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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孟春三 ...

  •   无异支着下巴,泰晤士河在他底下变成一条细细的线,阳光刺眼,他得眯起眼睛来才行。这冬天伦敦唯独不缺雪地,天气湿冷,久久不化,在各色纯白中间只挤出条条黑色车辙,和灰色砖墙来,瞧着有种单调的缤纷。
      他恍惚觉得自己离地面很远了,一动眼睛,瞅见谢衣坐在对面以差不多的神色俯视摩天轮下,瞳孔里两星闪烁的亮光。渐渐地面上那些缩小的景也就失了情趣,全被谢衣夺去颜色。谢衣哪能没察觉,只是懒得教训他。待到升至顶空,终于忍不住。“好容易坐回伦敦眼,你也认真点看看好么。”他无奈。
      “这有啥。”无异的唇藏在他自己手心里,“原本就是赶上了就坐,赶不上不坐,现在新鲜劲过了,我乐意看师父。”
      这小子的歪理邪说总是成章成套,谢衣若是仔细跟他争,倒显得自己和他一般不讲理。
      虽然西方社会不会为此而休假,不过这丝毫阻挡不了华人过年的热情,又仿佛像是一定要强调自己尚未忘记老祖宗似的,聚居地夸张里带着激动,激动里带着夸张,从早到晚抹泪怀念着脆烛红窗,年味比国内还重。可是再重,也不是国内。无异日日看花车游行,连表情都已经厌倦了,拉着谢衣一个劲往外跑——他不是来过年的,只是找个借口……
      “师父,明年你得到我们家过年去。”在伦敦眼快要送他们回地面时,无异信誓旦旦地说。
      谢衣微一怔,“这是什么道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虽然你可能会跟沈夜或者瞳一起……那样还不如跟我呢。”
      他这想法虽不离奇,却足够突兀。可若说他说话不经大脑,在谢衣看来也不像,只是这话实在大了。
      “叫清姣姐看到了,她会怎么想?”
      谢衣的问题提得真心实意,并无咄咄逼人之感,哪想到无异脸上竟然有点挂不住。无异含含糊糊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反正迟早要知道的。”他最后说。
      那意思就是他不打算瞒。
      谢衣原本自由惯了,看着孤单,毕竟处处由着自己决定,也有好处。现下他跟无异虽然闹得不清不楚——也许早已清楚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承认得那么痛快——可至少一时之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还只能在雾霭中地下一阵子。至于这一阵子有多长,之后怎么暴露给光天化日,他不愿细想,也宁可船到桥头,走一步算一步。
      结果无异全然不管这些潜规则,他有他的看法。也对,谢衣琢磨,这小子从来光明磊落。至于谢衣的顾虑,叫傅清姣看见了会怎么想……只会想他谢衣身为长辈,却不自重自爱,反而把她的宝贝儿子往歧路上推吧。
      无异见他神色犹豫,想法也容易猜,兀自跟着萎靡了一会。这时走下摩天轮回到坚实地面上,二人只当这些话都没有说,翻过这篇去,信步往旅店走。景色生生地熟了起来。
      谢衣记性好,见到那结冰的湖便想起那日无异擎着伞的模样,热烈而高高大大的,纯粹,但也青涩,混合起来是一个奇妙鲜活的人,牢牢地把自己拢在伞面之下,自行挡去风雪。一旦见到他,对谢衣来说许多别的事也淡去了。思索到这里,谢衣发出轻叹。这毕竟不该是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的所作所为,就算有再长故事做着铺垫。
      无异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进旅店,站在电梯里就一圈圈地解围巾下去,正是无异一顺手就总往自己脖子上套的那条。谢衣喜欢这泛着光的暖色,但它仿佛跟个“乐无异专属”的标牌似的,缠在身上总是哪有点别扭。原先有着距离还好,现在关系不同了,谢衣反而一时再不敢忘戴围巾。他的衣服都素,不显眼,穿着也安心。
      不是不习惯这小子在自己身边。
      他们共同生活了半年有余,算上上辈子自己时不时往谢秉身体里钻的时间,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就像这样,当他吻或被吻的时候,后背在冷热中交替的时候,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
