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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芜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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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上古有一棵妖树,叫做芜野。它挺直躯干,可以荫蔽大海;它摇晃枝叶,落下漫天花雨。它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杀一切人,只不过代价是生命。
芜野树能否杀人,没有人知道。然而只要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知道芜野山是可以杀人的。芜野山的武士们能够杀死一切人,前提是你能付出足够的筹码。
黎国的君主坐拥三十万军队,他自身也是当世无双的武士。他曾经当着南疆十六国君主的面抽出自己的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柄剑能快过他的长剑千钧。当时黎国的军力可以称霸整个南疆,他这样说,也没有哪个君主敢于当面反驳,但或多或少都有些愤懑。青君与黎君最不对眼,暗地里派遣手下携黄金千乘去了极北的芜野山。一个月后,芜野山的武士在黎君的王宫里杀死了他。他的千钧还没来得及拔出,就被破锥劲矢钉死在自己的王座上。
芜野山的武士,一共十九个人。改朝换代,江山易主,这一点从未变过。芜野山的武士一旦死了,他的同伴会立即找到一个适合继承他的人填补空缺。武士如果太老了,老得没有力气挥动刀剑了,他们会选择一个继承者,把他带上芜野的山门,然后割下自己的头颅作为他的引荐。
被老武士认可的人,二十岁的有,三十岁的有,甚至比老武士年纪更大的都有。只是这一次有些特殊,芜野山上来了三个孩子。
“姬月松,我们的脚下,埋葬着十万枯骨。”
姬月松抱着他的刀坐在柴堆边,没有理会语出惊人的同伴。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芜野山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好像离开柴堆,就立即会被冻僵。
同样蜷在角落里的萧靖懒懒地抱怨:“罗颂,大清早你又发什么神经,好不容易才能有机会睡上一会儿。”
“看起来你们很闲。”木门被推开,面无表情的男人扫了一圈屋里三个男孩,“罗颂、萧靖,去你们十七师傅那里。姬月松,你跟我走。”
芜野山的南边,有一坐荒冢,那里埋葬着上百个武士的尸体。灰衣的男人轻轻拂去一座碑上的灰尘,慢慢说:“姬月松,你是他的儿子,你天生就应该是最优秀的武士。你要把你父亲的生命延续下去,而不是和那两个毛孩一样。”
“十一。”姬月松冷冷地看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用你提醒,我不会忘记父亲被你逼死在这个地方。”
“啪”,男孩整个人被抽翻在了地上,左侧脸颊高高肿起。男人收回手,淡漠地说:“姬月松,我是你的师傅。记住,在你没有为父亲报仇的能力之前,不要试图向我挑衅。
“否则,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为你父亲报仇的人了。”
男孩用手撑着地爬起来,昂起头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半晌,他说:“十一师傅,请教给我最强的武技。”
教给我,足以杀死你的武技。
“很好,这一式‘连城’,已经有了三分模样。”一袭深蓝衣衫的青年鼓掌,微微地笑,“萧靖,再有五年,恐怕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萧靖垂首默立。五年么,也许不需要那么久呢,十七师傅。
“再看看你,罗颂。”男人转头看向一侧的罗颂,皱起眉头,“同样是我的学生,你还及不上萧靖的十分之一。”
罗颂气喘吁吁地挥动着手里的长剑,不满地瞪了十七一眼:“十七师傅,我也有很认真地在练习啊,要怪就怪你的剑法太难学了。”
十七失笑,摇摇手说道:“行了,我是开玩笑的,罗颂你好好地练,以后也是能够超越我的。”
后来萧靖回想起这段光阴的时候,总是会寂寞地笑。当他的下属不解地询问他时,他说,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是有过同伴的啊。
五年后。南国国都。
君王的依仗列队城门两旁,百姓黑压压地拥在依仗之后。满城都屏住了呼吸,今日是南国大将军凯旋归来之日。半月前,大将军率军击败了来犯的北国军队,把北国的铁骑挡在了南淮以北。
旌旗由远而近,凯旋的大军迈着统一的步伐向国都迈近。大将军醒目的银色盔甲映入所有人的眼帘,于是整座国都都沸腾了。所有人都在呐喊英雄的名字,南君亲自走到了城门口,张开双臂说:“将军,欢迎归来。”
大将军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坐骑载着他向城门慢慢靠近。
身后突然有人惊呼,南君恼怒地向后看去,才发现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下属指着大将军惊叫。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样指着凯旋而归的英雄都是不礼貌的行为。南君正要呵斥,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妥。他定睛朝前看去。
