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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枯叶蝶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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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枯叶蝶坠
几扇雕花木门依旧半掩着,淡淡的檀香味儿似乎从幽暗的屋内飘出来些许。老鸨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一瞧,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团蓝墨交叠的身影。其实自打今吉入场她便遣人在旁侧一直盯紧了,待到他离席之后也一路尾随他到黑子的屋子。今吉会看上黑子这事着实有些出乎她意料,黑子虽然十岁不足就来了华菱,学习茶道、花道、歌舞乐器、吟诵唱和,虽身为太夫其实本身却不怎样招客人喜欢,黑子的存在感就跟他性子一样淡,淡若透明。这一点老鸨也早就注意到了,但她却也不得不肯定,黑子虽然样貌不出众、也不太懂得怎样讨好客人,但却唯独能够抚得一手好琴,任是谁人听了也不免动容几分。
她还依稀记得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只穿了件粗布麻衣,在这大冷的天里只身跪坐在街上一隅,叩首的额前摆放着他母亲的早都僵硬的尸首,或许那里面同他体内流动着的血液一样,早已冰凉。她原本是不可能认识、也不可能会注意到他的,那日似乎飘着微雪,她坐在雕花轿子里准备去拜见一位大主顾,谁知走了一截路忽的一下颠簸,她手腕上系着的荷包便松开,几枚圆滚滚的小判随之落于车外。她立马吆喝着叫人停下去捡,但刚打起帘子欲下车却有一双脏兮兮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开合的掌心里放着三枚判金,金币的边角处似乎还沾了些泥。她抬眼打量起骨瘦如柴的少年,浑身上下分明是一副乞丐的样子,却没将意外之财据为己有?不知是否是嫌他脏,她一直未接过黑子手里的小判,又许是因为有些难以置信,她也一直未开口。刺骨的东风吹得她颈子有些冷,末了,她用食指与拇指扣住他下颌,逼他抬起头直视自己——那双澄澈干净的眸子让她一瞬间恍惚起来,小小的脸蛋是脏兮兮的,称得碧色的眼睛格外的大,但那绝没有一丝怯弱之色,反而写满了不卑不亢。卑微却倔强的姿态似乎与她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她柔声问他,可愿意跟自己走?少年那时只答了一句‘只要您能够安葬我娘。’她听了忽的就笑出声来,松开黑子挥了挥手唤来一小厮,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依言看到不远处用麻布包裹的遗体,点头颔首。她叫黑子收好那几枚小判,放下帘子前最后同他说了句话:“待安葬完你娘,便随他来华菱找我。”
那年,她只用了三枚小判便买下了这个少年。
她亲眼看着他一步步长大,虽然他并没能成为她的得意之作。她既喜欢他与世无争的淡漠,又厌恶他画地为牢的怯懦。来到华菱的少年里,他是最不争气的那个,却也是她最心疼的那个。但她再怎样看好一个人也不会滥用私情,对她而言,不能为她赚钱的游妓都如同废物,黑子也不例外。不过就算黑子从前再怎样不讨她喜欢,今日征夷大将军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却是板子上的钉子,眼睁睁摆在她面前。
她一直守在黑子屋外,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门内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响起,但除此之外又静的有些过分。又过了不多时,她似乎听到里面传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正当她担心黑子那副孱弱的身躯能否承受住习武之人的蛮横鲁莽,这时今吉却推门而出,迎面便撞见躲在门外偷窥的老鸨。她见状蹊跷,脸色变得极快,忙奉承的笑道:“哟,征夷大将军现下是要到哪里去下榻啊?黑子太夫可是没把将军服侍周到?”她眼尖的察觉今吉衣衫规整,忖度着到底方才发生了些什么,只好含沙射影的猜问。
今吉被误会为好色之徒,眼里的尴尬却只是一闪而过,听罢老鸨的戏谑也不恼不气,笑答:“黑子太口上功夫的确厉害,伶牙俐齿都把我的手给咬破了。啊,我可得好生想想如何回报才是,老鸨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老鸨看着听着前一句心里还跟开了朵花似的,听到后半句却刷的变了脸色。今吉也不理他,兀自迈着大步向楼下走去。老鸨猜不透他心思,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得罪这位贵主,连忙紧跟在今吉身后,谄媚的说道:“旁人都夸将军好度量,奴家知道将军是不会跟一个下贱的男妓计较的……这样吧,今夜我让黄濑太夫来伺候大人,保准让大人您舒服销魂够……”今吉闻言只邪邪一笑,伸手抚上腰间别着的那把随身佩戴的长剑,“黄濑太夫虽好,但我却偏偏看上你口中的那位‘下贱的男妓’,这样说来倒是我眼光差了?”此时二人已经来到华菱正门口,来往的宾客进进出出,今吉瞟了眼身后浑身战栗的老鸨,转瞬便消失在她眼前。待今吉消失在人海之后老鸨才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腿竟然已经软到迈不动步子,她连忙扶住一旁的红漆柱子,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回过神来,却不知何时手心里多了一枚大判金。(注解:当时吉原的主顾大多还是武士,在身份制社会中武士作为统治阶层,享有“切舍御免”的特权,“切舍御免”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格杀勿论”,即百姓对于武士如有不敬,武士可以当场斩杀,而不负任何责任。所以江户时期、德川幕府初期,敢于对武士傲慢不倨的太夫,时则需要相当的胆量。)
