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狼》东吴小乔

1、屠狼（一）

　　八月的江南，和风醉柳花香宜人。这日，苏州城桃花坞大街上，行人如潮，商贩叫卖声，打把势卖艺的铜锣声，花楼里姑娘的娇笑声，以及酒肆里盅盏的碰击声，琅琅入耳。街为东西走向，青石板路笔直地通向西城门。‘华福客栈’就位于此街的东头，乃苏州城屈指可数的客栈之一。因为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都喜欢到这里来，所以又有‘小江湖’之称。
　　“主人！我们去小江湖听听今天又有什么新鲜事情，好不好？”说话间，从河埠头刚停稳的一艘乌蓬船内，走出一身着蓝色衣衫的女子。年纪刚满二八，生的娇小玲珑；眉宇间隐有娇憨之气，声音水灵灵脆生生的可爱。
　　“就依你。”答话的，是紧随她身后走出的一位手执折扇头戴纶巾的儒雅男子。年纪约四十上下，声音浑实，样貌不俗，不似平常人家出生。
　　二人一前一后上得岸来，就见那名男子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折扇‘啪’地打开。四处看了看，一眼瞧见不远处‘华福客栈’四个大字，斗大的金字招牌在日光之下，愈加奕奕生辉。看到此处，情不自禁地赞了句：果然是老字号酒楼，不错！
　　这时忽从旁边窜了几个小孩，手里拿着风车边跑边唱：桂花落，桂花开，祁琅大侠美名在，仗剑江湖终翱翔，赫赫功勋，声振四野霸城关……
　　侍女不曾听说祁琅之名，心中不免蹊跷，问那男子道：“主人，这祁琅是谁？是历史上的人物还是当今天下的英雄？”
　　男子也似茫然不知，摇了摇头，并不作答，兴步往前便走。

　　小二见有食客光临，忙上前招呼，嘴里连珠炮似地吆喝：两位客官，打尖啊？住店啊？小店有上好的客房五十间，有天底下最好的厨子一名，给太祖皇帝掌过勺的御橱。客官吃鱼啊？吃虾啊？清蒸啊？白煮啊？小店的招牌菜就是赫赫有名的太湖三白……
　　蓝衫女子被他的这席话说的竟没忍住笑出声来。男子听她笑声畅然，禁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含笑用手中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她的额头。
　　主仆二人跟着小二上得楼去，打眼一看，厅内已经聚集了数十位食客。中年男子坐定之后，要了壶大红袍，又给蓝衫女子要了茶点，莲藕粉等等小吃。还没坐稳，就见一人身着粗布短褂子，大步走到堂中，抱一抱拳道：“诸位南来北往，行走江湖的侠士，小的就是古往今来天下事情，无我不知无我不晓的说书人伊二三是也；给诸位行礼了。不知道大家想听小的说些什么故事？”
　　伊二三话音未落便引起一阵喧哗。
　　“老子听说，前夜祁琅单枪匹马剿了天平山三怪的老巢，这事当真？”当中一名大汉‘啪’地放下手中的酒坛，跳上了八仙桌，朝着伊二三大声发问。“琅大侠向来疾恶如仇，杀富济贫，剿那三怪有什么稀奇！” 有人喊道。“在下更想听庐山剑庐一派的事迹，就说说庐主她老人家最近在忙些什么。”“干脆说些皇帝老儿的闺房秘事给大伙解闷儿。”
　　来这里听书的大抵都是些粗人，闻言，一起哄笑不已。只那蓝衫侍女脸羞的通红，只是低头吃碗里的莲藕粉。
　　伊二三清了清嗓子，敲了敲桌面，道：“诸位休要急噪，听我慢慢道来！小的就给诸位先来说说我苏州城赫赫有名的祁琅大侠怎样？”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等底下一阵议论之后才又道：“话说这祁琅，可是江湖上近十年来最有名望的侠客之一。父亲是我吴越节度判官祁起，家境殷实自比寻常。祁大侠更是师承少林一脉，从小就有高人指点，武功了得。如今小伙子正当年纪，长的是面如冠玉，双目有神，身材颀长，赛过那潘安宋玉……”
　　底下有人问道：“按你这般说来，必是见过祁琅大侠了？”
　　“那是当然。”伊二三拍了拍胸脯，道：“何止见过，小的还和祁琅大侠有过交谈。这祁琅大侠真可谓博学多才，实乃当今武林少见之奇才。文词才藻，笛萧琴瑟，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就是当今的文武状元郎合起来，也未必比的过他。要说他不去考状元，真真是朝廷的一大憾事！”
