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街头》江南雨落

1、那样女子

　　托马斯冯Thomas Fun初见素颜的时候，正是柏林风雪最盛那一日，站在街头望去尽是白色漫漫，没个尽头。偶然伫足细听，还能闻见那簌簌的落雪声，街上的行人步伐匆匆，衣着臃肿，远看去便是无数各式穿着羽绒服的小号水桶，只不过颜色各异罢了。

　　他正是百无聊赖的听着Matthias Kolbec教授讲课，Kolbec教授老则老矣，但风华依稀不减当年，手下冤魂无数，但凡在柏林大学一提到到这位脾气乖戾的教授，众人只觉得恍若世界即将毁灭，足见这位教授要求之严，是故没有非凡胆气者一般不敢选修他开设的课程。

　　这当然是于那些素日为混一张文凭之人而言，于冯这样的千年老妖自然是另当别论，他正是Kolbec教授手下的得意弟子之一。所谓得意弟子自然是有出彩处，当年冯与Kolbec教授关于中国戏曲的一场辩论几乎是撼动了整个柏林大学，有幸与座聆听这者至今尚是乐与回忆两人在讲台上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

　　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资深汉学家，一个是年轻气盛的初入学生，原本也是没有什么交集。只为了Kolbec教授在自己开设的中国戏曲史上说“中国无悲剧”，恰好被旁听的冯听见，当场反驳，历数理由十几条，让其他选修该课的学生们当场汗颜不已。

　　Kolbec教授当时已是德国学术界有名的汉学家，对中国戏曲造诣之深，堪称权威，难得有人敢同他提了异议。如今却有黄发小儿跳将出来，他欣喜之余，自然应战，两人便把好好的一堂课临时生生换成了辩论场地，几乎战得天翻地覆，座下学生眼花缭乱，大气尚是不敢多喘一口。只可惜时间有限，两人便约定时间再辩一场，恰被好事者闻得，于是论辩那一日，诸人将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好好领教了一番精彩论战。

　　两人一战下来，惺惺惜惺惺，竟也成了忘年交，冯更是直接从柏林大学有名的汽车机械专业转投Kolbec教授教授门下，成为影视戏剧艺术专业一名学生。而素颜彼时刚从一系列留学规矩中挣扎出来，有幸得投Kolbec教授门下，成了冯的同学之一。

　　Kolbec教授正是讲得热火朝天，底下学生一边笔记刷刷，一边各自交换意见，只冯大都熟悉，不过指望着老头讲些别样的东西好换换胃口。正是念想间，忽然听得几声响亮的敲门声来，众人莫不停下手中之事，静待好戏出场。Kolbec教授规矩之一，不得迟到，不然格杀勿论！来人却是挑了好时间，课正讲到一半。冯亦挑起眉来，端看老头如何示范教学。

　　难得老头心平气和，竟是下台过去开门，众人只以为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更是心痒难奈。教室内自有空调，便是温暖如春，待到大门一开，漫天风雪并着低温挟了一人进来。老头难得笑脸相迎，亲自领了人进来，兴奋异常的介绍道：“这是中国来的交换生，温素颜。下面请她自我介绍一下，大家欢迎。”众人便稀稀拉拉的拍手表示欢迎，到底是遗憾错过了一出好戏。

　　那人挎一个偌大的单肩包，大印花样式的蓝色蜡染布，自有一番异国情调。她显然是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穿一件藏青的旧式弹花棉袄，里头是V字领的白色毛衣，又围了素色的竹枝花样丝巾，略略露出一截象牙色的脖子来，自有一些妩媚的意思；下面是黑色绣了小花的灯心绒裤子并了低跟黑色靴子，越发显得身段窈窕起来。不过众人尚是未见着她的面容，因为她自进来后就一直低了头，自是无缘得以窥见。

　　等到老头说到请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方将是把头抬了起来，众人不由低低的一声叹息：竟然有这样的女子。自然是典型的东方面孔，却难得没有那种娇怯的味道，挽了一个家常的发髻，簪了一支梅花样式的碧玉钗子；一样精致的瓜子脸，配了一笔浓稠欲飞的山水眉，一双异常出挑明亮的丹凤眼，只淡淡的一扫，便如流水一般泄了一地的风情，嘴角处噙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人看去却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肃穆。她只寥寥数语就将来历交代完全，随后便径自找了个座位安坐了。

　　老头顾自继续上课，她亦落落大方任由得人打量，只是视而不见的神色，仿佛早是习惯这样的场面。冯难得起了一点依稀明灭的心思来，只觉得这个女子颇有意思，难得有利落爽朗的味道，隐约便对她有了一些好感。

　　素颜径自占据教室一角，既是初到，并未露出陌生的神色，但亦少言。言多必失，她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忽然旁的传来一张纸条，她也不惊讶，顺手打开，却是有人约她课后一起吃饭。抬头扫一圈后，见一金发碧眼男生正是微笑向她，不由几欲失笑，到底不是国内，只不曾料得这桃花却开到了自己身上。

　　略略想了一回以后，便提笔刷刷几字，算是答应了吃饭，她却还是小儿女，虽是矜持，也懂一点风情世故，不至于恼羞成怒，无故端一副清高离世的架子。别人不过是欣赏自己而已，未必怀了别样的心思，要是作了一副架子出来，怕别人早是笑话了。

　　而Kolbec教授的课自然不错，不知觉间便是下课铃响，已到午餐时分。

　　素颜收拾了书本，那个约她共进午餐的男子业已过到她身边，等待与佳人共进午餐。她见他尚是紧张拘束模样，便伸手过去与他交握，那人慌忙伸手过来，自我介绍叫Peter Meier，法国人。素颜温和微笑，由他带领一道去了食堂。

　　两人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食堂午餐很是丰盛，荤素皆有，卖相更是不差，只引得人垂涎欲滴。素颜挑了汁烤猪肉和豌豆，难得有米饭，便打了二两。Peter显然正经西方人，点了八分熟的牛排和烤鱼，再一份沙拉。

　　两人说说笑笑，Peter只坦言道自己不过是试探，不料得她如此落落大方，可见非凡，希望能成好友。素颜笑语宴宴，只道自己初至他国，诸事不知，正苦于缺人指点，不料他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可见上帝还是偏袒她。

　　Peter不由哑然失笑，居然有这样的女子，显然自己失算，以为一般东方女子都该是矜持非常，至少不若她这样率性，不由好感顿生。两人一顿吃下来，相谈甚欢，因了素颜尚有其他事宜需要交接，便各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有空由了Peter带领，出去熟悉柏林。

　　素颜先至宿舍安顿，学生公寓是典型的歌德式建筑，依了地形，落在一个半大的湖泊边上。湖边自有树林若干以及各式休息椅凳，天朗气清时候，学生日间便在湖边温习功课，别有一番趣味。她边走边看，已经开始想象他日自己亦是手捧一叠书籍，着一领素色风衣漫步其间的情景。

　　舍监是一个四十左右的温和妇人，见得素颜到来，便亲自领了她去房间。素颜所居房间原是两人间，先前居住一人，后来搬出去，所以她尚是一人占据。房间明亮宽敞，两扇偌大窗子，流泻了一地锦绣辉煌进来，教人无端便是心情良好。她谢了舍监，又送她出去，返身回来，不由欢呼一声，德国，我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