今吉离开后不久,鸨儿复回到黑子屋外,却被引舟告知他已经睡下了。此刻正是华菱一天之中、乃至一月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楼下宾客络绎不绝,喧哗吵闹声一片。但索性黑子的屋子离大堂最远,最是偏僻,喧闹声传到此处已经被削弱了不小。老鸨知道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白日只好做些打杂的活儿来偿还,再加上他身子一向不好,每次稍微做点重活就气喘吁吁,她看不惯他这副不中用的样子,故而眼不见心不烦,他要早睡就由得他睡。
黑子睡下又过了许久,忽的被楼道中的喧哗声吵醒。他的睡眠极浅,外界稍微有些动静就会惊动到他,但平日里因他落脚处相对偏僻,故而也比较清静。今日的华菱与往常相比,是热闹的有些过了,但是否跟京都打了胜仗有关这就谁也不知了。黑子刚被闹醒,神智尚且还有些模糊,他睁开眼撑起半边身子瞅了瞅几角烟雾缭绕的香漏,只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正当他重新在微凉的被窝里躺好时,忽闻门外话语声,是某一格子与一名男子的声音。从那男子的声音来看分明已经醉的不轻,虚夸着自己在战场上有多威风、立下过多少丰功伟绩,格子和颜悦色的奉承着。他们脚下似乎有些不稳,地板被踩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黑子听到那男子口里不时冒出些下流话,然后便是衣衫被撕裂的声音,黑子听闻有人媚声地说着“大人您别心急啊”“轻点您弄痛我了”,要是旁人听了那些温侬软语,怕是人心早酥了,只是黑子没由来觉得有些心寒。他背过身子将被子掀过头顶,待再将脑袋露出在外时,外面又已经恢复了夜晚的宁静,好像前不久才发生的场景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注解:当时吉原的主顾大多还是武士,在身份制社会中武士作为统治阶层,享有“切舍御免”的特权,“切舍御免”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格杀勿论”,即百姓对于武士如有不敬,武士可以当场斩杀,而不负任何责任。所以江户时期、德川幕府初期,敢于对武士傲慢不倨的太夫,时则需要相当的胆量。)
夜不能寐,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浮现的竟然全都是年幼记忆中的那个青发少年。关于过往的那些温暖微凉的回忆就这样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黑子哲也最后一次见到青峰大辉也是在一个冬雪初融的日子里。黄昏时分,他们约在城南的竹林会面,彼时青峰只有十四岁却已冲起高高的个头,而黑子比他小了四岁,看起来却单薄瘦弱得多。青峰认识他的这一年来没少取笑过他的个子,每每他说不过他就给他一记手刀,但是冬日里二人都穿得厚了许多,黑子的手刀已经不足以对青峰构成威胁,反倒是像在搔痒一般逗得青峰咯咯的笑出声来。黑子见他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被活泼的气氛感染,早将原本想给他点脸色看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城南的竹林四季常青,如今冰雪微融,脚下的泥土还是白茫茫的一片,竹尖却已露出些葱郁的绿色,橙色的阳光透过竹枝落在青峰稚气未退的侧脸上,那时候,黑子觉得那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温暖的笑靥。
那是青峰即将随他父亲的军队出征的前几日。黑子听说这件事之后,头一个念头便是想要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他心里明白却无法克制自己内心不去担心。他一直记得那日青峰告诉他这件事之时,他笑得如此明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要去经历战场的厮杀与血腥的洗礼,反倒像是要去游山玩水那般悠然自在。倏地,似有一片枯叶飘飘坠落在高大男子的肩头,黑子瞧见了,抬手正欲拂去,却在将要碰到落叶的前一刻停了下来,抬起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青峰察觉出面前之人的异样,收敛起笑容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肩上的并非落叶,原是一只枯叶蝶,蝶翼背后的花纹似极了古铜色的秋叶。
