戚少商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幽草摇曳,掩映着他容颜沉静如水。
真的这么不经摔的么……孙青霞剑眉微轩,只觉好笑,走过去伸手碰了碰戚少商苍白的脸颊。
冰凉宛如瓷器一般的温度。肤色更是白得如透明的冰雪。偏偏那散了开的柔顺长发却是黑得像鸦羽,他整个人都黑白分明起来。戚少商昏迷中似乎也能感受到孙青霞一般,长长的眼睫颤动,在细腻如雪瓷一样的肌肤上投下淡妆一般若有若无的阴影。
孙青霞把手移开,又忆起小甜水巷的一晚。他想这样一个白衣翩翩风流倜傥的人物昏过去时原来也会不自禁流出几分寂寞和脆弱来。
难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么?
孙青霞没有去想,走到另一边找到一泓清冽的泉水,俯身喝了几口,清凉入骨。半晌他冷哼一声,又啜了口在嘴里。走回去弯下身,找到戚少商的唇,撬开他牙关,将泉水哺入他口里。
“纵剑□□”自己本身也是花丛流连的高手,一生吻过的女子无数,却还从未与男子唇齿相依过。虽说只是喂水,可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吻的这唇凉如冰雪,又柔软如流水,带着股清甜的幽香,甘洌醉人。
孙青霞直起身来,唇上犹还残留着冰雪一样的触感。
他不知为何萌生出一股好像偷了香一般的感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孙青霞愣怔半晌,不屑一瞥,站起身,青衫衣裾微展,衬出这青年寒傲如冰,冷峻无比。
他孙青霞向来无拘无束,天地逍遥,意气风发,还有什么是可以绊住他的?
什么也没有。
可是他的心却乱了。
心乱如麻。
他感觉背负的剑都要越匣铮鸣起来——他的“错”剑。
孙青霞想起那一晚纠缠的“痴”与“错”——他一直痴,他也一直错。
错尽平生还不够。
孙青霞忽然凛凛地笑了起来。
他笑也如剑一般,难以逼视。
“戚少商,我遇见你,是不是也是场错?”
……
第一年人生初见,这是第二年。
叁
北宋末年朝廷昏聩,社会动荡不安。金兵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皇帝与奸佞却还是醉生梦死,声色犬马,夜夜丝竹笙歌萦耳,靡靡之音不绝。
一个凉澈清湛的夜晚,冠盖京华,孙青霞踏着月色进了留白轩的窗子,青衣猎猎,震成一抹惊鸿。
留白轩里孤灯挑尽,烛影摇红。
“孙兄……你来了。”
声音听不出喜悲。
“是,我来了。”
孙青霞依旧是青衣,负琴挂剑,英气凛然。
“现在时局动荡,金人旌旗南指,京城沦陷,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说话也带着骨子里的寒傲与迫人的气势,口气则是不屑,仿佛天下兴亡,于他不过几何,难慰于怀。
戚少商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孙青霞。
用一双秋水一般清澈的眸子,明丽的白衬着流丽的黑,乍看清浅,又无比深邃。
孙青霞只觉怒火上涌。
“你真要和这汴京城一起……?你当年差点弑君,现在却要拼命保这赵家江山?”
戚少商垂了睫羽,半晌才涩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青霞笑了起来,目光灼灼,讽刺无比:“好好好,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当真是命也不要了,也会留在汴京城,跟皇帝同生共死?”
戚少商无言,只点了点头。
孙青霞看着他晦涩的眉目,只想仰天长笑。
他早就知道戚少商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们还未相见时,他就知道,这样一个京师的群龙之首,白道的英雄领袖,翻云覆雨大权在握的人,断不会和他孙□□一样,纵马高歌,快意恩仇,衣中酒痕剑里诗,走过茫茫岁月。青史黄土,天下大事只如浮云。
他可以无拘无束踏上征途,不问归期;他却只有白衣高楼寂寞如雪,纵是世事一场大梦,也不得不坚守着梦里的人生秋凉。
他们走的本就是不同的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孙青霞青袖一展,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他孙青霞从不会被任何事绊住,他潇洒不羁了一生,你若无心我便休,能拿得起,也放得下。既是如此——戚少商,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你留下?你凭什么?
戚少商忽就开了口。
“青霞。”
他声音喑哑而低柔。像是最不舍的挽留。
灯影飘然摇曳,孤灯挑尽未成眠。
孙青霞挺拔的背脊不可察觉地一僵,因为这样一个称呼愣了一愣,而后冷冷道:“说。”
“可否帮我将此剑收好?”戚少商站起身,解下腰间的剑,递向孙青霞。后者转身接过,清越一声将剑出鞘,轻灵寒冷的剑光凛凛一闪,动人心魄。
“痴”剑。
孙青霞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错”。
痴痴错错,错错痴痴,这世间,谁人不痴,何人无错?
