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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旱 ...

  •   雁国的千里草场变成一片黄土。在烈日下条条龟裂。成群成群的马渴死饿死在野外。人们喝马血,吃马肉。脸上是茫然的残忍。
      宁国粮食颗粒无收。朝廷存粮不够赈济,灾民像蚂蚁一样在逃荒的路上涌动。
      烈日永远炎炎。看不见雨水的征兆。河水们挣扎着死去。干燥的树林里火灾蔓延。
      雁国军队不断南下骚扰,劫掠宁国的粮食水源。为了宁雁边界的青洞河,纷争械斗更是不断。一次大规模的侵袭之后,十年不战之约被彻底打破,两国开战在即。
      平顺是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兵。刚刚十八岁。他每天要从宁安城的北边走到东边。拐过两条街,经过若干店铺。其中有一个卖胭脂的小摊。经过的时候他总是试图多停留一点时间。那个卖胭脂的姑娘真的很好看。脸蛋红红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白白的。平顺听着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要炸裂开来。
      朝廷已经宣布对雁国开战,明天平顺就要随军出发。这一次,平顺不再是路过胭脂摊了,他有话要对她说。每天都走的路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平顺被一种激越的力量鼓动着。好像巨大的风在身体里刮过来,刮过去。搅得他不得安宁。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平顺突然说不出任何话。那些已经酝酿了百遍千遍的语言,猛然间都羞怯了,迅速潜入地下。痴痴地站了良久,直到姑娘都准备收摊了,平顺才惊觉开始着急。
      他终于挪到小摊前,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才轻轻地叫了声:“姑娘”
      她抬起头,看着平顺微微发红的脸,好奇,兴奋,羞涩,不忍,一齐涌上来,堵塞了闷在心底的那些话。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每天路过的少年。穿着整洁的军装,有清秀的脸庞。心底总是希望他能够停下来,停下来。
      两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平顺突然说:“我明天就要去打仗了。”
      她抬起头来,盯着他。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一张脸已是绯红。
      趁着余勇,平顺一鼓作气:“你会等我回来吗?”
      她愣了一下,从左手上褪下一只碧绿的镯子,递给平顺,“记着,我叫胭桃。”眼睛里水光荡漾。
      平顺把镯子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兜里。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欲盖弥彰。时间好像停下来,幸福煽着翅膀飞过。俗世里总有一些爱情,简单得轰轰烈烈。
      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着你。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这个世界里,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一条线。刹那相逢都值得欢天喜地。然后迅速擦过,摩了谁的肩,接了谁的踵。所有后果就交给了命运。
      四十万军队浩浩开到青水城。宽阔的青洞河窄得只剩下一把细流。大块大块圆白的卵石裸露出来,像一片惨白的伤疤。道道炊烟直冲上去,遮蔽了天空。
      这次领兵而来,钟封吴感觉和以往不一样了。心底凉凉的,像突然长出了深渊,没有底。天灾加上人祸,每个人都被命运捉弄,狼狈不堪。
      雁国的统帅是仑重。如果说雁国还有谁能够与钟封吴一较高下,也就只有仑重了。他们是神赐给这个时代的光荣,在风云变幻里昂然屹立。可是仑重的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知道自己应该一早杀了眉婳。这个女人已经长成他依赖的毒,纵然痛彻心肺,都不舍离弃。
      没有水。每个人都艰难地眯起眼,看看天,然后蠕动嘴唇。眉头再皱起。大地发出沉重的喘息。热得让人绝望。
      两支军队隔河相望。平顺找了条绳子把玉镯系上贴身戴着。晚上睡觉时,手放在胸前,刚好压着一块圆环的突起,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欢喜。平顺是不敢害怕的。他只知道听命令,该冲的时候冲,该守的时候守。然后就能回家了。就能。这一丝冰凉的希望,是最强大的平安符。
      昨天两军第一次交锋。平顺第一次上战场,那么多人像野兽一样生死相搏。刀子将肠子从身体里带出来,湿淋淋地吊在肚子上。平顺摔倒的时候抓起了一只断手,食指上的黑痣像眼珠一样盯着他。建功跟平顺一起守城门。他比平顺大三岁,娶了隔壁王大叔的女儿碧叶。出征之前,碧叶刚好有了八个月身孕。不知道生的会是儿子还是女儿啊?他知道平顺喜欢一个卖胭脂的姑娘。出发前,建功对平顺说,你现在不去说要等她嫁人了再说吗!