大将军已经越来越近了,这时候南君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没有盔甲保护的咽喉插着一支短矢,血沿着盔甲的棱线向下不断地流,染红了国都城门前的茶靡花。
他们的英雄,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
一袭黑衣的少年随意地把佩剑放在案几上,问道:“十九,这么急来找我,是老家伙们遇到什么事了么?我才刚杀了南国的将军,现在是我的休假时间。”
同样黑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地说:“萧靖,十七命你即刻赶赴北都,不得有误。”
“十七么?”少年放下手里的茶杯,不情愿地嘟囔,“这家伙就知道拿我当枪使,刚干完了南国的一票就要我去北国,该不会北国的将军又被人买了人头吧。”
“这次任务不同以往。”十九淡淡地说,“芜野山将出动最锋利的四把刀,你的同伴们已经在北都城等你了。”
北都,客栈。
“我们还要等谁?”姬月松把斗笠摘下,问道,“我和罗颂都在这里。什么样的任务是我们两个加起来还不能完成的?”
罗颂高兴地说:“这句话我喜欢……不过,十七师傅说,这一次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姬月松淡淡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一次任务能够确保没有意外?大街上已经贴出了我们的通缉令,再等下去,官差都要来拿人了。”
他看着罗颂的眼睛,说:“罗颂,十七究竟有没有告诉你,这一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便是了。”身后戴着斗笠的青年开口道,“有人出黄金万乘,买北王的项上人头。”
“至于这次任务的困难之处你也看见了,”十七摘下斗笠,“北王很警醒,我们已经暴露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中的斗笠闪电般向后掷去。潜入的武士刚刚抽出刀,就被斗笠的檐角割开了喉咙。
“警醒又怎么样,派武士暗杀三个刺客,北王的脑子可能不太好使。”罗颂矮了矮身,一排羽箭穿过窗棂从他的头顶疾掠过去。
“不要纠缠,我们从后门走。”十七还没说完,姬月松已经抓起了他的双刀,撞破窗棂跃下了楼。他愣神的时候,罗颂跟着跳了出去。他只能低低地骂了一声,也跟着下了楼。
弯刀在白天的阳光下折射出银色的闪光,持弩的武士们眼前一花,只看见一个男人从天而降,两柄刀像切水果一样切断了身前持刀甲士的喉咙。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个持剑的男人从楼上跳了下来,迅捷地击杀了剩下的持刀武士。
“孩子们不要玩了,我们可能有麻烦了。”姬月松收割走最后一个武士,转过头,愣了愣,反身就跑。罗颂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十七揪住衣衫带着向前跑。
“果然被你不幸言中了,北王的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十七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脚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罗颂一边跟着往前跑,一边扭头向后看去。
——本应驻守在北国军营里最精锐的一万铁骑兵,列着队开进了国都的坊市。
一颗脑袋从臭水沟里探出来,罗颂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地面。他一边擦拭着黑衣,一边庆幸地说:“姬月松,还好我们穿的是黑衣服,要不然可就恶心死了。”
一条人影从臭水沟暴起,污水把罗颂从头到尾溅了一遍。姬月松黑着脸,捂着鼻子快速地向最近的客栈跑去。
“他早就恶心死了。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早应该知道他的洁癖了。”十七慢吞吞地爬上来,无限同情地拍了拍罗颂的肩膀,“我觉得我们应该快些去客栈找到他,否则他身上的味道可能会重新招来那些铁骑兵。”
“老子早晚要把那个该死的北王千刀万剐……”罗颂攥紧了拳头。
萧靖从澡盆里站起身来,满意地换上了一身干净洁白的衬衣。他优雅地走下楼,向客栈掌柜淡淡地道:“掌柜的,给我来一份……”
客栈的门被人一脚踹开,萧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男人和他撞了个满怀。萧靖的鼻子都要气歪了,他一把揪住来人的衣襟,运起十成力道想要把他直接扔出客栈。谁知道来人的力气丝毫不比他小,居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萧靖一凛,抬起头仔细辨认,然后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姬月松,一个月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情况就是这样的,敌人好像掌握了我们所有动向,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客房里,姬月松整个人浸在澡盆里,闷闷地说道。
十七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淡然自若地说:“其实这不算什么,所以说你们还是经历得太少。”
萧靖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十七师傅,你少来了,你比姬月松好不了多少,刚才在澡盆里恨不得搓掉一层皮。”
“罗颂你怎么不说话?”姬月松从澡盆里冒出头,看向躺在床上沉默着的罗颂,“吓到了?”
