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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方映水知道自家三弟入狱,已经是他出狱以后的事了,心疼之余也松了一口气。她总觉得他的性子早晚会出事,赶晚不如趁早,早早了了,日后也不用再为他提心吊胆。她最担心的还是三弟与青竹的感情,再看到他们依然会一起回来老家,总算放下心来。
      那时的方映水已经有一双儿女,日子算不得贫困,但也绝对不富余,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几个月见不到自家兄弟也不觉有什么。他们的母亲上了年纪再不愿离开老家,帮着方映水操心家里的琐事,每年也去大女儿那里。那里有附近最好的缅寺,老人一辈子信仰南传小乘佛教,从不杀生,依着傣族习俗,年年纳福从未落下。
      信仰这种东西,不信便罢了,信便要足够虔诚。这是题外话。

      自从家三弟去了市里后,偶尔青竹也是会一个人买着东西来家里的。陪他们的母亲说说话,帮方映水做做活,青竹早几年就已经喊她姐,这次是真的定下来了,只等三弟那边顺起来一些两人便成婚。她想,总算好起来了。
      那天她刚从地里回来,非常累,坐在屋子里半步不想动,就听到有人喊她。是刀家的老三,平时跟自家三弟挺合得来的一个青年,站在屋子外,光线昏暗里看不清面色。
      方映水听到他说:
      “姐,三哥出事了。”

      方映辉出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他不当回事,再加上工作重头开始忙得厉害,又是在市里,朋友人脉都很微薄,常常忙了一天回到租住的屋子里连杯水都没有。后来胃疼得越来越厉害,才在朋友的逼迫下去检查了身体,一查就查出了癌。
      他不愿告诉家里人,独自一人在市里的医院检查、化验、住院,然而那副身子早年在牢里就亏空得厉害,这两年来更是劳累没有好好休养,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院放了话,还不如回家养着,见一见家人,吃些想吃的。他也没多说什么,转院回了县里,两个兄长依然是最先知道的,实在瞒不住了才让人告诉自己的两个姐姐。

      那个晚上,方映水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想起多少年前的事。那时他们十来岁,背着小背篓上山勒蔓荆子、下河摸鱼虾,关着脚徒步去县里卖钱,有亲戚家的二哥一见他们就请吃米线,一人塞给两毛钱……
      床底下还有一大摞的书信,大多是这十余年来大哥和三弟写来的,大哥是操心这个家,三弟是心疼她。他上次回家来,还对她说——姐,等我从市里回来就在县里租个铺面,你去守着,在家里农活太苦了,两个孩子也在县里上学吧……

      一宿哽咽。天明时候,她红着眼带一双孩子去看望他们的舅舅。

      病房里一个看护都没有,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静静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面颊惨白,气色不好,整个人从未有过的低沉。但还是回过头轻轻笑起来:“姐。”招手让两个孩子过去,又说,“你怎么来了?家里没人怎么办?”
      方映水看着他,难过不已,说:“我不来,你一个人怎么办?怎么人都不在?”
      他摇头刚要说什么,就见输液的管子里突然泛起红色,血液倒流带来的痛楚让他皱起眉。方映水一声惊叫,跑出病房去喊医生,就这么一会功夫血已经灌满了大半只瓶子,挨着病床的孩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不禁退开了几步。方映辉想要安抚两句,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方映水在一旁看着,一股无以为力的失措感重重的压下来。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起长大的弟弟,笑容清朗自信满满的弟弟,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里遭遇了病魔,并即将直面死亡。而她这个做姐姐的,什么都做不了。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

      陶青竹早几年便不当医生了,方映辉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其实他们见面不多。她每次见到他都会恨。爱到深处无怨尤,她只觉恨得心头血肉模糊。
      相知相守近十年,他们没有输给时间,却在最好的年月里败给了生死。

      后来方映水见到她,女子青衣长发,很瘦,脸上妆容全无,默然走过喧嚣人群,看到她仍然轻轻笑着打招呼,喊一声:“姐。”
      方映水低低叹息,拉着她手说:“小竹,三亏欠你,我们一家都亏欠你。”
      其实当年方映辉入狱,大半的款项是陶青竹帮他还了的,这些事家里的兄长从不与方映水细说,方映辉更不会说来让她操心,于是她一直不知道陶家到底出了多少钱、多少力才把自家三弟早早从牢里捞出来。陶家只说以后是一家人,就不用计较那些,后来方映辉出事,钱是肯定还欠着的,陶家只说算了,毕竟两家离亲家只一步之遥。但后来几年方家的两个兄长还是把钱凑齐还了,这是后话。
      彼时陶青竹轻轻摇头,说:“不,没有。姐,他从未亏欠过我什么。你们都待我很好。是我们没有,缘分。”

      方映辉下葬那天,是方家大哥一路亲手捧着回了老家入的土。
      南疆天色,水远山长,松香的气味和烛火的气息萦绕,焚烧的冥币在风里散成漫天黑烬,送行的只有几个兄弟姐妹,一直瞒着他们的母亲,后面还瞒了许多年。
      方家大哥在自家三弟的新坟倒满了酒,点上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后面站着的是老二老四,再后面是大姐和几个特别亲近的亲戚,方映水没有走近,站在后面戚戚然看着——日后清明,自当多一份祭品。

      四月份的南方,天空和云翳都有些模糊,山色浅淡,若遇上雨水稀缺的年份,遍山都是枯黄的蓬蒿和死去的树干,风声很浅,也总是刮得竹林瑟瑟作响,满院的落叶比秋日更甚。白鹭西归,黑鹰高鸣,河水淙淙流去,黄昏时分越发残阳似血,场景极其哀伤。
      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木棉花已经开始凋落,结出白色的棉;新插的秧绿成一片。
      杀生,祭祀,清扫,叩拜,祈愿,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火药的气息呛鼻,干燥的土地和草茎的腥气混杂。再回首看去,漫山荒草萋萋,总也忍不住在心里轻声叹息。
      ——然后离开。
      春日迟迟尤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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