      平顺记得那个场景。碧叶来送建功,泪眼婆娑。建功笑着让她放心,一定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说话时的样子意气风发,可是转身的刹那,平顺看见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食指上有一颗黑痣。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鸾兔也来到了战场。她知道自己隐秘的期待。宁国领兵的是钟封吴。三年来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指婚。和父王大吵,在母后面前哭诉。可是不能向任何人表露心里念着的是谁。鸾兔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无望地爱上一个人。有些事情是无法跨越的。那些丧身在钟封吴刀下的雁国子民。雁宁多年的宿怨。而有些事情更是无法忘记的。第一次相见,他那么轻易拔下她的发簪,当一头青丝披泄下来,她听见爱情臣服的声音。似是整个灵魂被碾碎。
      于是这次见面是这样的。金戈铁马,战场厮杀。空气中飘散着血气蒸发的味道。长枪交锋而过,举手低眼的瞬间看见他的头上那只碧绿的发簪。钟封吴的发髻上正正插着一只玉簪。光洁的,温润的。像爱情骄傲的脸孔。
      仿佛千军万马的厮杀不过是为了成全两人的再次相见。
      素卿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走进经天府的情形。可是每一种设想与最后的结局相比,都那么可笑。就算在死去以后,素卿还是会想,是不是自己亲手把钟封犀推上了那条不归路?
      高大庄严的经天府像一笔沉默但是显赫的战功,飞扬跋扈的建筑,却参杂了某种悲凉的叹息。素卿的身体像被焚烧般地痛,周身的血液似被寒冰煎熬。她强忍住颤抖,告诉钟封犀刚刚听到的消息。
      重大的消息,让素卿放下所有矜持,直接跑来经天府找钟封犀。可是如果不来,会不会更好?
      杀与被杀,哪有正义或者邪恶。每一个生命应该都是无辜。而每一把刀,都是凡人最丑陋的欲望与借口。离开的时候,素卿突然抬头看了看经天府的正门,匾额上四个血红的大字“满门忠烈”,好像有谁在她的耳边轻叹,“杀孽太重,定然难得善终!”
      命运让每一个人措手不及。眉婳会不会觉得惊异,从偏远的眉地来到雁国,遇到仑重,遇到这一场突兀。仑重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无关他的王子身份,无关他的英雄地位。只因为他会用那样的眼神来欣赏她的舞姿,只因为他在她面前放心地解下佩剑,只因为他,是他。
      可是眉婳一向顺从惯了。她明白某些东西如同神旨,像死亡一样不能抗拒。
      平顺在战场上看到一个奇异的场面。雁国一个将领突然从马上飞身而下,目标却是钟封吴刚好举起的长枪。枪头穿透盔甲,刺入身体,和战场上无数的声音融合在一起。钟封吴接住那具身体,仰天悲鸣。平顺觉得那声音仿佛锥心刺骨,他突然想起胭桃卖的那些胭脂,红艳艳地灼烧起来。一片烫人的红。平顺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发出这样悲伤的声音。
      鸾兔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她从马背上纵身飞向自己的恋人。如果生命是你我之间最大的障碍,那么舍弃它又有什么可惜!只要那黑发间的一点碧光,就能照耀三年黑暗的等待。甚至以死相殉。她面若桃花,如蝴蝶破茧。爱情沿路盛放,如同一场荼糜,哪怕终了了花事。
      终于。鸾兔靠进了钟封吴的怀里,“就这样,我死了也愿意啊!”钟封吴感觉到手上一片黏滑濡湿,那是他最熟悉的血。无数次他看见它们从敌人,从自己的将士身上喷涌出来。他经常觉得周围都浸满了鲜血。手上,头发上,皮肤上,都有挥散不去的血腥味。那些血一直跟着他,嘶叫着不肯平息。
      一个女人在他怀里死去了,并且告诉他她是如此心甘情愿。几年来在他身体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一直疯长的东西突然被连根拔除。他仿佛听到头上的玉簪碎裂的声音。好像她还在轻声说,这个就送给将军吧。疼痛爆发出来,恨不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万人敬仰又如何,英雄天下又如何,守了千里疆土,却守不住那一个人。
      战场上还在厮杀,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双恋人,三年来只能在战场上以死相见。太阳还在空中炙烤,日照流毒。千军万马的声音遮盖了钟封吴的悲鸣。只是一瞬间,太阳好像也失了色。爱得,死得,都旁若无人。
      公主,将军,显赫身份,不过莫名其妙背上了一身责任。天下苍生,谁与谁相干?那些奇异的仇恨,殉了情,丧了命,都还不足以清洗。谁赐予生命,谁有权利收回,谁让我们饱受流离?
      几场仗下来,两军都是损失惨重。青洞河越来越窄,平顺发现跟自己并肩作战的人越来越少,不少营帐已经空了。战场上总是有来不及清掉的尸体,越积越多,很快就腐烂发臭。也许这场战争将不会再有胜负。粮食供给都不能再长久支撑下去,决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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