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年冬,八阿哥府
雪淅淅沥沥,从晦暗的空中落下,掉落在屋顶的瓦檐上,渗进昨夜覆着的雪堆中。廊檐上垂挂着几串冰晶,形状随意,好似冰雕,晶莹剔透,小小的水珠子从檐上掉下,一滴一滴,是整个寂静的院子唯一的声音。
月华靠坐在床头,身后垫着两只蚕丝锦缎软枕,额头上微沁了点薄汗,清丽的脸上透着一抹异样的绯红。她幽幽的望着窗外,长长的眼睫眨了下,忽然想起什么,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垂下头,手掌轻轻抚上锦被下的肚子。
两个月,还很小。
只是她不知道,
这孩子,该不该留下来……
如玉般的手指紧握成拳,大红色的鸳鸯被角在手心里皱成一团。
她与他成亲不过一个月,却从未同房,只因她总是以身子不适这个理由推脱。
如今却被诊断出身怀有孕,而孩子的父亲却是……
能说吗?若此事说了出去,她置他于何地?又置“他”于何地?还有她郭络罗家的名誉……
她是郭络罗月华啊,郭络罗氏自世祖起就一直尊贵显赫,却因为她未嫁人前便与他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事关皇家颜面,她会毁了整个郭络罗一族!
月华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无力的靠向床壁。
吱嘎——
屋门被轻轻打开,丫鬟玉眉蹑手蹑脚的走进暖阁,兜面而来的暖气让她舒服的呼出一口气,见主子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搁下食盒,她走近床前,蹲下身子,拿火钳拨了拨火盆子里的炭火,火芯跳跃,发出一点噼啪声。玉眉忽觉颈子后头有风,愣了一下,起身去关窗,不想被月华喝住,月华慢慢睁开眼,轻摇头。
玉眉不好违逆主子,干干的站在窗前,低声道:“福晋,您受了寒,不宜吹风,还是让奴婢给您关上吧。”
郭络罗月华自嫁进八阿哥府,一直都是冷颜待人,没有给任何人好脸色看,整府的下人都觉得这新来的八福晋难伺候,所以大伙儿皆是提了一百二十个心在主子跟前侍候,生怕被逮着什么错误,落不得好下场。
月华淡漠的看了看她,闭上眼。
玉眉咽了一口唾沫,走过去,从食盒中端出一碗药搁在桌上。她知道嫡福晋性冷古怪,之前已是打破了好几次药碗,所以除非主子答应,她是万万不敢再将药直接端到她面前。
“福晋这会子在生病,奴婢给福晋煎了药,福晋喝点吧。”玉眉柔声,见月华仍是不理她,她咬唇想了想,正要再劝,只听屋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李嬷嬷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青花瓷药碗。
李嬷嬷是郭络罗月华的乳母,一个月前跟着月华陪嫁进了八阿哥府。郭络罗月华从小就没了额娘,若说这八福晋难伺候,那么能在月华跟前说得上话的便只有现在站在玉眉身旁的这位李嬷嬷了。
玉眉如释重负,对李嬷嬷嫣然一笑。
“出去,把门带上,谁都不许进来。”李嬷嬷只瞥了她一眼,便端着药碗走向月华床边。
玉眉怔了一瞬,连捎着食盒乖乖退出去,关上房门。
李嬷嬷望着床上的月华,心中感慨万分,曾经是那样鲜活悄丽的人儿,如今却成了这般憔悴消糜的模样。
她是看着郭络罗月华长大的,月华长得像她额娘和硕公主,清灵静秀,也曾和其他同年纪的格格一样,爱玩爱闹……可自从两个月前,万岁爷将她指给了八阿哥胤禩,月华的脸上便再没笑过,她知道格格心里藏着的是另一个,不过,如今只是孽缘。
“格格,把药喝了,把一切都忘了吧,你现在是八福晋,郭络罗家的格格应该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月华闭着眼笑了,笑声从无声渐渐变大,到最后化为苦涩的声音,“你知道了……”她睁开眼,看了李嬷嬷一眼,眼睛转而盯着她手中的药碗,空洞黯然,像是在看那药碗上的蓝色冰梅花纹,又像是要透过药碗看清碗里的黑色药汁。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这碗应该就是红花吧,你都替我决定好了……”
李嬷嬷心中不忍却还是直言,“这孩子留不得,现在正值腊月,身上穿得厚实看不出来,可一旦月数大了就显怀了,格格得早做打算啊。”
“他知道了吗?”
