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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寞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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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角落,宫女寒芷手捧一只镶金漆木首饰盒走进房,向镜前梳妆的迟暮美人福道:“主子今天要戴哪朵绢花?”美人慵懒的招手,寒芷躬身上前,打开盒盖。
美人随意拣了一朵绯红色宫花簪在头上,对镜自视:“这朵叫什么?”
寒芷恭敬道:“回主子,这叫牡丹朝阳,和皇后娘娘的百鸟朝凤只差一个瓣儿。”
美人轻蔑的一哼道:“改了,我叫它孤峰绝顶寂寞红。”
寒芷一福道:“主子说的是,奴婢就此改了。”
美人纤手一挥道:“行了,下去吧。”
寒芷躬身退下,出到庭院,不由叹口气。举目四望,满目凄凉,深秋的院落四处是零落的枯叶,于是拿起扫帚扫地。自从萧妃失势,自己就随主子移居这冷落的珍绣斋,偌大的庭院无人打扫,每到春旱时节,院里房中俱是尘土。萧妃并未被废黜,吃穿用度自是供给不变,可主子一失势,身边的宫人太监便作鸟兽散,纷纷攀附高枝,搞得一个贵妃能使唤得动的就只有一个原本做粗使功夫的低等宫女寒芷。宫中女子,虽大多命比纸薄,可个个心比天高。尤其自宫女柳如得蒙圣宠升为贵人,并成为皇上新近最宠爱的女人后,宫中原本安分守己的宫女们也个个伸着脖子企图挤进妃嫔的班子,萧妃原来使唤的宫女们自然不愿陪主子把青春葬送在冷宫中。独留下一个寒芷,平日里老实拘谨,木讷淳厚,实乃入宫岁月已久,看厌了宫中的勾心斗角,于是藏起细密灵巧的心思,躲在冷宫中,倒也悠闲自在。
忽然西边传来乐声,屋中萧妃唤人了,寒芷进屋。
“外面什么声音?”萧妃一边往髻上插簪子一边问。
“回主子,听外边的说今儿个皇上和柳贵人在畅音阁听戏,想必……”寒芷有所顾忌的说。
萧妃蹬上花盆底,搭着寒芷的肩膀走到桌前坐下:“给我倒杯茶来。”
“主子,昨儿个还剩下些六安茶,要不……”
“倒掉,换新泡的铁观音。”萧妃不由分说的打断寒芷的话。寒芷退下,萧妃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卷翻看。
后宫是个阴气很重的地方,大凡有权有势的妃嫔,没一个是纯善之辈,手上大多有些人命官司,杀死活人的不多,但阻止新生命进入尘世的勾当却是数不胜数。受尽恩宠时无人敢理会这些孤魂野鬼,一旦皇帝另有新欢,这些案子翻出来,一个个清冷的院落便又有了常住的客人。萧妃纳兰碧就曾经艳绝六宫叱咤一时,是个霸气十足的狠辣角色,就连失势后仍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丝毫没有其他冷宫女子脸上的哀怨之气。冷宫中的主子本是连得势的奴才都敢作践的,偏这个萧妃,仍是不怒自危,下人们见了都恭恭敬敬,就连同级的妃嫔也不敢在她面前做出得势猖狂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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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妃手端茶杯悠闲地品茗,寒芷上前慌忙道:“主子,陆公公带着皇上的旨意来了。”
漫不经心地吹着水面上的茶叶道:“叫他在院子里等。”
寒芷不明白主子怎么敢如此怠慢圣旨,但深谙宫中的立足之法,明白做下人的知道的越少越好,就诺了一声下去传话。萧妃慢条斯理的换上当初册封贵妃时的礼服走出门。
陆公公正坐在院里的石桌旁等候,见萧妃出来,忙行礼道:“小陆子给萧妃娘娘请安。”
“免了。”萧妃道,神采奕奕地走到石桌边坐下,“今儿个有什么圣旨稍候再说,先陪本宫下盘棋。”见小陆子面露难色,皱眉道:“陆公公好歹也在本宫跟前当了十几年的差,怎么,如今攀了高枝儿了,这点面子也不肯施舍本宫了?”
小陆子连忙摆手道:“不敢!”于是也坐下。
寒芷受意摆好棋盘,正要放下棋子盒,萧妃故意抬手一撞,寒芷拿不稳,盒子打翻在地,棋子儿稀里哗啦滚了一地。寒芷赶紧跪下,连声道:“奴婢罪该万死,主子息怒。”萧妃一把掌打在她脸上,当着小陆子的面数落道:“你怎么这么笨?这点事都做不好!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开窍的蠢材!你看看你,难怪还是个粗使丫头,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看看人家,一个个衣着光鲜,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攀上高枝鸡犬升天,你呢,留着你的死脑筋混日子去吧!怎么不学学人家陆公公,人家才叫识时务,早早去跟了柳贵人,这不,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儿。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小陆子在一旁听着萧妃指桑骂槐的话,越听越不是滋味儿,坐都坐不住了。萧妃回头对他一笑,道:“小丫头不会做事,扫了陆公公的雅兴,请莫见怪。”回身又对寒芷呵斥道,“还不快把棋子儿捡起来!”