孙青霞僵硬的面孔终于动容了一下,寒潭一样的眼底起了波澜:“这是你的剑。”
“若是对敌,‘青龙剑’才更为合适。若是战火纷飞,动荡中,‘痴’剑恐会……”戚少商没有说下去,烛光照耀下他的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要麻烦孙兄你帮我收好此剑……”
长夜未央,心事难明。
孙青霞点了点头,答应下来,脚步却未曾移动。
落月满屋梁,烛火晕黄,柔和而凄恻。
戚少商低下头,有几绺没给发带束好的发丝飘落下来,遮住了他明丽的眸子以及清俊无比的容颜。
灯火微明,照着这留白轩里的气氛晦暗难解,又深深交缠。
孙青霞忽然想起了方才戚少商轻唤的那一声,又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初见那晚他拈花的纤秀无比的手。
心猛地一动。
有很多事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譬如现在。
孙青霞不再多想,走过去,低头便吻上了戚少商微凉而柔软的薄唇。
欲醉。
灯影摇曳,窗棂上,照出两个人影紧紧依偎在一起。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他惯于拿剑的修长手指一点点划过他如玉如雪一般凉而柔滑的肌肤,所到之处皆泛起一丝丝薄绯,犹如雪瓷表面的淡淡彩釉,极是动人。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剑一般的手指抬起,伴着一声轻笑,一弹,射出一道凌厉的指风,熄灭了烛火。
他手落下,紧紧包裹住了他因为撕裂的痛楚而颤抖的纤秀手指。另一只手顺势一挽,将他克制不住痉挛的身子拥进怀中,眼神是少有的温柔。
长夜凄迷,月华也犹带绮丽。
相识已是三年。彼时正是情浓,无暇忆起其他。
谁想多年后,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肆
北宋宣和七年,金灭辽后驱兵南下,逼近宋都开封,举国惊恐。次年,徽宗赵佶传位赵恒,只身南逃。钦宗即位后,改年号为靖康,是为靖康元年。金兵大举南侵,风雨欲来。
伍
靖康二年十月,开封沦陷,金兵掳徽、钦二帝北上,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昔日繁华的汴京城,最终难逃女真铁蹄的践踏,城池覆灭,大厦已倾。
陆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赵构于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十月,南逃扬州。建炎三年春,金兵奔袭扬州,高宗逃奔镇江,复至杭州。同年秋,金兵渡江南侵,高宗奔逃无算,自越州、明州、定海,直至温州。建炎四年夏,金兵撤离江南。直至绍兴元年,高宗定都临安,建立偏安南宋小朝廷,与金隔江对峙。
自此稍定。
举国南迁,当日京城沦陷时,无论风雨楼、神候府,亦或六分半堂,除提前迁移者,无人幸免。尘埃落定后,王小石在临安重建了金风细雨楼。
六分半堂残存势力亦在重整堂中事务。
可俱是大不如前。
已过经年。
江山似云烟过。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悲欢离合总是梦,花好月圆到底空。
柒
孙青霞一直是浪迹天涯。
他本就是浪子,身似浮云,洒脱如斯,不为权势功名、亦不为江山易主天下改姓而累。
他活得快意,踏剑长歌,意兴方豪。
没有什么能给他桎梏,给他带上枷锁。
浮生匆忙客,本就无意惹尘缘。
本就不应该惹尘缘。
因为尘缘总是相误。
可是孙青霞忘了,他和他的“错”剑一样,一直错,错了一生。
所以他惹了。
捌
金风细雨楼在西子湖畔建成的那一天,孙青霞去看了。
他一身飘飘摆摆的青衣,负琴挂剑,寒傲如旧。
王小石叹息般说道:“戚兄是个好领袖。我将楼子托付给他那些年,他管理得极好。”
“要不是他,大概风雨楼如今也难以重建。楼中弟子也很感激很怀念他。”依然俊秀的王小石说完这些,便让楼里的弟子在楼前挂上了白绫。
孙青霞怔怔地站在一边,脸上表情不动,死寂多年的心却猛地挣扎起来。
他到底还是去了。
他和他,一个归去,一个故去。
参商永离。
白绫在风中飘舞,像是寂寂的心事,像是一纸飒沓经年的离别。
玖
一个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夜晚,孙青霞解下背负的琴,修指抚上了琴弦。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生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终生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琴音铮铮,转轴拨弦,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刀枪鸣。
一曲终了,但闻得龙吟细细,孙青霞瞥头看去,竟是当年戚少商交给他的“痴”剑,因为他的琴音,争鸣起来。
琴剑铮鸣。
孙青霞眼里发狠,手下使力,内力汇于指尖,激射而出,铮铮铮铮几声,琴弦俱断。
——弦断与谁听?
孙青霞长笑一声,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将琴裹好,背起,青衣浩荡,流浪天涯。
他向来由性而发,随心而起,弹琴也是一样。
他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弹。
可那“痴”剑却和着琴音,清越而鸣。
孙青霞不想去想那么多,他走过海角天涯,山川万里,看过繁花似锦,云卷云舒。
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
很多年后不知他是否会想起他最后弹起的别离音。
拾
很多很多年过去,江山行歌,黄土一抔,尽付经年。
此去经年。
孙青霞去过很多地方,他走过小雪初晴的天空,走过暮春三月的江南,去往黄沙大漠、竹林河海、峻拔远山、烟雨高楼、风花巷陌、诗酒琴棋歌舞地……
他只是站在山巅时,偶尔忆起曾经有人邀他去的的汴梁后山。
他只是仰望高楼时,偶尔忆起曾经有人白衣寂寞地凭栏远眺。
他只是在有些凉如水的夜晚,想起很多年前的小甜水巷,古檐上曾有个携剑拈花的白衣人,寂天寞地,月白风清。
那人已随着浩荡经年而消逝,仿佛不曾出现、不曾与他相识过一般。
他也不曾想起。
此去经年,可是他错惹的尘缘,一切错了的相识相知相惜相守相忆,他到底还是记得的很清楚的。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