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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哀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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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月圆。我给聞迩把了脉,又开了个新的方子出来,心里不由得十分沉重。五年前我初来此地,前尘尽忘,是聞迩将我从迷茫中拉出来,要说拜师,虽说是为了雪儿,但何不是聞迩为了给我一个家?是啊,五年,我早已将万梅山庄当做了自己的家,将聞迩与雪儿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啊!即使从五年前我便开了方子与聞迩调养,但聞迩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的垮了下来。到如今已是回天乏术,各种病症都要一起爆发出来,我能做的也只是再拖些时日罢了。我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又喝了一口酒,月下的万梅山庄着实美丽,我心里此时却只有悲戚,我甚至有些怨恨我自己,为何要对生死看得那么清楚,为何又对生命的逝去如此无力?我自是懂得死亡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只是这种事情真正发生之时,我又怎能真的不在意这一晚我酩酊大醉,酒液浸湿了脸庞衣襟,我只觉一片冰凉.。聞迩他———
我感觉得出,聞迩他是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他活在这世间的原因也不过是怕幼子年幼失沽,孤苦伶仃罢了。而今他身子日日差了,他却是一丝求生欲望也无,只想着赶快下去陪着嫂子。又灌了一口酒,我看着银盘般的月亮,心里着实难受得紧。问世间情为何物?如罂粟一般让人欲罢不能,如毒鸠一般令人甘愿沉沦,情,是否这世上最甜蜜的痛苦?情,是否是这世上最舒欢的绝望?世间之人多求一份真情,甚至愿为它舍生忘死,直至尝尽世上最深重的绝望却百死不悔———连聞迩这般洒脱而重责的男儿亦是逃不出情的蛊惑———一份情能有多长?一份情能有多重?一份情能有多甜?一份情能有多深?直教人痛至爱至生死相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聞迩,我可敬的兄长,可亲的友人,交心的知己,此时已经决意淡然赴死,去赴一场他认为晚了十年的约定。
那便由着他罢———我会把雪儿当做亲生子一般照料,看着他功成名就,娇妻憨儿,长命百岁———与他世上我能给的所有,愿他一世安平顺遂,让他做所有他所想做之事,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灵堂中所有人都在默默流泪。聞迩他生前喜静,此时便让他安安静静的走完这最后一程——西门吹雪一席白麻,跪在灵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负手站在他身后,却只静静看着灵堂内素缟白纱被屋外的风吹的来回飘荡,仿佛一曲无声的哀歌…一夜,在这无声哀戚之中静静流过,我心中复杂难明。悲伤么?悲自此生死相隔?还是祝福,祝福聞迩终于得到他想要的相聚?我不知道。西门吹雪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那把从不离身的剑此时紧紧握在他手中,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我看着他的背影,却终于忍不住上前,将他拥入怀里…
他握剑的手青筋四起,挺直的身躯僵硬的宛如一块长石。我一只手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掰开他青白的手指,另一只手揽了他僵直的背,好半天,只听得寂静之中咣当一声剑响,西门吹雪的手狠狠环住了我的腰,我肩上有泪忽而洇晕开来——
停灵一夜。
纸钱十里,漫天飞舞。灵车上白绫飘摇。今日黑云十里,风声凛冽,我微有些恍惚。片片纸钱像一只又一只的白蝶,在阴沉朔风中划出凌乱的轨迹,停在青石的长阶上,停在一幢又一幢直指苍天的黑黝黝的墓碑上,停在苍青的劲柏上,停在一丛丛白石兰之间。
开墓。起棺。合葬。填土。最后立上一块纯黑理石碑。我已指为剑,在碑上刻上了“西门臻与爱妻许氏之墓”又在碑后细细刻了祭文,与西门吹雪祭拜上香后在坟前静立一处,这才同西门吹雪一起走了。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与乌青的嘴唇,终是叹了一口气,拂过了他的睡穴。用白狐裘裹了他,我紧紧抱住了这十岁男孩尚且幼小的身子——从今以后,便是真的只有用我们两人了。
聞迩走后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他走之前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山庄内一切都仍在井井有条的运转。只是雪儿心里却还是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恐慌之中,只要我不在他视线内便常常不安,生怕我也如他父亲一般丢下他。现下里每日睡觉我都与他同床,在他被噩梦惊醒之事静静的抚慰他。其实应该是说互相抚慰吧,在心情沉痛之时,照顾他却也让我内心哀痛稍稍减轻,无论多么大的伤痛,两个人分担总是要比一个人忍受要好一些的。只是雪儿这孩子学医练剑却是更加勤奋,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之上,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下来,形销骨立,让人看了便不禁悲伤起来。他整个人在聞迩走后仿佛一夜之间脱离了所有的感情,原先还会有些别的表情的小脸如今越加冷漠,剑中的寒气亦是越来越重了。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除了面对我时还会闪过各种情绪,面对别人之时俱是一片漠然。我虽怜惜他,却也没什么好的法子,让他沉浸在学习中也总比沉浸在悲伤里要好得多。