      见惯了风浪,一旦沉静下来,竟有点慌张。
      这不像他。
      无异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身体,年岁差得再大,两个正当年的普通男人对这样的夜晚已经十分熟络,谈不上羞耻。他给无异一个鼓励的微笑,告诉他自己没什么事,他徒儿眼里的光就更灼热了些,像是欣慰、喜悦,也像是标记。——他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标记自己,从前隔着大老远便散着光华,怎会只有自己一人看见?偏偏就是,偏偏这正是给自己的。谢衣总是故作平静,又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抵抗住那个漫长的眩晕。
      这时候在谢衣眼里,无异超越了他的年轻,倒像是万人之上的定国公了。
      馋鸡好死不死地飞到他们中间来,这踹一脚,那踹一脚。它终于越过了海关,无异从此认为它战无不胜。但谢衣明白它是冲着跟在他们身边有一口热饭来的,他认识这个鸟久了,简直能一眼看穿。所以谢衣坐起来,拆了包小吃扔过去。恰好是晚饭时间,他们却关在屋子里做这个,馋鸡一定默默鄙视他们。
      那鸟却吃得津津有味,好养活。
      谢衣把滑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动作里瞥见无异正若无其事地注视着自己,他这样着迷,谢衣真怕有一天他会看烦。他弹无异的脑门,不轻不重,“想吃什么?”谢衣问。
      无异吃痛“噢”了一声。
      一只手撑着坐起来,无异揉揉本来已经炸成鸡窝的脑袋顶。他的胸膛结实,充满能量,相比之下谢衣觉得自己虽然不瘦,总是显得单薄了些,改天问问他有什么健身诀窍——正这样想,无异从背后挨上他。他本暴露在外的背脊便叠在无异的胸膛上了。极热。
      谢衣一时什么也没说,就靠了会,甚至闭上眼睛细嗅空气的宁静与和平。半晌他覆住无异交叉在他面前的手腕,松开唇,语速不紧不慢。
      “无异,明天就回去了。”
      无异只用“嗯”回答。
      “我怎么看不出你对这里这么留恋?”
      “不是这里。”无异摇摇头。
      “哪都行。跟师父在一起当然不一样。这次就是……顺手,凑巧。上次不是说最好有的坐伦敦眼。”
      谢衣侧过脸去,鼻尖和脸颊很难不相撞,还是跳过那些无用的铺垫吧。
      “无异,我哪也不会跑的。”他说。
      “我知道呀。”无异闭闭眼睛,“这叫后遗症。”
      他的手随之箍得更紧些。不用解释,谢衣知道他讲什么,并因此忽然一阵滋味不对。只能由他去,至少目前如此。
      “那么……让旁人得知这件事,能让你放下心吗?”
      “能。”无异顺口一答,顺口之笃定,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察觉到这一点无异也拧起眉头,满含着愧疚。“我不该这么想的,太幼稚了。不过那是另外一方面。师父,我之所以涎皮赖脸地拽着你出来……”
      他沉吟的时候,脸上一笔一画的线条都变得忧愁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在谢衣眼里是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越远越好。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师父,我真的觉得你是我的。”
      谢衣把他的额头按过来,这小子太聪明,用说的总是无用。
      外卖把披萨送到门口,谢衣披件睡衣去接。外送员的眼神很羞赧地停在他身上一秒,又拿完钱闪人了。他跟无异分掉一张,又给馋鸡单点一整张。馋鸡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无异盯着它吃,眼神飘来飘去。“师父,今天你起一大早去哪了?”他问。
      “哦。”那时懒觉党无异还没醒,谢衣以为他得睡到中午,自己怎么着也回来了。没想到真的快到中午提着午饭进门时,他的徒儿正穿戴整齐,眼神清醒,带着一种极刻板的神色干巴巴地看着足球重播。“我去看雩风他们了。”谢衣据实说。
      “呃,他们还那个样子?”