“放屁!”罗颂骂了一句,无精打采地反驳,“只是从来是我们把别人整得凄惨,还从没被人弄到这种境地过。”
萧靖深深地看了罗颂一眼,随即道:“我们说是来北都刺杀北王,可是弄到现在连北王的毛都没摸着,是时候反击了。我已经查探过,北王明日午时将赴往北都军营视察,我们要在他从坊街口拐角到军营的那个路段下手。还有,这次的行动,就不要汇报给山上了。”
客房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萧靖,罗颂也竖起了耳朵。姬月松看着萧靖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你是怀疑,山上有鼹鼠?”
“不是怀疑,是一定。”萧靖淡淡地说,“我们所有的行动,除了我们自己,只有山上知道。”
“我反对。”十七收起了惯有的笑容,神色严肃,“萧靖,我教过你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怀疑,只有两样东西你要深信不疑。一件是你手里的武器,另一个,是你的袍泽兄弟。”
“十七师傅,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内部有鼹鼠,你相信又有什么用呢?”萧靖反驳道,“投票吧,赞成我的,举手。”
萧靖率先举起手,借着澡盆里的姬月松也举起了手。罗颂被三个人注视了良久,最终犹犹豫豫地也举起了手。
“三票对一票,”萧靖抓起床边的长刀,“从现在起,我是这次任务的主导。”
十七与他对视了很久,终于笑了笑,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顺从了。
次日,午时。
先行的禁军浩浩荡荡地度过了拐角口,王驾在三十个侍卫的拥簇下缓缓驶来。萧靖手里的破锥劲弩拉到了极致,一阵寒风席卷过来,吹开了王驾帐帘的一角,十七的瞳孔猛地一缩,低声喝道:“等等,有变!”
可是已经晚了,萧靖的破锥劲矢已经射出,洞穿了王驾的帐帘。姬月松从隐藏的角落长身而起,双刀将王驾的顶部劈了开来。
负责最终击杀北王的十七没有按原定计划挥出致命的一剑,而是把正要暴起的罗颂向下狠狠一扯。罗颂没有防备,差点从房檐上摔落,看着檐下姬月松陷入了重围,恼火地想把十七直接丢下去。十七摇了摇头,急促地说:“不要动,王驾里没有人。”
姬月松挥出一刀后立即被侍卫们围住,他们好像对于这场刺杀早有准备,镇静得就像事先排演过一般。姬月松左手用刀架住侍卫的刀,右手刀趁着空隙斜刺侍卫的胸口。一声金铁交加的声响,弯刀被弹了开来,侍卫胸前露出了精钢铸造的硬甲。禁军也回过头来,把姬月松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撤退!”十七死死拉住萧靖和罗颂,把他们向后扯去。一向温和的他恶狠狠地吼道:“姬月松死了,我们可以给他报仇。我们要是都死了,谁给我们报仇!”
萧靖双目通红,踉跄着向后退去。十七松了一口气,罗颂突然甩开他的手,向着相反的方向跃了下去:“十七师傅,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不救他,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
姬月松的眼前只剩下了红色。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死了多少人,又中了多少刀,他只知道自己只要停下挥刀,就会死。没有人会救他。他不想死,可是他已经没有挥刀的力气了。
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吧,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为父亲报仇,就要死在这个寒冷的北都城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根麻绳从天而降,他怔怔地看着这根绳子,听到绳子的上端传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嘶吼:“姬月松,你他妈倒是快点,老子撑不了多久了!”