今日雪儿练完了剑,用过早膳后认真地站到我面前说:“师父”
我挑眉看向他;“嗯?”认真看了他神色,过了好一会,我抿了一口茶慢慢的说:“你的心思我已知晓。剑,乃杀器,没有染血开锋的剑算不得剑,没有杀气的剑客也算不得剑客。江南燕刀门燕人青为夺掌门之位,弑凶杀师,该杀。庄内自有人与你准备钱帛马匹,换洗衣物,你且自去罢。”
西门吹雪对我拜了一拜:“谢师父,徒儿去了。”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脚步声慢慢往门口走去,叹息一般的话语自唇中逸出:“记得回来。”
雪儿走了之后,诺大的万梅山庄更空了。我并不担心他,且不说他如今剑术轻功已足以自保,单说我与他的药瓶内丹丸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能吊住命恢复小半。更别说我的精神有一丝一直牵在他身上,只要他有危险就能感应到,一瞬间就能移到他身边。这几年我发现我对空间仿佛有一种本能的感应,只要我精神能定位到的地方,整个人直接就能瞬移至此,空间的阻隔对我就仿佛一张白纸,一戳就破。我自信当今天下我想护的人,本没有人能动其一根毫毛。
只是雪儿走了之后,我在庄内着实无聊。虽然看起来不像,我却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性之人。之前五年因为要教授雪儿,还要与聞迩调理身体一直都未能离开万梅山庄一步,虽说万梅山庄风景优美,但再美的风景看了五年也看厌了。从醒来那日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的看过这个还相当陌生的世界。书上描写的江南温软十丈软红,秦淮金粉女儿香,大漠雄奇敦煌神秘,崚立五岳深邃大洋,塞北的白雪皑皑万山素染,边疆的雪山万仞海外的万丈孤城…这世间如此壮丽神奇,怎能不用足一步步地丈量?这世间奇人异事,风土人情,怎能不用眼一寸寸看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时之景各有不同,人又怎么能把自己拘束在这方寸之间?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不管是偶然还是别的什么,总是要好好看看这世界才是。待雪儿走后,我在桌上留了条子拿了银票背了衣物,其余只拿了那把一直陪着我的剑就出了山庄也奔着江南去了。
只是出了庄,我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我发现我不认识路!一直呆在万梅山庄的我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竟然一点方向感也没!看看天上的大太阳,再看看这条宽阔却没有人经过的路,瞅瞅我手上的地图,我不禁一头黑线——这哪是哪啊!地图什么的真的一点都看不来啊!这地图也太抽象了…洛道…哪里来个人告诉我这条路叫不叫洛道啊!我心中各种暴躁,却也只能凝神细细感受,希望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花的香味…鸟鸣…湿润的水汽…树叶的轻摇…空气中每一个小小灰尘碰撞的信息…河流奔腾时河水激荡的清响…烧烤猎物的香味——找到了!我眼睛一亮,运起轻功便朝香味传来的方向飞去。只听见风声在耳边的呼啸,不过三个呼吸,我就停在了河边的一棵树上。拨开挡在眼前的翠叶,我朝下方望去。
下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一个大概三十几岁,蓄着胡须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坐在河边铺好的垫子上,他旁边两个仆从护卫打扮的人正在河边烤鱼。只是这主仆三人都行色匆匆,满面风尘,那男子更是一副愁眉不展,满面哀愁的样子,就连那仆从递与他食物和水时都只是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一脸心事重重,连饭都吃不下。
我觉得这个时候有些尴尬,但是我都好久没见人了,也不知道这条路走错没有,因此也只得从树上跃下,再肃了容色一脸正经的上前行礼:“这位兄台,我想问一问去江南金陵可是走这条路么?”
那中年男子看着我呆了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位公子,去金陵正是要走这条路,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四五天就到了。”
“一直走是向哪里走?”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出来,这地图画的也太…我看不太懂。”
那人有些好笑的样子:“公子向西走就是了。”
西…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当正午,也分不出哪里是西。但我也不准备多问了,大不了等到傍晚时再分辨方向也就是了。但那中年人看了看我的神色,好像知道了什么,温文的说:“我们正是要回金陵去的,公子若是不嫌,便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的应了。早就受够了这张破地图了,等到了一定把它烧掉!我泄愤的想。
“公子可要过来吃点东西?”中年男子招呼我:“在下花如令,不知公子可方便告知姓名?”
我尴尬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问人家名字!只得默默的道:“在下剑子,花兄只叫我剑子就好。”
那人便和善的笑了:“剑子可用过午饭?不如坐下来吃一点吧。”
我默默的应了,坐在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