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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沙滩会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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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Benjamin。男。23岁。德裔中国人。”
张总管望着这份诡异的履历表有些目瞪口呆。他揉揉眼睛,不安地喝口龙井,难以置信地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核实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一番交涉后,他挂断手机,叹了口气。
他默默转头望向窗外这座依旧繁华如昨的城市,苦笑起来。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这个一把年纪的前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死在沙滩上了。”
“小洛,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以后要多和这位新总经理沟通沟通。”张总管把这张略显单薄的资料递给面前这个叫洛凤纤的女子。
“好的,张总管。”洛凤纤一身黑色职业套装,顺直的黑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她双手接过资料,干练的动作显示了职业女性雷厉风行的作风,只是刘海轻轻搭下来,使整个人柔和了很多。她低头扫过一眼资料,眼神中闪过些许惊讶,怎么是这样的上司。
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叫宁远。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很有意境的名字,却配一个喧哗热闹的大都市。宁远市位于中国东部的海滨,以啤酒业闻名海外。这里最著名的啤酒公司有两家,一家叫Western,是中外合资公司;而另一家叫天涯,是当地私人创办的公司。原本两家公司竞争十分激烈,可最近Western出现的一点小状况,打破了这种相对平衡的局面。
Western的总经理王XX涉嫌受贿,被依法刑事拘留。原本以为只是关几天澄清后就给放出来了,可事情发展严重起来,前天法院下达命令,说是批准逮捕。也就是说那个王经理受贿罪名成立,连同Western的总会计师一起蹲监狱去了。
于是Western啤酒的股票一夜之间跌停,而天涯啤酒则一路辉煌扶摇直上。Western的效益瞬间开始迅速下降,声名狼藉,公司随时面临倒闭的危险。张总管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打电话向在德国慕尼黑的总部呼救。没想到总部竟然什么补救措施也没有,轻描淡写地调来一个新任总经理就不予理睬。
当张总管及全体员工眼巴巴地盼望着救世主的到来时,这张轻飘飘的纸片更如同雪上加霜般在Western内部炸开了锅,一个毛头小子,究竟能有多大能耐!
张总管靠着躺椅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不再想这些。自己已年近花甲,没什么奢求,本来只是想混到退休能领份退休金,和老伴栽花养鸟在海边过完一生的。可现在这种境地……总之,自己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龙井茶青烟袅袅,缭绕在半空中,转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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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风总是很大。
哗——哗——哗——
渺远的海浪声清晰起来,有种震慑人心的伟大力量。
湛蓝的海水,瓦蓝的天空。海浪翻转卷起雪白的泡沫,五光十色。这一片海滩空旷无人,海岸线又长又远,似乎看不到边际。黑色礁石边,一群海鸥在金黄的沙滩上跳跃,偶尔有一只展开宽大的翅膀,贴着海面的影子飞翔。黑色的柏油马路晒得有些发烫。沿海公路上车辆很少,几棵高大的椰子树根本起不到遮挡阳光的作用。绿油油的叶子似乎也有烤焦的危险。
一辆黑色宝马跑车在路边停下来。驾驶座的车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有板有眼的穿着一看就是名门贵族。男子大步绕道对面,十分绅士地打开另一侧车门,牵住里面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车。
“唉,夏衍,都说了不用了,我自己能下来。你这样让我感觉自己像老佛爷……”女子大大咧咧地边说边弯腰站起来,忘记了细细的红色高跟鞋,于是身子一歪,流利的话语顿了一下,“……一样。”
夏衍笑笑,并不理会她的话,抓紧了她的胳膊,柔声说:“亲爱的,还是小心点好。”
女子结结实实地抖了下。棕色的卷发松软地披在背后,一身酒红色长裙隆重又华丽,白金耳坠项链戒指配套齐全,还稍化了些淡妆,倒像是赴宴的公主。
夏衍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我们去海边散散步吧。”夏衍理了理她被风纠缠的长发,询问似的说。
女子咬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然后抬头笑得一脸灿烂:“那走吧,亲爱的。”说完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柔软的黄金沙滩无论踩上去还是摸上去都是一种触觉质感的享受。海风阵阵,带着潮湿的腥咸味道,在大海面前,每个人都是如此渺小,天地万物都是如此动容。但对于赴宴的公主来说,她高跟鞋的尖锐似乎并不喜欢这种享受。
她满脸通红,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淑女步,还要拼命跟上夏衍。酒红色长裙随风飞舞,却像一支艳丽的玫瑰,在清一色的蓝色背景下格外醒目。夏衍没有注意到这些,两个人虽然手牵手,可都心不在焉,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气氛尴尬。
总是这样,夏衍无奈地想,尽管他和庄清嘉恋爱两年,订婚也有几个月了,但两人在一起时,好像永远都找不到话题。究竟哪里不对劲呢,夏衍回头看一眼气喘吁吁的清嘉。当初为什么要订婚,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感觉她柔弱需要保护,或者自己厌烦了单身生活,反正直到如今大家都在凑合。结婚后就好了,他经常这样自我安慰,然后再和清嘉进行一些没有营养的对话。