他抬头向上看去,罗颂倒吊在一棵柳树上,右手紧紧拉住绳子,左手被一支羽箭钉死在树上。
恍恍惚惚的,他用力抓住绳子,就像抓住了整个世界。
罗颂用臂膀夹着姬月松飞奔,身后有数不尽的追兵在追赶他们。他悲伤地想这个男人那么久没有说过话,一定是死了。忽然半闭着眼睛的姬月松开口了,他说得极慢,吐字却很清晰:“神死的时候,金乌鸟跃下深渊为他送葬。罗颂,我死的时候,希望不会太孤单。”
罗颂心头猛地一酸,他想用左手狠狠拍这个男人一下骂他矫情,可是为了救姬月松,左手已经被他自己砍断了,孤零零地被羽箭钉在那棵柳树上。他只好骂道:“老子才不给你送葬呢,你死了,谁给老子送葬?”
跑过街角的时候,他被十七拉进了暗处。当十七和萧靖把姬月松扶上床后,才发现罗颂已经昏了过去。他其实伤得不比姬月松轻。用十七的话来说,他能够跑那么长一段路甩掉追兵,不知道靠的是什么力量。
罗颂醒的时候,姬月松坐在他床边睡着了。萧靖告诉他,姬月松比他早醒一天,刚醒过来就守在他的床边,一步也不曾离开。罗颂眼角微微红了,他右手支起身子,想要用左手把这个男人唤醒,才发觉他的左手已经没了。姬月松被他惊动,醒了过来,扶住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罗颂笑了笑,说:“不就断了条胳膊嘛,至于内疚成这样?还好不是右手,这样我就还能挥剑。”
姬月松还是没有说话,他用力握紧了罗颂仅剩的一只手。
“十七呢?”罗颂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目光落在背身而立的萧靖身上,他没有看见十七。
“他在这儿呢。”萧靖拍了拍手上的陶坛,悲伤地笑了,“十七是鼹鼠,我杀死了他。”
萧靖走进十七房里的时候,十七正放走信鸽。他看到萧靖,安静地笑了笑:“不愧是我的学生,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为什么要背叛?”萧靖抽出剑,一步步逼近。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个男人身上,温和静好,只是和从前到底不一样了。他看着十七,目光哀伤:“十七师傅,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可是你差点害死了姬月松,罗颂也为此葬送了一条臂膀。”
十七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来,萧靖,杀了我。”
“你说啊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萧靖猛地冲上去揪住十七,“十七……求求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没有什么理由。萧靖,”十七轻轻推开萧靖的手,“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葬到南淮。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到故乡的酒了,死了能够闻到酒香,也是好的。”
“萧靖,为了你的同伴,杀了我。”
“你别以为我不敢!”
长刀触碰到了温软的身体,萧靖怔怔地看着被刀贯穿的十七,后退了两步。
十七寂寞地笑了笑,看着萧靖的眼睛说:“萧靖,我以你为豪。”这个武士双手握住了胸口的长刀刀柄,用力地往前一送,缓缓地倒了下去。
萧靖愣愣地看着地上男人的尸体,他嘴角还保持着微微上扬,眼睛浅浅地半睁着没有阖上。萧靖伸出手想要阖上他的眼睛,忽然有一滴雨珠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仰起头看天,等他的目光再回到十七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安静地阖上了双眼。
“你混蛋!”罗颂从床上跳了起来,却因为伤势又重重地跌落,姬月松赶紧扶住了他。这个断了一条胳膊还笑笑说没事的男人,此时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他喃喃地说:“你不该杀死他,你不该杀死他的……”
“十七死了,我们都很难过。”姬月松轻轻拍了拍罗颂的肩膀,“就当他是战死在那场伏击中的吧,那样心里好受些。再过十天,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潜入王宫,诛杀北王为十七报仇!”