      “有人醒过来了,我不大认识。”谢衣回忆着,“还不能动,在床上,但是有意识,想必在慢慢恢复。”
      即便是奇迹,那景象仍十分可怜,所以谢衣并未细说,也不希望无异看见。他知道无异时不时就要往自己身上揽点责任——没有早点调查啊,没能多拯救一条命啊——谢衣太熟悉他的思考方式。
      果然无异闷头咬起了披萨。他这回吃的是平时的两倍饭量,还浑然不觉。吃完饭两个人研究起了要带回家的礼物。话是这样讲,基本全都是无异那边的人,谢衣和他的朋友间不存在这种普通的亲情——若一定说有,肯定也有点——他只是偶然碰见合适的,随后给沈曦买了东西,还推脱给无异替他送。谢衣觉得他能找到沈夜和瞳那两个神出鬼没的人就不错了。
      他们俩指不定把自己关在什么地方呢,就跟无异现在做的一样。
      谢衣心中横生出轻快来,在电视机的背景音里也收拾得快活。时光很快被消磨。睡下时,无异老样子抱着他的身体,像是生怕把他给丢了,这时候无异就变回最初的小徒儿。谢衣伸出手,揽过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两个人起得都早,闹了一天,此时也全犯困。
      一个不注意维持着这姿势睡着,天一亮,谢衣的胳膊几乎麻得没知觉了。
      “脑袋还挺沉。”谢衣迷迷糊糊地嘀咕,躺也不是,坐也坐不起来。他应该是自己动了动,在无异睡眼惺忪又慌忙地离开那条手臂之后,血液方开始回流,谢衣只觉得筋一抽一抽地难受,难免深深地皱了眉,露出苦闷。
      无异还没醒明白,哼哼着动动鼻子。
      “哎,你帮我按按。”谢衣小声试探他醒没醒,无异果然无动静,谢衣心中只有认命。却在下一瞬,那小子软绵绵地抬起手,在他胳膊上划来划去摩挲着,一点劲也没有。仔细听,还在说梦话。
      谢衣又好气又好笑。
      好容易手上有点感觉能握住拳抻抻筋,仍是实在难受。这种损伤就这样,只能干忍着。谢衣瞪着天花板,另一只手伸过去力所能及地捏了捏。少顷,无异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啪一下睁开眼睛,眼神贼亮。
      “哦,醒了?”谢衣这回问。
      无异眼珠里又蒙上一层雾,使劲瞪瞪要把那雾破开。“嗯。”他回答。
      “你的脑袋里面装了都是些什么东西?快把我的手压断了。”
      他笑着说,本来是玩笑话,无异却大惊小怪地支起身看他的胳膊。这回无异方是真醒透彻,然后接过谢衣手上的活,开始顺着肩膀好好地按摩下去。他手劲挺大,谢衣舒服点。身体已经十分熟悉这双手了,这双手总是略显急躁,有时候莽撞,但挟着罕有的坚决和力量。
      直到上了飞机谢衣才缓过来,拿着咖啡往嘴里倒不至于洒。
      “一会落地了什么安排?”他僵着胳膊顺口问。
      “我叫娘亲随便差个司机来接。”无异忙不迭地回答。
      “哦。”谢衣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傅清姣来就好。
      他还没准备好站在无异身边面对她,也不确定是否有蛛丝马迹会出卖他们。而且傅清姣又是聪明女人,他对她总觉得愧疚。说的俗一点比如,拐跑了她的儿子之类的,这顶帽子扣上去他还真不见得能往下摘。扣就扣了吧,谢衣想。他喜欢,他认。
      所以上天自然没有错过为数不多的扔大帽子给他的机会。

      傅清姣这厢向来对儿子只有溺爱。
      表面上她刀子嘴又严厉,其实心中爱护得不行,加之大过年的见不着,这儿子又没个常性,一天到晚野在外头,她哪能错过跑去接他的机会呢?傅清姣全然意识不到无异爱四处飘说不定正受感染自她本人。
      她好打扮,女为悦己而容。这样的她走在无异身边冒充长姐也没什么过分的,只是自豪感倒全出于对儿子的得意,而不是自己。今天她也大大方方地走进机场,踩着两根竹筷子似的高跟鞋站在国际到达的大厅里,和挤在门口的人群稍稍错开距离。
      她自然一眼便认出来那两个人。
      谢衣喜欢素净,整个人也是安安静静清清淡淡的,在鼓噪的人群里看着就像一幅画。这个小师弟自小出色得不得了,当初傅清姣受丈夫感染,略得识人爱才,一眼看出他与众不同。自己儿子那边当然怎么瞧怎么欢喜,随着岁月洗练越见成熟而身板挺拔,自不必说。她在挥手招呼他们之前,独自挨个把两个人打量一遍,然后再两个人合一块打量,不知在耳语什么,他们显得极亲密。
