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鱼的信》澈底

1、一

　　给鱼的信

　　一．

　　鱼，天空开始下红色的雨。他们说，月亮要分娩，她的羊水破了。我希望这是真的。并且我希望那个孩子降生在我要回去的地方。
　　我想在春天的时候去看湖水和城墙边层层叠叠的树影。就坐在湖水边。什么也不做，看湖水，偶尔眨一下眼睛。
　　草地上开星星点点的毛茛，五片齐整的黄色花瓣美透了。就像你不小心撒下了一把诗歌，在突然中发芽开花。

　　鱼，那个地方天空太高了，云飞得太快，而河水里我很远。
　　我回去的时候，是夏天的末梢。在那个地方，我一年四季都口干舌燥。我不停的喝水，甚至在梦里也需要水。

　　鱼，我不想回去了。我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妈妈给我的衣服不想穿上，就随手放在一旁，没有人来责备，我自己也不以为意。
　　上次，我说，我梦见两只像飞机一样大的天鹅，后来我掉下了河岸。那不是真的。是我惧怕飞机。把它想象成天鹅，我才有勇气跨上去。

　　鱼，你要把一盏灯点在河里，才能看清我的样子。我是一个住在河底的女鬼，我有很多很多样子，但都不是自己的。我住在河底，天天用淡水洗脸，早就洗掉了容颜。
　　有时候，我想拉开河面，让一些阳光射进来。射进我的眼睛里，使它们变得更黑。
　　但是阳光没有让我的眼睛变黑。它使我的手上出现了水疱。我坐在河底，用坚硬的石块把这些水疱弄破。
　　鱼，你点那盏灯的时候，我会换上一张干净的脸庞。然后，你看到一个干净的女鬼。就把我抱回家。

　　二．

　　鱼，我喜欢山坡。有一次，我在山坡上看到两条彩虹。
　　而一种蓝色的迷跌香也长满那条道路。但是，我没有闻到它的味道。只有雨的香味。我数着树叶上滴落的水珠。数着，数着，彩虹就消失了半条。

　　还有一次，我去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它被群山包围着，群山外面还有其他的山。
　　去看了雨林，一个梯子在雨林中盘旋而上，行在雨林中间。往脚下看的时候，一棵棵大大的蕨类植物，像张开的伞或一朵硕大的花。
　　但是，这些并不是那里最美的。我心仪那些已经死了的树，阳光下它们像银子一般透亮。

　　鱼，还是那个山谷，脚下有溪流。我把双脚放在冰凉的溪水里，让一群野鸭围着它们嬉闹。然后，我把脚放回自己的鞋，湿漉漉地走掉了。

　　鱼，你喜欢雨吗。你总是写它们，我就觉得你是喜欢它们的。
　　我喜欢雨，但是一场雨过后，我不敢出门。
　　那时路上到处是蜗牛，我怕那些虫子，更怕看到被人们不小心踩过的尸体。
　　而那个地方的蜗牛要更大。

　　鱼，你仔细看我的眉毛。我的脸上再没有比它们漂亮的五官了。但是，它也是残缺的。左边的眉毛破了。
　　妈妈给我洗澡的时候，我的脸敲在浴缸上。后来，爸爸和妈妈一个星期互相不说话。那时候，我三个月大。
　　那个疤是淡淡的白色，我仍然把它遮起来了。我的刘海搭在前额上，齐刷刷的，你会觉得满可爱。

　　鱼，日子开始局促。
　　起风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
　　因为我的猫打了一个哈欠，她昨天一夜未睡。

　　三．

　　鱼，今天天空阴沉。而我要出门。
　　我穿了一件柔软的V字领毛衣。它有草和云的颜色，还有淡淡的远山的色泽。
　　我用光光的身体去暖和我的毛衣。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真是苗条的紧。
　　冬天真的很冷。你不出门，所以不知道。
　　而我生活在俗世，天天要看低垂的天空，看它们一直垂到河岸，然后把河岸吞入腹中。

　　鱼，我要去水族馆，明天或后天。去看那些池子里的银白色大鱼。他们并不名贵，但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也是一条鱼。
　　或者，他们可以迁徙到我生活的水底，陪着我，就这样过一个世纪。
　　等鬼也死了。他们才回到原来的池子里。让别人再看着他们。

　　鱼，我端起杯子，细细地喝了一口茶。我还点了一支散发着柠檬香的蜡烛，猫就在手边。她仰起下颚，盯视我手中绿色的茶杯。这个透明的杯子，我已经带着它到过很多地方。
　　我还能端起茶杯，这多好啊。鱼。

　　有一段时间，你知道吗，鱼。我用左手做一切的事情，我用它拿筷子吃饭。
　　我坐在北京一个café的沙发上，拿起铅笔练习左手写字。那些人都看着我，尤其是外国人。
　　我以为我的右手彻底死掉了，我一点也举不起它。
　　现在我的右臂又开始麻木，再没有力气使用它了。