两盒棋子儿重新放在桌上时,小陆子正用袖子擦拭额上的汗。萧妃倩笑着把一盒黑子放在他面前,他慌忙站起,把黑子推向萧妃,道:“奴才和娘娘下棋怎敢执黑,真是折煞奴才了。”
萧妃轻哼一声,拨弄着盒中白子,说道:“怎么折杀陆公公了?能像陆公公你这样在皇上跟前说的上话儿的人可不多呀,就连我的娘家表哥前些日子都赶着你叫干爹,我这个晚辈又怎能不谦让你这个干表叔?”
小陆子吓得心突突乱跳,道:“萧主子这话就不对了,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们也永远是奴才。”
萧妃一翻眼睑:“少废话,拿黑子。你出棋。”
小陆子哆哆嗦嗦的下了一个子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奴才跟了萧主子十几年,每次陪主子下棋,主子都要执黑,就是皇后娘娘跟主子下棋,主子也不肯让先。今儿个怎的……”
萧妃一边悠悠闲闲地下子儿,一边说道:“这下棋就和做人一样,占了先机也不一定是好事,步步领先锋芒毕陆反而让人摸清了路数,看出破绽,到时后手一布围,先手突不破就只能困死了。而若作为后手紧跟先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初看被动无力,平庸无奇,关键时候却能抓住时机反戈一击,占据不败之地。这便是韬晦之法,可惜啊,我纳兰碧直到今日才领悟到这个道理,如若早些知晓,也不致落到这步田地。想你那新主子柳贵人,在皇后身边那么多年,人人都看她忠心耿耿心无旁骛,那么漂亮的一个妙人儿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日子久了,果真讨得了皇上的欢心。这后宫女人的心,真像井水一般深,我自认心机深沉,却仍算不出这柳如的这步棋还有这么厉害的后招。小陆子,你说本宫是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小陆子见旧时的主子问他这种问题,不知如何回答,欠身道:“小陆子只是奴才,不敢妄议后宫之事。”
萧妃秀眉一皱,从棋盘上抓起一把棋子,一颗一颗往地上扔,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这后宫中,若论行事谨慎心思细密谁也比不上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心里什么都明白,面儿上却都装的跟木头人儿似的。”说着瞟了立在一旁的寒芷一眼,“这也好,有些事儿呢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若是不小心倒了出来,那连木头人儿也没得做了。”说着又叹口气道:“罢了,不为难公公了,陆公公终日在皇上和柳贵人身边操劳,还在万忙之中陪本宫闲聊下棋,本宫着实过意不去。寒芷,把我那参汤拿来给陆公公用了。”
小陆子听后扑通一声跪下,央求道:“奴才该死,不该贪图富贵另投别主,求娘娘饶命啊!”
萧妃轻蔑的一笑:“你以为我要毒死你?俗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何必在这时还要逼迫于你。”
“娘娘知道了?”小陆子惊道。
“哼,”萧妃冷笑着走到和小陆子同来的小太监跟前,猛的掀开他手里托盘的蒙布,里面赫然放着一丈白绫,回身对小陆子道,“本宫自己的命,本宫自己知道。你柳主子滑胎的事,现在皇上追究起来了,本宫自然是逃不过。”
小陆子眼珠一转道:“其实皇上还叫奴才来试探娘娘,看娘娘是否有悔意,倘若娘娘诚心悔过的话,”说着撮着手指示意要钱,“奴才回了皇上,皇上还可格外恩典。”
“哎呀,陆公公,您可真是好人啊!我还是得求您啊!”萧妃媚笑着拔下头上的凤头钗,小陆子伸手要取,却突然被她掴了一把掌,只听她痛骂道:“狗奴才,竟敢赖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敲诈到本宫头上来了。”
小陆子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一时呆住,只见萧妃仰头道:“回去告诉皇上和你家主子,我纳兰碧做过的事,可以觉悟,但绝对不会有悔意。纳兰碧生下就不认识这个‘悔’字,你的厚礼我收下了!”两根手指挑起白绫拎着就走回房,掩上房门,再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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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宫中传说萧妃娘娘自缢身亡时,头上戴着朵鲜艳如火的宫花,名叫牡丹朝阳,一个老宫女却说,那叫孤峰绝顶寂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