　　台下一听，立刻有人摔了盘子破口大骂：朝廷那一干贼子不过是群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吃着官银俸禄却不为百姓行一点善做一点事只是一味的穷兵黩武。想前朝贞观年间，开元年间，我中国四海升平，八方朝贺，而如今当官的敛财，当兵的欺压百姓，加上北方契丹蛮子动辄跑到我边境杀人放火、掳掠□□、坏事做尽。最可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可怜咱老百姓遭了殃倒了霉。虽说我吴越一带，远离中原，能在这乱世之中偏安一隅，但我等血性男儿恨不能上前线杀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何等气概。
　　众人听了，齐声拥戴。
　　伊二三听了他的慷慨呈词，心中也大感畅快，可一想到当中可能有官府中的差爷，顿时打了个激灵，心说：辱骂朝廷罪责可不小，若是被告了官，自己岂不惹一身腥骚，弄得不好锒铛入狱也极有可能。想到这里忙又敲了瞧桌面，接着道：“这话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时琅大侠年满15岁，当真英气勃发，少年英雄，出道之时就荡平了燕山七鬼。那七鬼本是当地人人唾弃的贼子，欺男霸女，烧杀抢掠。琅大侠路经此地，听说了这干人等如此行经之后甚为恼火，于是单枪匹马连夜杀进七鬼的山寨，直打的那七鬼猖猖如丧家之犬，自此逃向大漠再不敢踏进中原半步。正是这一仗之后，琅大侠从此扬名江湖，成了武林中人人称颂的大侠士大英雄。
　　伊二三刚说完就听底下一阵唏嘘之声。“你说的这些连街边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赶快说点新鲜的来。”一群人嚷嚷道。虽人群之中少有本地人士，但自从进了苏州城以后，不论大街小巷到处皆闻歌颂祁琅之声，听多了难免心生厌倦。况这些人个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对于这只在当地有显赫名声的英雄人物，反应平平也不足为奇。此时哪怕伊二三说的口吐莲花也难引起众人的兴趣。
　　他倒也识相，见大家兴致不高，便罢了；有条不紊地喝了口茶，引的众人一阵大骂方又道：“要说这新鲜的事啊……”
　　就在他刚想开口说话之际，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琵琶拨动的声响，隐约还有女人的涕泣。众人讶意不已，连忙扭头观看，就见楼梯口走出来一衣衫破烂发髻潦草的中年女子；年纪约30岁，头上扎一块方帕，虽粗布衣衫却仍残有几分姿色；怀抱一面五弦琵琶，眼含泪水，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悲凄小曲。听口音是西北一带。
　　妇人上的楼来，未成曲调先自福了一福。众人顿起怜悯，直道乱世之中，女人家抛头露面当真不易。那妇人目光不敢与众人相对，只是抬眼看了看周围，选在靠近楼梯口的那张桌子旁，手指轻轻拨动五弦琵琶的琴弦唱起了《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当唱至‘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时，忍不住嘤嘤哭泣。
　　在离她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坐着一名满脸略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此人乃一副西域商人打扮，生的筋骨甚为雄壮，刚刚还在喝酒，此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睛里熊熊往外喷着怒火，上前一步对着妇人的脸甩手‘啪’‘啪’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嘴上骂道：“哼！老子最厌烦女人在我面前哭泣，老子见一个打一个！若是让老子不痛快了，连这酒楼也一起砸了。”
　　那女人吓的捂着脸站在一边，眼泪哗哗，却不敢出声。