　　鱼，你看，我的床整理地多干净啊，是妈妈，我不停地弄乱被褥，可是她还是每天整理。她这么理着理着，我就回来了，然后我就又走了。

　　四．
　　鱼，天空又开始撒播种子。我每次到这个城市，它都下雨。每次都是我遇到。
　　这些雨让我想到海明威，想到凯瑟琳那个可怜的孩子。
　　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决定，无论如何我不要因难产而死。因为，那样就没有一个漂亮的尸体。
　　而凯瑟琳偏偏又死在雨夜。他们的爱情，那么甜蜜，却都是苦难。

　　鱼，我这几天也总是想到拉维克和琼。
　　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美好的女子都要死去。
　　她说，你要帮助我，拉维克。她昏昏沉沉的这样说道。
　　拉维克，我不要受苦。她又这样说。
　　……
　　你使我活着，琼。你使我活着。我本来只是一块顽石。是你使我活着的--。
　　……
　　“琼，”拉维克说。“爱不是一句话。光说是不够的。话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条河里的一滴水，一棵树上的一片叶。爱的内容比这多得多--”

　　鱼，有时候我想，我索性撒一次网，把你网到岸上来。
　　可是，我真的要做的时候，手势就僵硬了。
　　我怕进入网里的不是你。
　　我怕你在岸上流泪。这不是水里，你的泪一流出，就被水融化。

　　鱼，你长了两片好看的嘴唇。我却离水越来越远了。

　　五．

　　鱼，我在一个café里喝茶，看书。这里原本空空的，没什么人。

　　你爱我？
　　是呀。她满不在乎的回答着。
　　怎么爱？
　　就像都宾爱爱米丽娅一样。
　　那好像是一种畏畏缩缩的爱吧。
　　不，是一种恒久的爱情。即使不很久，也有十一、二年吧。
　　也是会消逝的爱情，总是会消失的，不是吗？
　　你很吹毛求疵。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很美，像町枝*一般纯美，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
　　我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她的同伴一会儿。

　　鱼，他们多么年轻啊，在谈论爱情。
　　我保持一个僵硬的姿态，继续看《意中人》，一直到天色暗淡。
　　他们还在那里，而我走了出去。
　　他们是我想象的。

　　鱼，记得昨天我说起的噩梦吗。它不是梦境，是预言，我毫无挽回地要那样行。
　　冬季的颜色是灰的，在它上面是一些剪影般的树枝。我站在这样的树枝上，而树下的人都看着我。他们希望我掉下去。直直地坠下去。在他们面前消失。
　　你说，那些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我相识的吗。
　　其中有一个，我是认识的，但是，鱼，我多么厌恶说出她的名字。让别人去谈论吧。

　　鱼，让一个水鬼漂浮在尘世是多么不合适宜的一件事。我把口袋里的脸一次次掏出，逐次换上，等到无可变换的时候。才知道我忘记带上一副狰狞的面目，以之保护自己。

　　鱼，我一杯一杯地喝水，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我看你的诗歌，也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那些字像海水里清澄的水泡。它们跳啊跳的，跳地我眼睛都疼了。
　　鱼，今天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等我老了，要去买一个樱桃园。在一个山谷里。
　　就像我多次对你提起过的那个一模一样。
　　养一只猪，白色或黑色，我不在意；一个羊，它要带着打卷的毛；一条猎犬和很多猫。
　　夏天一到，我就抱着许多猫中的一只，坐在树下。狠命地吃樱桃。吃到咳嗽了，我也不在乎。
　　然后，我把自己吃剩的果核，扔到海里，去陪你。
　　樱桃园离海很近。甚至，我爬到山上就可以看到海水的亮光。

　　在这个樱桃园里，我天天看顾樱桃，就像我主看顾我。我试图变得天真再天真，那些树枝下面希望我坠落的人。主要我原谅他们。
　　A—MEN。

　　六．

　　鱼，现在是三点，凌晨三点。我没有办法睡觉。他们看着我，而她的眼神最为犀利。

　　雨里的歌声使我恐惧。你没有见过他惨白的脸在闪电下，他的头发上甚至有小溪，一条条流下来。
　　他的声音要多低沉就多低沉，他说，国王死了，谁的话她们都不回答。

　　鱼，你快快点起你的灯盏。我祷告了又祷告。我还是无法睡眠。
　　你快快点起你的灯盏，随便说一些话，提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个我不知道也从未去过的地方。你的声音千万不可以是低沉的，我受够了那样的声音。

　　鱼。我做梦梦见，鸟在森林里遇到兽，它在舔食另一只鸟的脖颈。
　　鸟受到了惊吓。她分明看见那是一头金黄色的独角兽。在神话里，他是仁慈的，他以草为食，不踩死蝼蚁。
　　片刻，那头兽走到她的面前。天上的云形状翻卷得古怪。兽打量了鸟。满是失望地走开了。
　　鸟收起惊恐与疑惑，兽却又回转到她面前。
　　翠凰，你知道我为什么吃那只鸟吗。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发问，我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额头上都是汗水。

