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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七岁女孩的唇 ...

  •   安蓝的朋友似乎不多,在她生病住院的三天里,我并不曾看到有谁来探望她,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母。
      然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她吃药,输液,自己照料一切,她身上有某种非常随遇而安的特质,就如小时候学的一篇《蒲公英》的课文一样,落在何处,就在何处生长起来。
      她对我说:“白河,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充满虚妄,我们看到的一切只是幻象,我一直在猜想,这个世界一定有另一面,那里才是世界的本真,而我们这里只是镜像,我一直在寻找那由此及彼的路途,而或许,你口中的那条河流便给我提供了我苦苦寻觅的东西。”
      你们或许能够猜想,听着这些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口中吐出,我心中是多么的惊诧莫名,我努力镇定自己,竭尽自己才智的把要出口的话努力熨贴得更高明一些,我说:“安蓝,这个世界变幻莫测,总是轻易便让人产生错觉,你还年轻,正十七岁,不该为无由苦恼。”然后,我站起身来,脸上摆上温暖笑容:“看,今天你出院,多么值得高兴。”
      她也笑起来,整个人忽然一把从床上跳起来,她站在床上的时候比我高出两个头,她忽然快疾地用她的嘴唇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动作相当蜻蜓点水。
      那刻里我只能心里祈祷这房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然而事实是,邻床的一个少妇就在她的这一动作之后向我投来会心一笑。
      十七岁女孩的唇贴在我额头的冰凉柔软感觉一直挂在那里,让我好久才把心情重新平复下来,而这当口,安蓝已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只是一个小包,便把这三天的冼漱穿戴用品全装了进去。
      她站到我面前,她的头到我肩膀的那个高度,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我。
      我现在才算看清她的真实容貌。
      她的脸部线条极具明媚少女特色,整张面孔散发淡白光泽,有着极其细腻精致的触感。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衫,红色褶皱裙有宽大裙摆,她左手在大腿侧轻轻提着它,微微踮着脚,是极其妩媚且张扬的一个姿态。
      “一个白陶瓷和黑曜石的结合物。”我在心里说。
      “白河,我看得出你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你笑的时候,那么落寞,让人心疼,”安蓝忽然贴在我耳边轻声说,话语是未见地女人,然后她迅速拉开距离,大声而急促地嚷,“我的手机号是***,如果记住了,便给我打电话。”
      她说得如此之快,我猜想病房中没有人能记住,除了我,于是我面上又习惯性地挂上温暖笑容,于是我想到,就在一秒钟前,一个女孩在我耳边耳语:“白河,我看得出你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你笑的时候,那么落寞,让人心疼”,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笑的时候,非常落寞。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落地窗户里看到她快疾走过医院草坪的身影,像一阵风般倏忽不见。

      ※※※
      我父亲是个非常隐忍的人,他经常会在落日余晖里,搬一张椅子,在门前左侧的那株大皂荚树下,抱着他的二胡,拉一些声调凄怆的曲子,他会的曲子不多,有限的只有《转风铃》、《花对月》、《水调歌头》、《大漠沙场白》等寥寥几曲,但他拉得极好,镇上县里有什么报告成绩之类的活动需要演出的时候,父亲便常在受邀之列,但年轻人显然不喜欢父亲的那一套,母亲对此更是怨恨,我小时记得只要父亲拉上二胡,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便会变得异常烦躁易怒,动不动就会因我忘了往灶里加柴之类的小错误劈手给我一巴掌,也因为这,我对父亲的二胡声同样充满怨恨,我曾不止一次地动过要把父亲那把可恨的二胡摔碎然后劈柴烧掉的可怕念头,可我猜想得出这样的过激行为会如何让一直那么缄默不言的父亲施我以怎样的酷刑,我于是三禁其手不敢实行,而随着时间的流徙,在岁月终于把那些青葱年华染上层层霜华的时候,母亲终于对此变得无动于衷起来,有时甚至还会在檐下莫名其妙地待着听上那么一小段,这刻里她的眼睛便会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玻璃般的灰白,而我更是养成了听父亲拉二胡的习惯,我猜想我以后处世待人的波澜不惊,便是在听父亲的二胡声中慢慢培养起来的,我也一度猜想,父亲的这一习惯,一定与某一个女人有关,不然年少时的母亲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可惜的是,父亲从不说起他的过往,母亲也闭口不言,我于是无从得知。
      在安蓝出院后的第十天,在我又一次从那瑰丽紫色河流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回想起这段过往的时候,我听到床头几上摆放的手机“叮叮”地振动了两下。
      是短信提示声。
      我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机,按下了阅读的按钮。
      陌生的号码,然后我心头闪过那个叫安蓝的女孩子在医院的病房里大声而急促地嚷:“我的号码是***,记住了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555555,我睡不着。”
      我回:“安蓝,我也是。”
      她说:“555555,我要人抱我。”
      我心里想着回“我抱你”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合乎我的寂静本性的,中和一点的方式便是发一个拥抱的表情,然而手机里没有,我于是只有发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表情。
      她在那边突然就没有了讯息。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手机依然静悄悄的,我于是起身,到客厅的冰箱里拿了一罐威尔士,然后走到阳台上,一个人对着整个城市的灯火阑珊,喝那罐威尔士。
      我喜欢威尔士的味道,我记得我曾对某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说:“它有暗香浮动的尘世渣滓味”,那个女孩于是淡淡笑道:“你醉了。”
      我于是真的喝醉。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发现我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你醒了?”她睁着眼睛,对着窗户中漏出的一线天光说。
      “呃。”我应,我的脑袋里还残留着昨日纷乱声色的记忆,我努力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整理出来,可发现是徒劳。
      她看见我的表情,洞悉我这刻里的心情,淡淡道:“昨夜你喝醉了,我用你的卡开了这间房,然后我睡这里你睡那里,如此而已。”
      她说“如此而已”的语气就像摁熄掉一个烟头一样。
      我于是点头,动作同样像摁熄掉一个烟头。
      “我爱了八年的男友今天结婚,跟另一个女人,”她开口道,艳丽口红在那一线晨光中如一只闭目呼吸的鱼,“我曾以为,我是他肉中之肉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命中之命,可后来,我发现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他的玩具,他玩腻了,便把我扔在一边,寻找他的新玩具。”
      “既然这样,那个男人便不值得你留恋。”我看着她的嘴唇说道。
      “很多事情,有去无回,如果某天里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便会明白。”这句话后,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的颤动睫毛,忽然轻轻俯身过去,在那眼睑上印上自己的吻,然后我从那一线晨光中快速找回我的衣裤,穿上,然后下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曾几何时,我也以同样的有去不回的姿势离开那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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