西装内侧口袋里一阵震动,夏衍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接通。
清嘉站在他身后,躲在夏衍不容易观察到的角度,皱着眉头,悄悄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小腿肚子,活动活动脚腕。天杀的高跟鞋,穿一次就仿佛上一次刑场。
“哦,好的,那我现在就过去。”清嘉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精神。刚才还剩半条小命,而现在就像吃了还魂丹,突然特别来劲。
夏衍合上手机,回头对清嘉抱歉地微笑:“亲爱的,有急事。”
“没关系,亲爱的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吹吹风,待会儿再走。”清嘉的声音像是用了飘柔,又飘又柔,娇滴滴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刺激人脆弱的神经。
夏衍点头,说:“那我先走了,小心点,亲爱的,有事打电话。我会想你的。”
清嘉眼泪汪汪就差没挥一挥小手绢。
沙滩还是那个沙滩。蓝天白云,贝壳泛着白润的光。
夏衍前脚刚走掉,庄清嘉一边高呼解放了一边非常不文雅地把高跟鞋脱下来踢开,迈着八字步弯腰驼背走得比螃蟹还横,嘴里大声吼着韩红大姐的《青藏高原》。红色高跟鞋轻巧地落到浅水中,惊起许多海鸥叫着盘旋飞起。
清嘉视而不见,一后仰栽到绵软的细沙中,惬意地闭上眼。
阳光把眼皮照得通红。
安静只剩下海的私语。
不喜欢又怎么样,没感觉又怎么样。能嫁这样一个钻石王老五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更何况他除了比较肉麻外,对自己还是很体贴入微的。妈妈曾告诉她,爱只是激情,激情过后,还是油盐酱醋茶的平常日子。夏衍虽然无趣点,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可以托付终身,可以过上土财主似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也有钱可以照顾身体并不好的父母。
两分钟后。
哎呀!她猛地坐起来,拍一下额头,慌张地从水里拽出湿漉漉的高跟鞋。四位数的鞋子啊,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清嘉的心头一揪一揪的,手跟着抖一下,心疼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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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穿高跟鞋在沙滩上走路。”男孩咬咬嘴唇,说道,蹲下身子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抚平一个个小窟窿,“高跟鞋会刺痛沙滩,它会哭的。”
黑色高跟鞋停下来,女子转身,挑眉冷笑:“你是在说我吗?”眼眸如弯月。
男孩低下头,不说话。
“疼又怎么样,沙滩本来就是让人踩的。”女子不屑地瞄了男孩一眼,故意多走几步。
男孩的大眼睛立即充满泪水,粉色嘴唇咬出半月状的痕迹。
“死老太婆,不许欺负我哥!”另一个男孩突然冒出来,栗色的眼珠和女子如出一辙。
女子身形晃了一下,忍住怒气,说:“雨潇,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骂你母亲!”珠光宝气的面庞浮现一丝愠怒。
“谁叫你欺负我哥!”被唤作雨潇的男孩霸道地瞪着牛眼,跑到哥哥身边,一把把他从沙滩上拽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喂,季之晨!有人欺负你,你就跟娘们儿似的哭啊。”
季之晨愣了半晌,看到季雨潇红扑扑的脸颊,然后揉揉鼻子,笑了。
“你,好,我管不了你叫你爸来管。”女子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唱美声一样厉声喊道,“季子龙,还不教训教训你儿子,没大没小的,还骂我,像话吗?!”
季子龙正在不远处喝酒,眼珠通红,布满血丝。他提着酒瓶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对着季雨潇白嫩嫩的小脸就是狠狠一巴掌。雨潇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脸庞登时变红,嘴角有血滴顺流而下,洒在晶亮亮的沙滩上。
“雨潇,雨潇!”季之晨又红了眼眶,泪水终于大颗大颗落下,掉入季雨潇的嘴角。
季雨潇咧嘴笑了。
天边有只海鸥叫着飞过。
雨潇的眼睛弯了弯,把手放在之晨眼角,然后放在嘴里尝了尝。他眨眨眼,睫毛微颤,奶声奶气地说:“哥,你的泪水有大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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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西装被随意扔在礁石上,椰树下躺着一个男子,似乎睡着了。清嘉站在离他不愿的地方偷偷朝这边张望,只能看到男子的背影。白衬衫扣得很整齐,深蓝色的领带被风吹得翻起来。男子身旁放着一本书,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可以看到里面有许多插图。
“不要穿……高跟鞋……沙滩……会疼。”男子喃喃呓语。
清嘉歪着头望望手中的高跟鞋,忍不住翻个白眼。
清嘉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海边的“睡美人”,一动不动,像极了王府大院门前的石头麒麟。一连蹲了将近两个钟头,就这样托着腮远远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一向喜欢喧哗性格外向到不行的庄清嘉竟然会在夏衍视线以外的地方扮淑女。清嘉只是觉得这个男子很有意思,像是珍藏了多年依旧神采奕奕的黑珍珠般独特。他应该生活在女孩子美好的梦幻里的,是温柔体贴地亲吻女孩小手的白马王子。
她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思考着。
然后她发现男子醒了。
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神迷蒙地看了看价格不菲的腕表,睁大眼睛惊慌地跳起来,一把抓过西装就跑过来。清嘉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过,接着整整守候了漫长时间的“睡美人”就这么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隔了许久,她缓缓站起身来,不忘提上她的高跟鞋,恋恋不舍地离开。
不对。她回头扫一眼,觉得别扭。
清嘉再回头,终于发现了那个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