　　七
　　鱼，现在又是晚上，是我睡眠的时间。我在黑暗里屏息静听，有水缓缓流动的声音。
　　我的房间里养了一缸金鱼，它们是爸爸的。我从不拿眼去瞧它们。
　　鱼，你一定还不知道金鱼的故事。我还没有诉说过那些金鱼。
　　中学的时候，我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子。所有的老师喜欢我说话的样子，他们说，那么不急不许，斯文得可爱。
　　在这么多老师的宠爱下，我就一直做班长，做了好些年。我每天早上去开教室的门，早早的，爸爸开车送我到学校。
　　我穿过一棵参天古树的树阴，再走过一片低矮的开花植物。到我们的教学楼下面。教室在二楼。
　　那天，还没有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腥味从教室里传出来。但是在门口等我开门的同学都说没有。我们进了教室。大家四散着坐下。
　　突然，我惊恐地见到窗边的金鱼都翻转在水面上。水草还是绿色的，绿油油的，很鲜嫩，像妈妈煮的鸡毛菜汤。
　　鱼一条一条头向下，它们的腹部比原来还要大，有的已经残破了。
　　我立即就冲出教室，开始呕吐。此后的半年，在那个教室，我一直闻到浓烈的鱼腥味，并且我不愿意换位子到前排的窗边。
　　老师来的时候，我们无语地坐在那里。她说，金鱼是被人电死的。一个中年校工在上课前把鱼缸搬走了。

　　八
　　门是锁的
　　你们到我梦里来吧

　　鱼，再让我们说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吧。
　　我要努力的去想起，所有可以使你欢笑的故事。我正在努力。
　　那么，你喜欢蓝色的床单嘛。躺在上面像一片深海。
　　那么，关于我的长发呢。它们那么含蓄，在风里一飘一飘的，像我小时候在麦垛上看见的风向旗。
　　还有，还有猫，我们也可以说。每一只猫的体内都蕴涵着绝对的野性。
　　我目睹着一只猫怎样把一个企图对她的孩子不轨的人咬得鲜血淋漓。
　　但是，后来，鱼。我们失去了她。
　　上次，我说我愿意在上帝给我的那三个愿望里重新得到她。事实上，我愿意失去十年的生命去换取她与我们的相伴。
　　现在，白色的猫是一个晦涩的话题，一触到它，我就隐隐作痛。
　　可是，关于猫，我说也说不完。

　　九
　　鱼，我们是笨孩子，还是聪明的孩子，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在水里不停得写字，反复点起一盏灯，我们握一把水底的风，把那个水鬼的故事说完。然后，我们各自走开，各自上路。然后，我们各自去体味秋天。

　　似乎这一年之内我没有经历过秋天，的确没有。我在家里过了冬天和大半个春天，然后去另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我再回到冬天，现在是春天的开始。
　　等我回去，应该是秋天了。

　　十

　　鱼，我要走了。
　　灰色的天鹅在夜晚起飞。
　　我真地走了。

　　十一

　　鱼，他那么喜欢和我争吵，我应该怎么办。
　　他问我一头熊要怎样和一只猫相处，这个命题的关键是，那是一只相当有年纪的熊，他行动缓慢，思想成熟。
　　我回答，也许猫会被杀死，他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这个游戏里没有死亡。我茫然了。
　　我想这一生我也想不出这道命题的答案，我即不是熊也不是猫。
　　我觉得自己像钟摆一般痛苦的摇摆着。没有停歇地摆动于他的情绪起伏之间。

　　夏天的气味远离了，下午我喝了今年的第一杯热巧克力。坐在车站等火车，突然间吹来的风恍如冬日一样寒冷。
　　捧着纸杯让温暖的感觉慢慢从手心进入身体。许久没有这样单纯的满足过了。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有些食物的美妙，我讶异于自己以前对它们的漠然。

　　最近，有一种凶恶的预感，昨晚的梦里出现了好些五颜六色的蛇，它们的头都是三角形的。
　　他坚持说其中一条属于他所代表的我生活之中的变动。我无言以对。
　　牧师说，基督徒梦见蛇是一件很叵测的事，而我的朋友说，你的生活里要有贵人了。
　　五个贵人不是太多了嘛。

　　鱼，我这样一直叫着你的名字都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寒暑。
　　今天我照镜子看见岁月刻在我身上的痕迹，包括那些内部的变化，才意识到有时候你--这样单纯的一个信念竟可以陪伴我、支持我。
　　当我发现自己真的孤独的时候，我的泪水潸然而下，滑过脸庞，一直流到下颚，在它们落到脖颈之前，我用手背抹去了所有的泪水。
　　我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把淡蓝色茶壶里的绿茶泡了又泡。猫在门外，即使关着门，我也知道她正躺在门外。稍晚些时候，等我睡觉了，她会去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有时候她调皮地敲敲门，又伏在那里不动。

　　心里盛满了整个秋季，微风拂来，黄叶如雨洒过。间或，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穿过，直透到身上，懒洋洋得像猫一般躺在花园的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