罗颂好像没有听到姬月松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地重复着嘴里的话。萧靖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十日后,深夜。王宫。
“北王就在这座寝宫里,罗颂,一会儿你撞开门,姬月松和我进去杀了他。”萧靖伏在王宫的房檐上,慢慢抽出了刀。
“不要去!”他正要走,忽然被罗颂拉住了衣角,“你们会死的。”
“说什么傻话,在刀尖上翻滚的人要是怕死了,那么他就真的快要死了。”萧靖皱着眉头拍掉罗颂的手,“罗颂,我知道十七死了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是他死了,现在我们要为他报仇。”
姬月松握了一下罗颂的手,随即松开了:“罗颂,不用怕,一切都交给我吧。”
萧靖和姬月松轻巧地跃下了房檐,罗颂在房檐上站起身,颤抖着声音大声吼道:“你们快逃!他们早就有准备了!”
萧靖和姬月松一愣,王宫的各处都亮起了火把,端着重弩的侍卫推开了寝宫的门。
“我才是鼹鼠。”罗颂跃下房檐,低着头,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你们杀错人了。”
姬月松缓缓抬起头,看着罗颂,目光如刀。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拘无束,可是身上早就背上了枷锁。”罗颂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听我讲个故事吧,趁我们还有时间。”
我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快要死了。
他背上插着三支箭,胸口也不断有血流出来。而那时的我,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救了快要饿死的我,我却救不了他。
我与他一共相处了半个月,他给了我我渴望已久的父亲一样的关怀。可是他毕竟伤得很重,纵使他的医术再高超也救不了自己。半个月后,奄奄一息的他告诉我有关他的一切。
他是芜野山的武士,奉命杀死了北国的君王,而后身负重伤,逃进了太子的府中。太子是他的故友,即便他杀死了他的父亲,太子还是救了他,放他回了芜野山。
后来,太子即位做了北王,他再次接到任务刺杀北王,同行的还有四个同伴。那一次的战斗非常惨烈,芜野山的武士们死了一个伤了三个,只剩下他还有力气拔刀。他不想杀北王,可是不杀北王他的同伴们就白死了。所以他拔刀了,北王没有防备他,死在了他的刀下。
北王没有责怪他,临死的时候只是淡淡地对他说,他死后,他的弟弟会是下一任的北王。他很爱自己的弟弟,求他放一条生路。
他答应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做到,因为他同样被北王的侍卫重创,就快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我。
他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要我答应他一件事。他说他这一生只负了北王一个人,答应他的承诺无论如何也要做到。他让我割下他的头颅去芜野山,延续他的生命。等哪一天,如果芜野山接到任务要杀北王,他要我务必救下他。
终于,我接到了来自芜野山的命令。
“我的故事讲完了。”罗颂说,“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啊。”
姬月松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说:“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让我愿意为他去死,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罗颂,萧靖也许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不行。”
萧靖说:“其实我很想原谅你,可是十七死了,我答应了他要送他回家。”
罗颂神色一黯,正要说什么,北王拍着掌从寝宫走出来:“芜野山的武士们,你们杀了我的父兄,却杀不了我。我倒是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否真的如传言中那样不死。”他看向罗颂,残忍地笑了笑,“你,去杀死他们。我迫不及待地想看你们自相残杀呢。”
“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罗颂抬起头,他的右手端着一把破锥弩,“我答应了不杀你,不代表我会帮你。放了他们,否则我们一起去死。”
“你不敢杀我。”北王一惊,试探着说,“我听说武士最重承诺。”
“我们更重情义。”罗颂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破锥弩射出了第一支劲矢,钉在了北王的左腿上。“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北王吃痛,半跪在地上,又强撑着站起来。他沉默了一下,向手下挥了挥手:“让他们走。”
宫门口,罗颂停下脚步。姬月松背对着他,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芜野山已经容不下我了。”罗颂笑了笑,“好在天地很大,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不是么。”
萧靖伸手拂去陶坛上的烟尘,声音低落:“他到死都觉得我们之中不可能会有内鬼。他知道猜忌只会让我们自取灭亡,所以他甘愿自己去死。”他向着姬月松说道,“就此分道扬镳吧。就不陪你回芜野山了,我要把他带回南淮。”
姬月松微微颔首,两个男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迈去。
“姬月松!到底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原谅我?”