      无异比谢衣略高点,也略结实点,挤在推推搡搡的接机人群里处处考虑在前头,给谢衣拨弄出落脚地来。傅清姣抿嘴一乐,这小子,如此会照顾人,简直把谢衣当大姑娘么?可再看,谢衣却很自然,既没跟无异客气,也不似安稳享受,硬要说的话更像——一个无声的契约。
      下飞机过海关时查的护照、机票还有表格之类的,统一都在谢衣手里的模样,他们到了一个相对松快的地方两个人就手一起整理。傅清姣不出声在一旁远远站着。谢衣把无异的护照、身份证拆出来,仔细放进无异上衣口袋,临了还拉上拉链。无异表情含混不明显,可是在她这个当娘亲的眼中看去,大约一定是含着笑。然后谢衣接过无异身上的一个包,颜色款式像是谢衣背的。
      傅清姣一瞬间不确定自己瞧见了什么,那二人周围的空气自然地交融,可能还透出洋洋暖意。无异张开口说了两句话,谢衣的脸上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抬起手似要梳理略乱的头发。无异按下那只手,绕到谢衣背后去,利落而细致地扎起那束潋滟长发。谢衣也不恼,显得格外平静。
      是她的小师弟在转过身时先看见了她,傅清姣猜想自己的表情是否和他的一样的精彩。因为自己简单多了的儿子只有纯粹的惊讶和少许着急忙慌,欲盖弥彰而急吼吼地过来缠上她要打招呼。而谢衣面上的躲闪、愧疚、烦恼和苦涩——他都掩藏在强颜欢笑的瞳孔里。旁人也就罢了,认识他很久了的傅清姣却是一点没错过。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吧?”傅清姣展开灿烂的笑容,假装什么也没发觉地问。
      她脸的朝向是谢衣。“清姣姐。”谢衣打招呼,他不愿失了原本的亲近,结果是喉咙里仍透着谨慎。
      “先上车。”傅清姣毫不起疑心地一手一个拍拍他们的后背,无异一边观察她的脸色一边挪着步子。又一想不行,不能什么还没有呢自己先心虚,因此走到最后也挺胸抬头起来。这回傅清姣叫了司机把他们一块送回乐家去。
      时间挺晚,乐绍成亲自给他们开的门。他常年奔波在外,对家人短暂相聚早已珍惜但不稀奇,因此没傅清姣那么大精神,寒暄两句便兀自上楼睡觉。另一边傅清姣催促着无异先去洗澡,无异再傻,也知道这么听从她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犹犹豫豫的老大不乐意。谢衣冲着他抬抬嘴角,“你快去吧,早洗完早休息。”
      他发了话,无异这下再也没辙了。
      傅清姣看在眼中。
      知道无异和谢衣飞机上不可能吃什么好的,她叫厨房端茶和点心到客厅,热气腾腾,熏得茶几上留下温馨香味。支开下人,挺大一个大厅里就只剩她和谢衣两个人了。——从一楼浴室传来的水声断断续续,一点不安稳,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个家伙正屏息想要偷听。
      傅清姣又笑了笑,世上哪有儿子斗得过娘,她下定决心只在水声响起的时候说话。
      谢衣垂着手坐在沙发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水,等着傅清姣开口。热茶水顺着喉管一路流到胃里,远行的气息就被冲散一些。他抬头看见傅清姣正在端详自己,二人目光一撞,倒是傅清姣先尴尬地错开。她没碰吃食,交叉着手想了想,“玩得好么?”最后问。
      “挺好的。”谢衣听见自己回答。
      “那边过年怎么过啊?能看晚会么?”
      “嗯,有国际台……不过他们比起放鞭炮,更喜欢看看游行。而且站在一群老外中间过年也挺不是滋味的。”
      “是吧,明年还是留在国内过吧,那才有意思。”
      傅清姣乐呵着,语重心长地像劝一个小弟弟。谢衣表情停了一瞬,也露出些许笑模样来,“是。”他答应。
      拿起杯子,傅清姣假装喝了口,借着片刻伪装瞧见谢衣挺平常的一个样子。她是谢衣的师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为人?因此心一横。“谢衣,我随便问问,要是问错了,你别生气啊。”
      “嗯。”谢衣一怔,正色起来。
      “你说当年,有那么多小姑娘为了你天天围着咱们实验室打转,你愣是没一个看上了。本来我和师兄师姐们还挺闹不明白,以为你在什么遥远的故乡金屋藏娇。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句,说小谢长得这么帅,没准喜欢男人呢。这在当时听着真是大胆又离奇,大家随便闹一闹,谁也没敢真往心里去。——你说呢?”