李嬷嬷沉默一会儿,说:“贝勒爷应该是知晓的,他之前问过大夫格格的病情,今日这碗药我会端来,他也知道。”
月华闭了闭眼,苍白的额角流下两行冷汗,她掀开棉被从床上下来,赤脚站在床前,透心的凉,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右手颤抖的拿过李嬷嬷手中的药碗。
“既然知道了,那就留不得了……”她仰头一口灌下,一滴眼泪从眼角流出,划过脸颊,混着下颌流下的黑色药汁流进淡青色的衣领里。
“对不起……”她只轻轻低喃了句,便闭上了眼。
李嬷嬷见势扶住她单薄欲倒的身子,一簇鲜红从她裙摆下缓缓流出,渐渐地,染过她整个下身,滴落到屋子里的青砖地上,转瞬变为紫黑色。
冷风吹过,窗柩打到墙上,发出清晰的吱咯声。窗外仍是断断续续下着雪,院子里的白雪聚了一地,露出几块花白青色。
屋外,一片雪白。
屋内,鲜血满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年冬,十四阿哥府
青葱般的拇指与食指成圈,余下三根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声虽小,却如一个警钟震慑站在前厅里的每一个奴才。
终于,空旷的屋子响过十五下敲击声后,坐在凳子上的女孩子便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掌打在黑楠木木桌上,不悦的叫道:“你们家主子呢?怎么到现在还没瞧见人影儿?”
一个丫鬟从门边上哆嗦着跑到她跟前,颤抖着声,说:“雨芙格格,主子……主子今儿一早便进宫上朝去了,这会子还没从宫里头回来,恐怕还得误上些时辰,格格若有什么打紧的事儿,奴婢这就打发了人去给格格走一遭?”
“不用了。”雨芙紧皱眉头,拔腿走人。
走出屋子,她远远地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积雪,见一个奴才低着头在那边扫雪,她喝了声,那奴才一大愣,也忘了手中还握着扫把,连带着扫把向她行礼。
她不耐的挥了挥手,那奴才呆呆的点了点头,捎着扫把逃之夭夭。
雨芙蹲下身,手里抓了一把积雪,走上前面两层高的阁楼。
今儿个按例进宫给皇上请安,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奴才们的议论,说是德妃看中了典卫西泰之女,伊尔根觉罗氏,有意将她指给十四阿哥胤祯,这会子连日子都敲定了,她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兜头就把那两个乱嚼舌根的奴婢大骂一通,罚跪在雪中两个时辰。
她是喜欢胤祯的,在皇家这么多阿哥里,就胤祯温和率直的性子让她觉得自然亲近。她自小在宫外长大,比不得那些生在深宫内苑的金枝玉叶,单这点上便一直不怎么讨德妃的欢喜,还有胤祯,这小子从头到尾就没将她放在心上过,从头至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存的念想……
掌心里的雪一点一点消融,打湿了雨芙的袖口,她不经意瞥见阁楼下面那道穿过拱门,高挑挺拔的石青色身影,胸口闷闷的,雨芙握紧手心里的残雪用力掷了出去。
啪!雪团不偏不倚砸在胤祯肩上。
胤祯身形一顿,抬头望见北阁楼上杵着的那抹淡粉色身影。
他走上阁楼,在雨芙面前拍下朝服上的雪珠,说:“雨芙格格好大的架子啊,兜头就送我一身雪粒子。”
胤祯头戴青狐顶,熏貂朝冠,一身石青色的朝服更显得他的模样端正俊朗,雨芙看着他,鼻子里重重哼出一气,“你说,你是不是要娶庶福晋了?那个什么典卫的女儿?”