　　腾地从堂下钻上来一十一二岁的小孩，蹦起来迎面给了那人一拳，正打在那人脸上，边打边骂：“直娘贼，死王八，敢打我娘，让你手上生疔，口舌生疮，肠穿肚烂，万箭穿心，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略腮胡一听，没有生气反到哈哈大笑起来，连声大叫道：“有趣！有趣！你再多骂几句来听听。”
　　那小孩见略腮胡一副很享受的神情，胆子更加大了起来，道：“你打我娘亲，我便骂你娘亲。”说道这里又骂道：“你个妓女生的王八，你爹是胡人，契丹人，波斯人，爪哇人……”
　　略腮胡听小孩竟然骂自己的娘，顿时暴跳如雷，伸手就去抓他，口中骂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要是让老子抓住了，非剥了你的皮。”
　　小孩见他动怒，丝毫不胆怯，一低身子钻到桌子底下。略腮胡一用力，桌子被拍去一角。那小孩身子小，灵活，从众人的脚边钻过，又钻到另一张桌子下。略腮胡一次没抓着，健步跟上，接连又拍碎两张酒桌。
　　中年女子只吓得面如土色，冲上去跪在地上，抱住大汉的腿，哭喊道：“大爷饶命，大爷饶了我儿子吧！都是我奴家的错，奴家不哭了，不哭了！你快饶了我的孩儿吧！”
　　大汉见那妇人虽口口声声说‘不哭了’‘不哭了’脸上泪水却愈加汹涌，看到此处更是怒不可遏，骂道：“死了丈夫的贱妇，抱着老子哭什么丧。”说完一脚踢开妇人，又去捉那小孩。
　　听伊二三说书的汉子们，见大汉如此卤莽，不由得个个摩拳擦掌，想为妇人与小孩报打不平。大骂朝廷的那名汉子‘噌’地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侧的凳子，直朝大汉的面门而去，喝道：“男人大丈夫和妇人孩子斗气，没出息！有胆量的朝我来。”
　　大汉闪身躲过，‘哼’了声道：“你算那座坟头的柳树，也配跟大爷动手。”说完，顺手抄起一旁的桌子横着朝那人削去。
　　汉子大惊，慌忙躲闪，可惜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被桌腿正中小腿‘哎哟’一声跌到在地。另外一名汉子见状，跳上去打算跟他理论，可那略腮胡原是个粗人，哪里理会！说不到两句，二人便动起手来，那汉子被他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不得动弹。另外还有几个本来跃跃欲试想上前阻止，可见他如此凶悍，也不敢妄自行动，只得暗自为那小孩捏一把汗。好在一旁小二机灵，乘乱跑下楼去，寻求帮助。
　　略腮胡连拍了五张桌子，猛地一矮身抓住小孩的后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骂道：“小兔崽子，以为老子抓不到你，赶快跪在地上叫我三声亲爹，老子就饶了你；如若不然，哈哈哈…老子把你丢到街上喂猪喂狗，把你那哭哭啼啼的老娘送进窑子做妓女。”
　　小孩被他捉住之后，拼命扭动着身子，可毕竟人小力量有限，浑身像是被铁钳钳住一般，挣扎了几下，见无法挣脱，冷不丁用力扭头，朝着大汉的脸吐了口口水，骂道：“去你奶奶个熊，你个死了爹娘的乌龟儿子，你叫我两声老子来听听。”
　　略腮胡原是想吓唬他一下便算了，不想却被一小孩辱骂，哪里还忍得住，直气的怒目圆睁，举拳就要往下砸。那小孩也不害怕，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只可怜他娘在一旁眼见自己孩子要挨打，吓的‘啊’了一声晕了过去。
　　不料拳到半途，突然楼下一阵大乱，跟着十几条身影从楼下冲了上来，个个黑衣打扮，手执短刀，行动起来利落干净。为首的是一蓄两撇八字胡的男人，一对小眼睛叽里咕噜左右乱转，一眼看见正举拳欲打小孩的西域人，嘴上浮起一朵狞笑用手朝他一指，道：“就是他，给我围住。”手下人应声挥动兵刃朝略腮胡蜂拥而去。
　　这一变故来的甚快，众人皆不知何故？略腮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就在他一迈神的功夫，小孩乘机挣脱开他的控制，朝他娘奔去。
　　转眼间，那十几个人已把略腮胡围在当中。八字胡分开众人，把左手往后一背，右手左右各自摸了一下两撇胡子，说起话来尖声尖气：“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