      她不肯真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所以也只是把话扔在这,顺便看看谢衣的脸色。果然,谢衣没有立刻急赤白脸,要解释或者推脱,也没有发怒。谢衣自打懂事以来,心中被模糊的前尘往事纠缠,早已去掉了恋爱的选项,真的要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清姣姐……这个我是,真不太清楚。”
      “呃,不清楚?”
      “嗯。”
      谢衣点头,语气倒是依旧堂堂正正的。“我本来从未爱上谁或非谁不可,也没想过要为了恋爱而恋爱,更谈不上喜欢男人。”
      “你说本来,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谢衣心中一愁。要让他画个线,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今天这样,他自己讲不明白。若说有比旁人多一百年时光酝酿着、推波助澜着,也可以这么讲。但假如万事开头没有一个情字,纵使缘份痴缠再多又有何用。叫他去把情字捉出来给旁人看,他也得能捉到才行。谢衣需要证据来说明一切的合理性吗?说不出。
      “……啊。”傅清姣先松了口气,“对不起,我问着问着自己跑了。谢衣,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我也只提一次,你告诉我,是认真的吗?不是逢场作戏,不是……玩玩而已?”
      “什么?”
      谢衣下意识抬起头来反问。傅清姣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不带任何玩笑成分地看着他,表明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不是在套他的话或者预备什么后手。谢衣未想过自己面对的是这个,但他要回答,哪怕是凭借人类所有传递事实与感情的工具里,最常用也最不可靠的——语言。
      “我是认真的。”他说。
      心脏擅自跳着,寂静里它是唯一的声音。
      “那结了。”沉默过后,傅清姣挺豪爽的给自己嘴里塞了块萝卜糕。“饿坏了吧?吃点东西,别拿自己当外人。”
      她也是认真的。
      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一点,谢衣算是知道。只是傅清姣的段数显然远远高于华月、沈曦,还有其余他认识但是印象不深的人。他愣在那里,今天以来——许多许多年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这当口,浴室的水声忽然彻底停了,未几无异着急忙慌地擦着头发往外走,沥沥啦啦掉了一地水点子。“正等你呢,异儿。”傅清姣好笑地拽过他湿漉漉的胳膊,“为娘困了,正要上去睡觉,行李你们俩抽空自己收拾吧。”
      “啊?啊,是。”无异张口结舌地回答。
      还没等无异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傅清姣不怀好意地捏了一把他的肩膀,而后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心里盘算着改天同学聚会时吹上一吹,说你们争夺已久的帅哥其实是我们家儿媳妇。——当然她不会真这么做,光是想想,好让自个睡个开心觉。
      谢衣与无异面面相觑片刻,心里倒是镇定下来。“那我去洗了。”他说,有意抛下无异一人。掩上门脱掉衣服,才发现自己大冬天的一身冷汗,找借口说是喝茶喝的吧,连自己都说不过去。谢衣苦笑。
      他不再是那个了无牵挂也没有死角的神仙司幽,或偃师谢衣。早有人把他拽落地面成了人,他被烟火气扑了满身,哪还能继续把持着心如止水。——也就只得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泡在水里盯着天花板。天意难测,都是过往云烟。
      无异没在客厅里等他。
      谢衣心里奇怪,循着楼梯走进无异房间。他瞅见一盏床头的孤灯里,无异正满脸郁闷的坐在床上,见到他,安了弹簧一般跳起来。谢衣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拽着,猝不及防背便落在床上。紧接着有重量把自己的身体夹在中间,他不得不匀两口气,抬起眼撞上无异贴得极近的脸。只有浴衣勉强隔开它们,又被体温穿透个十足。
      “娘亲她说了什么?”无异忧虑而焦急地直接问,“有没有叫师父你离开我?”
      他灼热的温度不由分说地渗透谢衣的身体,谢衣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他一声叹息,“没有。”
      “真的?”