黑子轻轻拾起苍白脆弱的枯叶蝶,喃喃自语道:“我真是糊涂了,孤蝶竟挨过了严冬……青峰君你说,我可是眼花了……?”青峰一眼不眨的盯着黑子,淡蓝色细碎的额发遮住他的半张脸,叫他看不清他的神色,惟独只见他轻柔抚摸着纤薄的蝶翅,那蝴蝶仿佛通人性,触须间或抖动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他见黑子失神便轻唤他名“阿哲……”谁知却见到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顺着脸庞溅在枯叶蝶的翅膀上,蝴蝶受了惊,扇动着双翼,翩翩然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青峰心里从未被人碰触过的某处,就这样轻易被眼前这个潸然泪下的少年击溃。他缓缓张开双手,像是鼓足了勇气,又似乎已经拼尽全力,缓缓地、紧紧地拥他入怀。他将脑袋深埋在他颈窝,贪婪的呼吸着只属于他的独有气息;他的五指伸入他柔软的发,渴求着用这样的方式来将他们二人紧密缠绕;他们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他几乎都能听清他乱了节奏的心跳……他在耳边似低语又似承诺:“阿哲,你没看错。等到春天樱花缤纷,彩蝶漫天,我……我就回来了。阿哲,你等我回来。”他大滴大滴的泪落在他脖颈,顺着裸露的肌肤滑入衣衫开口里,那少年揉了揉他青色的发,答道:“我等你……但你要说话算话。”那一瞬,青峰恍然觉得,那滴滚烫的泪是落在了自己心上,而这份最初的悸动在往后的年岁里,不论是刀锋交错生死悬于一线之时,亦或是沦落于漂泊他乡走投无路之地,他只要一想起有这样一个人还在京都等待着他归来,他就能拼着一口气活下去。
但那时黑子并不知道,自己等来的是战乱平息、士卒沙场的噩耗,而青峰再没有回来。从此,再见已是遥遥无期。花来花落,物似人非。弹指间,六年便这样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记起的人,却因今吉的那席话,又将伤口撕裂开来。
翌日一大早老鸨就守在黑子屋外候着了,依照她以往的性子要是有事找黑子早就破门而入了,但自从昨夜过后她现在正是雾里看花,今吉话中有话她听得分明,唯一不能肯定的是,黑子哲也到底会一鸣惊人还是一败涂地。这万一征夷大将军真的将黑子给看上了,她可有得赚了。思及此,她难得的对黑子客气几分。
黑子因昨夜很晚才睡着,今早起的有些迟。他刚打开房门便撞见老鸨那张一脸满面春光的脸,虽然面上未起波澜,但心里着实一惊。平日老鸨总给他颜色看,他早已习惯了,现下被这样和善的对待反而叫他有些不适应。
“妈妈,你找我有事?”
老鸨呵呵的笑着,双手握住他的手,一只手在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笑得愈灿烂,黑子心里就俞不安。她眼里闪着光,嘴角弯成夸张的弧度,说道:“呵呵,好孩子,如实告诉妈妈,昨夜征夷大将军是否去找过你?”
黑子闻言面色白了白,硬着头皮答:“是,但并不是妈妈你想的那样……”
老鸨似乎很满意黑子的回答,还未等黑子的说完就打断他:“我看得出大将军对你有几分意思,他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可要好生把握住机会才是……”
从那日起,原先服侍黑子的引舟又被调回他身边继续伺候他。老鸨也不再让他做粗活重活,起先黑子不适应仍旧到了点就起身干活儿,但老鸨一旦发现立马大惊小怪的拦住黑子,然后大呼小叫:“哲也太夫,妈妈我早说过叫你好生休息,这些下人做的活儿哪轮得到你做?你瞧瞧你这双手都肿成了什么样,这要是让大将军给瞧见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到时候呀万一他要是一个不高兴把我这华菱给砸了,以后可叫我怎么是好?”黑子僵持了几次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就此作罢。
黑子心里十分清楚老鸨对他态度转变的缘由。当然不可能单单因为赏月宴那日今吉来找过他这件事,实际上今吉自那以后再也没来过华菱,黑子看得出他本来也就不好男风,他不来华菱也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吉不仅没来找他麻烦还隔三差五的送来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或是名贵药材……老鸨每每见了都笑的合不拢嘴,好像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将黑子赎走似的。旁的游妓们看了一个个都眼红,从前总是仗势欺人的现在开始巴结他,善妒的也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黑子心里透亮透亮的,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样子,私下却只留下一些必需品,将其他都分给某些家庭贫苦之人。
今吉这样待他的原因,他心里也清楚。他自己以前虽然从未见过今吉,但今吉却在六年前就听说过黑子哲也这号人物了,而他之所以知道黑子,就是因为青峰大辉。当年他身为威严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常年随其南征北战,而青峰则是威严将军的儿子又被将军带在身侧不时教导,他们年纪相仿,二人性格虽不是十分相合,但同在一片热土撒血杀敌,手足之情丝毫不亚于兄弟情谊。今吉听青峰说起黑子哲也是六年前他们讨伐南隅的某个夜里,那晚轮到他们守夜,他们二人在围坐在篝火边上取暖,抬起头是墨蓝的夜空,繁星多到数不尽,看起来却离他们很高、很远。青峰仰着头,嘟哝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我想你了,阿哲。’他并不是多话的人,至少凭今吉与青峰几年相处下来的了解来看是如此,但那晚上他就像有预感自己无法再回去见某人了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关于他们怎样认识、何时对彼此产生好感、曾经立下的却不知能否实现的誓言……今吉那晚难得的一直很安静的听他讲,收敛起所有玩世不恭的态度。
黑子记得,今吉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说过的话——“我答应过青峰大辉,如若他不能活着回来见你,我会代替他实现你们之间的誓言。”
“那是我见到他最后一面时他对我的请求。”
“因为那时,他替我挡了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