胤祯挑眉,“你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是!”雨芙扬声。
胤祯笑了笑,“我道是什么事儿,一回府就见那些个奴才的慌张样,好像都巴巴的等着我回来似的,瞧你把他们吓的,你这泼辣蛮横的性子也是时候该收收了,当心以后啊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你十四爷什么时候当真关心过?你就说,你是不是要纳那个伊尔根觉罗氏为庶福晋了?是不是!”雨芙又气又恼。
胤祯蹙了蹙眉,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是又怎么样,方才我正是从额娘的宫里头回来,额娘向我提了这事儿。”
雨芙心里一蹬,“你答应了?”
“是啊,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特地走一趟,只不过有些日子没去额娘那儿坐坐了,所以今日便耽搁了些。”
“你!”雨芙气得浑身发抖,“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好得很!”她一甩袖子,气冲冲的转身就跑。
“站住!”胤祯从身后追上去,在阁楼转角拉住她,“那拉雨芙,你来我这就是给我甩一脸子?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把你当什么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在我那拉雨芙的心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雨芙倔强的摇头,眼泪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胤祯一怔,微微放开她,“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你就是欺负我了!我到底哪点不好……你就是随随便便娶一个女人也不要我……”雨芙越哭越凶,原本娇俏可爱的面容哭得梨花带雨。
胤祯彻底没了辙,哄说:“好了,好了,别哭了,这哭得又是哪一出啊?”他拍了拍雨芙的肩,“别哭了,得,这会儿天色也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雨芙猛地甩手推开他,“我不稀罕!我自个儿有手有脚,我自己回去!”
此时站在楼道口,身子没着力,雨芙膝盖软了下,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整个儿从阁楼楼梯上滚了下去。
“雨芙——”胤祯大惊,手抓在半空,最后却只能捕捉到她身上的一丝芙蓉气息。
雨芙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后脑勺一缕鲜血流出,渗透了覆在地上的白雪,那般鲜艳夺目……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康熙四十四年 ,乙酉年冬,世祖陵寝
天色如墨般灰暗,乌云密集。
外头刚打过二更,门外响起咯咯的敲门声,唱晚从床上起身,随手披了件麻衣褂子,打开屋门。
飞雪哗地一下涌进屋里,突如其来的冷风让唱晚不适的咳嗽几声,门外一个身着紫褐色宫装的女孩儿收起油纸伞,搓着手,哈着气跑进屋里,“真真是活见鬼了!这才到腊月,天儿就没日没夜的下雪,我可是有好些年没瞧见这么大的雪了,那要到了大正月的,可不得活活把人给埋死了?”
唱晚掩上门,将风雪统统关在门外,她捂嘴呛出一声,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热茶,女孩儿担忧的看了看她,“唱晚,你这伤寒还不见好啊,一会儿守夜你受得住吗?再不成,我替了你吧,反正都守了小半夜了,也不在乎后面这几个时辰,梁姑姑这会儿也该睡死了,不会发现的。”
唱晚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摇摇头,“不成,你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哪能一夜冻着?我没事,待会儿穿厚实点就好了。”
“瞧你,都熬成什么样了,梁姑姑也太过分了!这洗衣扫地煮饭的活儿就让你一个人全干了,大雪黑天的还得去陵墓那儿守夜,我瞧她是不把你折磨得累倒下就不肯罢休了。”
“好了,碧云,管事姑姑从小就教导我们切记少说多做,你方才嚼的这舌根,若是被梁姑姑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唱晚从床上拿过衬衣,外衣,背心一一套上。
碧云不依道:“她有本事来听呀,我才不怕她,咱们不都是出身于辛者库,就她高人一等似的,仗着这儿是荒郊野外,不是紫禁城,倒摆起主子的架子来了,平日里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背地里尽干些污秽龌龊的事儿!”
唱晚系衣襟盘扣的手一顿,“什么污秽龌龊的事儿?你打哪听来的?”