      “真的。”
      “那有没有别的,比如——”
      无异却未能说完。
      谢衣抽出手来,把他的后脑勺按向自己。他用唇把无异的话堵了回去。谢衣极少主动——或者从来没有,现在他愿意安抚这个焦躁不安的徒儿。他的吻事无巨细又费力,微弱地扫过无异愕然的喉咙。
      无异花了半天反应过来,回应如汹涌浪涛,成为标记、宣告和重誓。谢衣不得不承担自己引发的后果,在肺中空气被抢夺一空之后抗争着强烈的晕眩,回到现实中大口呼吸着。“你……你这是报复。”谢衣身体深处,血液如同煮沸一般在滚。
      “师父你不知道,刚才你去洗澡的时候吓死我了。”无异踌躇着解释,声音低下去。
      “你……要是清姣姐真说了什么,我现在能在这吗?”
      “难说,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背着我达成了什么协定——”
      “——嘘……”
      谢衣打断他,重新把他拉向自己。“……别说话了。”他呢喃。
      “……嗯。”
      无异覆盖住他,谢衣闭上眼睛,伸手摸熄了床头灯的开关。他的身体绞紧了,意识却氤氲在远处。他很想说无异,你不必担心,但是发声太费力,还是放弃了,只是攥住他那小徒儿宽阔的背。

      转眼到了十五,傅清姣忙活着要在家里摆一桌。无异看着别提多奇怪,就算他异想天开着把谢衣也算上,加一块不过四个人,这么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傅清姣神神秘秘地叫他别问,只管做就是了。
      一头雾水,无异跟在她后面忙前忙后。快开学了,谢衣为了把家里的东西搬到办公室,一大早就出了门,没叫他跟着,或者叫了也没叫醒。傅清姣打发走了厨子,对无异说这种日子必得你亲自下厨,叉着腰在旁边当儿子监工。
      无异满口答应,寻思今儿给馋鸡改善伙食,从切剩的肉里留了一堆出来,给它开小灶炖了一锅,全是大荤。傅清姣问你这一锅碎肉是捣鼓什么呢,无异顺口说喂鸟,就看见傅清姣伸出手摸摸儿子脑门有没有发烧来。
      “哎呀娘亲,我不傻也不笨。我们家鸟个别,能吃。”无异挺委屈地解释,傅清姣跟着乐。
      “是不笨,看你挑的好对象。”
      她从来不在无异前头提这事,今儿忽然提了,冒出这句来,无异切菜的手一抖,就差切到自个手指头。
      “娘亲……”
      “好了好了,娘又没怪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他额头上渗出汗来,大约是被灶火烘的。“你跟爹怎么说的?”
      “怎么说?照实说啊。”
      “……然后呢?”
      “哪来那么多然后,你指着我们生吞活剥了你不成。”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滑,“娘亲,你也别跟儿子打哑谜,儿子心里明白做的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你们这么开明,倒叫儿子更渗得慌了。”
      傅清姣端详他半晌,无异说完,仍继续切菜,切完一小把拢拢齐,放到碗里去,拎着化开的鱼出来清理肚腹,片鱼片。他闷头做这些事的神色正经又刻板,唇线笔直一条,不用看也知道跟谁学的。傅清姣心道养个孩子太懂事也不好,这回要换了夷则,必梗着脖子说我喜欢就喜欢了谁也别想阻止我。她看着无异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异儿,咱们家再有什么地位,也还是跟夏家那种家庭不一样。娘从来不在你面前提这个,但你本来非爹娘所出,若说古时候还在意个有没有后代传承血脉,到了咱们家这里,可是连这个问题都没有了。——娘这么说不是跟你生分,你懂得娘想说什么就好。”
      无异摇摇头,“不是这些形式上的事。”他思忖了一会,像是每一句话都比平日艰难,“我更想知道,你们……你们有朝一日,有可能会接受师父吗?对你们来说,可能到目前为止仅仅是个能不能容忍的问题,然而对于我,他已经是我家庭中的一员了……”
      “——娘知道你的意思。”
      傅清姣站得饿,温了碗肉粥给自己填肚子,话也跟着绵里藏刀起来。“异儿,你心里纵千百个笃定,在爹娘这看来也还是世事无常。假如过几年你们两个还如现在这般,娘这边,白捡这么好一个儿子只有高兴的份,巴不得当他和你一样都是亲生呢。”
      “娘只担心这个?”