“等到有一天,你死了,又或者我死了,兴许我就能原谅你了。”
罗颂最终哪也没有去,他目送着姬月松和萧靖渐行渐远,然后坐倒在地上。北王的侍卫包围了他,他淡淡地对北王说:“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让我投靠你吧。”
北王说:“来人,斩去他的右臂。”他看着罗颂,笑了:“芜野山的武士啊,我要让你亲眼见证芜野山的覆灭。”
芜野山,荒冢。姬月松收回双刀,他的身前,十一半跪了下来。他的胸口中了姬月松致命的两刀,他却还在笑:“姬月松,你长大了。”
姬月松冷冷地看着他,多少年的仇怨都在这一个早晨倾尽。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了,早晨的阳光洒在芜野山上,十一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半。他想说些什么,譬如讽刺,譬如羞辱,然而他说不出来。他只是突然觉得十一和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他已经没有那么恨他了。
姬月松不知道,其实很久以前,十一和十七有过一段对话。
十七:“不告诉他真相么?”
十一:“告诉他他眼睛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告诉他我和他的父亲其实是兄弟,他中了剧毒,这辈子都不能再挥刀了,不想拖累芜野山所以才会自尽?告诉他我不是要杀他父亲,而是在陪他走完最后的路?……不,他能够长大,那就足够了。等到他成长到足够杀死我的时候,我会把整座芜野山交给他执掌。”
十七:“作为一个长辈,竟然想要他杀死你,你这种爱真够扭曲啊。”
十一:“不,其实是我太累了。他的父亲死了以后,我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
……
九月,北王发精兵十万,将整座芜野山团团围住。
北王在侍卫的拱卫下走上了芜野山的山巅,他朝着没有人的远处喊:“姬月松,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啊,今天我要你知道,荒山上的武士是战胜不了一个国家的!”
“没有根的武士,就如同失去薪火的柴木。”已经成为芜野山山主的姬月松向着他的武士们说,“芜野山就是我们的根。今天我们也许会死,但是芜野山不会死。”
他拔刀,带着芜野山的武士们,逆着光冲向了北王的军队。
北王收起了刀,他看着眼前满地的尸骸,突然觉得有些恐惧。芜野山的武士们全都死在这里了,他们一个人就可以杀死自己精锐的一百人。如果他们这样的武士再多一点,也许就真的可以抗衡整个国家。
他抚摸着胸甲上的一处凹陷,有些后怕,刚才那个叫做姬月松的男人差一点点就能够杀死他了。不过赢的终究是自己啊。北王笑了。
“这群人,终于死光了啊。”
“不,这里还剩一个呢。”失去双臂的罗颂从他身后走来,冷冷地看着他,“芜野山,是不会死的。”他张开嘴,一枚骨针闪电般射穿了北王的咽喉。
他站立在北王的尸首旁,遥遥看着天空。老头子,我终究还是杀死了他。不过他跟你想要报答的那个人差了太多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做吧。
北王的侍卫们怒吼着用长枪刺穿了罗颂的胸口。罗颂没有反抗。他任凭长枪把他挑起,然后高高地抛到了武士们的尸首中间去。他的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姬月松在对他笑。
他想,你终于可以原谅我了,这样真好。
芜野山在那一年的九月崩塌了,巨石从山巅上滚落,北王的十万军队全军覆没。芜野山下,从此埋葬十万枯骨。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南淮的红枫已经盛开了。萧靖问遍了南淮的酒家,没有人听说过十七喜欢的那种酒。他抱着陶坛,来到了十七叮嘱他去的地方。那里也没有什么好酒,只有一座荒坟。上面是萧靖所熟悉的字迹——爱妻苏浅浅之墓——十七。
萧靖这才发觉那个男人其实对他说了谎。南淮并不是他的家,只是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人。他忽然又觉得十七没有骗他,他们这样四处漂泊的人,心里总得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