碧云冷笑一声,“你是不知道,别看梁姑姑平日里在咱们面前狐假虎威,正正经经的,可是一到了晚上哟,那狐媚的骚气儿就全出来了,我听隔壁屋的铃儿说,她就不小心撞见过一次梁姑姑和那守陵的张侍卫……啧啧,真真是没脸没皮了,我都替她害臊。”
“这……宫女和侍卫私通,那可是死罪啊!”唱晚有些惊骇。
“他们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有谁会知道?也亏得她有这个狗胆,要换做是旁人,借她们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犯这条罪呀!”碧云见唱晚犹自愣神,唤了她一声,“你自个儿啊也上点心,那张侍卫之前就对你毛手毛脚的,我看呀他是对你存了旁的心思了,梁姑姑之所以会处处针对你,少不得有这层关系在,她铁定是嫉妒你的样貌。”
唱晚沉默半晌,从门边上拿了油纸伞,打开门扉,风雪哗啦啦的一齐袭进。
碧云在墙角找着一盏破旧的羊角灯,点上,递给唱晚,“提着灯去,仔细着脚下,当心摔着。”
唱晚微笑了笑,撑开伞,提着灯,踏进白茫茫的雪地。
亥末时分,雪下得愈来愈大,绵绵不断,中间还夹杂着呼呼的冷风,刮在脸上,活生生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撕裂皮肤,生生的疼。
唱晚双手环抱膝盖,浑身颤抖的坐在石阶上。她咳得喉咙发疼,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周围有什么除了风声以外的其他细细碎碎的声音,她望了一眼身后的陵墓,提起地上的羊角灯,循声走去。
脚印一路踏向后头的拱门,隔着墙,唱晚听到墙后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娇吟和低喘。
一男人贼笑了声,“你这勾人的妮子,可把我想死了,亏得我今晚当值,不然我可等不及了……”
“死相,轻点儿!”
这女人声音分明是……梁姑姑!
唱晚顿时吓得面色全无,愣了片刻,转身就跑,这一跑得急,冷风灌进她嘴里,她喉咙发痒欲要咳嗽,唱晚捂紧了嘴,拼命咽下嘴边上的气流,却仍是发出一星半点声音,惊动了墙后边的两人。
梁姑姑衣衫不整的跑出来,见到眼前提着灯笼奔跑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大声喝令,“唱晚!”
唱晚被唬得站住,慢慢转过身,梁姑姑瞪大了眼睛,一抹狠戾划过眼底,“真的是你……”
唱晚有些害怕,一步步后退,摇头,“不是……不是,梁姑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张侍卫一边穿裤子一边从墙后出来,额头上满是热汗,见了唱晚,眼神投向梁姑姑,“这下该怎么办?”
“今日不是她死,明日就是我们,你说呢?”梁姑姑低声道。
两人互换眼神后,张侍卫猛地冲过去,唱晚没跑几步就被他抓住,“救命啊!救……唔……”
张侍卫死死捂住唱晚,唱晚极力挣扎,却拼不过他的蛮力,梁姑姑慢慢的走过来,扣着衣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唱晚,今夜之事被你撞见,算你运气不好,这条死路是你自找的!”
“唔……唔……”唱晚眼中满是惊惧,惶乱的摇头,眼泪划过脸颊,落在张侍卫的手上,他有些怜惜的看着唱晚,“可惜了,这样一个娇美佳人。”
“你找死呀,还不快弄死她,若被她告发了我们的事,掉脑袋的可就是我们!”梁姑姑用力推了一下张侍卫,张侍卫应了声,单手掐住唱晚的脖子,唱晚双手扑腾,紧紧抓住张侍卫的肩膀,在他衣袖上划过几道深深的抓痕。
她两眼翻白,脸孔胀红,脖颈上越来越重的力道快让她窒息,唱晚希冀着此时此刻有谁能够出现救救她!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阵冰寒彻骨的冷风。
终于喉腔里的最后一丝气息也被夺走时,唱晚的双手无力垂下,慢慢闭上眼,倒在茫茫雪地中。
“这尸体怎么处理啊?”
“扔去外头的乱坟岗子,随便埋了,对外就称这贱婢感染风寒,一夜之间暴毙而亡。”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唱晚身上,北风哧哧吹过,卷走她身上最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