      “对。”
      无异松下眼神,撇开嘴笑笑,“别说几年,就是十年二十年……”
      “年轻人,别这么爱说嘴。”
      “娘,你不知道。”无异调了酱汁腌上肉,“别人是别人,你儿子可是命该如此,没多少选择了。”
      他话里话外假装无奈,实际上所有甜的软的,都揉在眼睛里,变成虹膜里的亮絮隐隐约约看不分明。傅清姣只管支使他继续做饭。

      最后的鞭炮声炸开冬夜,安尼瓦尔和夏夷则前后脚裹得严严实实进来,正撞见刚刚脱下围裙的无异。无异十分惊喜,带着一身热烘烘的灶台气走过去对着他们又掐又捏。“嘿,我说娘亲怎么叫我做这么多,原来还有你们两张嘴。大厨我忙了一整天,还不谢谢我。”安尼瓦尔敏捷地躲过去了,遭殃的只有夷则。“乐兄,外面花灯甚是好看,你也出门走走,干嘛跟我们过不去。”夷则半恼地推开他。
      “安尼瓦尔,快来帮我端元宵。”
      傅清姣作为一个快乐的女主人,指挥着一群半大小伙子忙活,别提多得意。安尼瓦尔答应着脱下外套,一路走得驾轻就熟,看得无异啧啧称奇。夷则帮着摆好碗筷,末了问无异,“谢前辈呢?”哪还用他问,光看无异时不时往门口瞥一眼就知道了。
      谢衣是约半个小时后进门的,见到屋里这样热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无异拽着他到桌边坐下。乐绍成也开了电视往这边走,挨着傅清姣落座。环顾一圈见此情景,摆出一脸苦恼。
      “哎呀,咱们这个家里怎么净是些男人。”他搂过傅清姣的肩膀,“只有夫人这么一枝花,夫人不要有了年轻人,忘了我这老头子。”
      语毕,大家都笑了。傅清姣拗不过,瞪了他一眼,“晚辈面前,你也没个正形。”
      四下自然是说了一会吉利话图高兴,太阳打南边出来,连夷则都跟着开起玩笑。胡乱碰几杯,一桌菜眼瞅着见了底,乐绍成连着夸赞无异手艺好,远胜过现在的大姑娘二姑娘。“那是,”无异交叉起胳膊,“我正寻思着以后有了那个闲情逸致,开个小馆子,光招待你们这些嘴刁的大领导,油水肯定肥。”
      “哦?那为父过去蹭饭,你可不准收钱。”
      “这个我说了不算,得看员工乐不乐意。”
      父子俩对着消遣了一会,“说到这个,”傅清姣插进来,语气不露痕迹地一拐弯,“异儿,你不是打算年后去学校上班吗?”
      “嗯,”谈到正经的,无异收敛神色,看了一眼谢衣,“都安排好了。”
      傅清姣挺满意,又换一边。“安尼瓦尔和夷则呢?”
      问到自己,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不想飘着了的安尼瓦尔有点讪讪,“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还是旧事。家乡新探测出了古遗迹,手续批下来了,正打算开始挖掘,就是地方比较奇特,需要经验。那些当官的想来想去,还是我。”
      “我暂时不想听家里的去军队,所以跟狼王一块。”夏夷则侧过手,用筷子尾指指旁边,清清淡淡地补充。
      “行,也没什么不好的。”乐绍成点点头,“现在的日子,过得心里舒坦比什么都重要。你们两个只是万万顾着安全,有功夫就回来看看。”
      “一定。”安尼瓦尔郑重答应。

      送走了他们,无异若有所思地在门口站了一会,烟花和灯不时跃上天空,映得眼中明明灭灭。身后有动静,无异回过头,看见谢衣披件大衣出来,“哦,是叫我进去洗碗么?”无异问。谢衣就笑,“怎么可能,你们家又不是没有下人。”
      “自己过惯给忘了。”无异颇有点不好意思。
      谢衣来到他旁边,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放花,无异便忘记看花,只有看他。他的面上被花灯映得红红绿绿,倒是自己千百年前,想抓又抓不住的那个模样了。无异不知道那个自己是否也躲在什么地方看着,不过无妨。
      他揣着手,复又正过身去。一天空的光辉里,十五的圆月是个模糊的影子。源源不绝的硝烟味往鼻子里窜。
      “师父。”他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番外:孟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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