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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个故事 ...

  •   <一字·毒>
      ——你说,这世上什么最毒?
      还记得初遇的那一年我就这么问过你。只是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也不曾离开过巴蜀,毒之一道,只晓得五仙的蛊、唐门的毒;而那个时候的你,大抵是重伤在身,又心灰意冷,懒懒地不愿讲话,直到长老送你回唐门的时候,我也才听过你说过四个“哦”、九个“嗯”……以及,二十三个“时央”。
      后来,我奉了师命离开南疆,一边寻机剿灭天一教在各地的分舵,一边游历江湖,也曾听那些中原人说过什么“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自可,最毒妇人心。”我初闻是不屑,后来见得多了,也不由得有些认同。只是如今想来,这认同里,多少还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凉要多些。
      再后来,等我长到了与初见那年的你一般的年岁,我终于懂得,这世间千般万种的毒,任它是五仙蛊、唐门毒,乃至妇人心,都不及“情”之一字,让人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哪怕腐肌蚀骨、痛彻心扉,依旧不愿放手。
      ……想来,我当初真的是错了。若果当年我没有那样一意孤行地救你,而是遂了你的意,如今的我是不是也不必重蹈你当年的痛苦?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我又何必在此喋喋不休。你从来就不曾相信过我,就如同任我放低身段百般讨好、你也从来都不曾对我耐心过一般,我又何必再这样委曲求全?你且放心罢,纵我苗疆儿女事事不如你等汉人,只一点,我们说过的话,就永远不会违背。既说了告别,便必然后会无期。
      君赐我毒,我还君蛊,从此,再不相欠。唯愿君余生平安和乐,亡我于彩云之南。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珍重。

      <二字·时央>
      “时央”是他曾经最爱的女子的名字。
      ——不,其实知道那个女子在他面前“死去”,化成一滩腐烂的死水,他都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是她的虚构,还是她的真名。他能做的,只有把这两个字镌刻在心上,连同那个人的影子、连同那个十五岁的夏天一起,牢牢锁起。
      遇见那个女子,是在巴陵县。那一天的阳光极灿烂,油菜花的金黄连缀成连绵不绝的一片,而在那一片金黄的深处,粉衣女子的倩影成了在唐家堡的夜雨中成长了十五年的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难以忘却的惊鸿一瞥。
      谁曾想,他却在宇文逐鹿面前,来了一场英雄救美。
      本来只是为了日后的暗杀计划去探一探路,却不想看见了重伤的几乎要抓不住手中虫笛的女子。拼着被宇文逐鹿发现,他一爪子将做汉人打扮的苗女捞了回来,又生平第一次将任务抛诸脑后,为这个女子延医问药——而等到她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那女子自称时央,已是双十之龄,出生五仙,父母是生活在苗疆的汉人,都死在数年前天一教的叛乱里。
      他不疑有他——许是年岁尚小不曾察觉,又或许是他下意识地根本不愿意怀疑,只觉得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日复一日地煎煮一罐又一罐苦的发酸发涩的中药,巴陵县暖融融的阳光从厨房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已经足够驱散他心中盘桓了十五年之久的阴霾。
      然而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不了多久。时央修习的是补天诀,醒来之后她自行开药、调理,不出三天已经大好。他自是为她欣喜,可欣喜深处,不免也有了些失落。女子想必是看了出来,托着腮盈盈而笑:“走吧。”
      “嗯?”
      “我也想看看大唐的壮美河山,奈何对这里都不熟,也不知道哪里值得一去……不如,你带我去?”
      “……好。”
      于是真的就一起闯荡江湖起来。他再也不用担心背后,因为那女子在,他总能毫无顾忌地去应付并不轻松地战斗——他只用笔直向前,而那女子,总是在他后面的。
      只是这般逍遥的日子……并没有多少。
      他到底是要回唐门的。
      多少有些不舍。
      时央笑笑:“回去吧。我等你。在巴陵。”
      ——只这九个字,他当真就下了决定,速去速回。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因为任务,他甚至来不及给那个女子一封飞鸽传书……而若是他知道此一去,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巴陵暖阳的话,哪怕会被昔日同门追杀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不会离去。
      转眼已是第二年。
      巴陵一切如旧,只少了那个叫“时央”的女子。
      他四处寻找,终于有人不耐烦地告诉他,在他离开的第二日,那个在巴陵县已经徘徊了许久的苗女蓝凤凰带着一群人,将时央抓回了苗疆。
      再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模糊记得他一个人打马闯入了五仙教,然后重伤,紧接着又为人所救。等到他恢复了神智,他已经坐在天都镇外的茶馆里了。
      茶博士送了一盏霍山黄芽上来。他凝视着茶盏,直到袅袅白烟散去,茶已凉透,才怔怔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摊开握得紧紧的左手,却只见一个被污了的铭牌,饶是他一遍又一遍擦拭,却也只堪堪能看出一个“十一”。
      他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凉透心扉。
      ——从此他专练天罗诡道,专注下毒,而鲜少开口;从此他只是唐门的唐十一,而当年的那个热血少年,永远被他自己锁进了旧日时光里。很久很久之后他曾经这么想过,若当年不是以那种方式分开,或许那个女子不会被现在的自己,如此,铭记一生。
      可是,有多少事情能够假设呢?
      用一个可有可无的死亡,钉住了他一生的脚步——时央,你赢了。
      又过了一些年头。
      巴陵县风景如旧,只少一人。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
      “时央——”
      他猛然转身,飞扬的衣摆惊起花间的数只粉蝶,但见阳光下,有背光而立的绛衣少女,恍然当年。

      <三字·凤凰蛊>
      石泱看着倒在自己脚边,重伤昏迷的少年,隐隐觉得有些头痛。
      ——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似乎拣各种各样的伤病患回家,成了五仙的一大传统。不管拣人的情不情愿。
      对,要点就是这个,不管拣人的那个人情不情愿。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躺到在,拣人的(自己)逃课的路上。
      石泱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纠结:
      救吧,她主修毒经,实在不知道是把这个人救活了,还是索性毒死了;
      不救吧,好歹是一条命呢……再说,前几天师傅刚刚传授了据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凤凰蛊”,要不干脆就用在这个家伙身上试一试?
      ……那就试试吧,反正生死有命╮(╯_╰)╭救不活不是我补天诀太差,是你命该如此!
      这么想着,手上就不能闲。
      但是……第一次,无果。
      第二次,无果。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
      谢天谢地,来自唐门的少年到底命不该绝,在年仅九岁的零耐心暴走萝莉打算召唤出呱太把这个碍眼的路障给一口吞掉之际,萝莉家某位师姐从天而降,从呱口之下救了少年一命:
      “傻师妹,凤凰蛊凤凰蛊,既说了是蛊了,你如今连蛊虫都未得、蛊也还未种,怎么救人?”大胸毒姐走起路来端的是摇曳生姿,虫笛轻摆,施的却是很多年后的石泱唯一拿手的补天诀之术:涅槃重生。
      看着将将恢复了平稳呼吸、似乎挣扎着想要挣开眼睛的少年,毒姐挑眉,还没放下的虫笛就势一劈,最后挥挥手指挥自己几乎要石化了的小师妹:“喏,把这个东西抬到你的呱太背上去,我们把他带回去……”说着,毒姐微微勾起嘴角,在亮晶晶的破军帽子之下露出了一个堪称“阴涔涔”的笑容:“好、好、研、究、研、究。”
      ——此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大概吧。
      多少次少年不顾还重伤未愈的身体,不由分说便向五仙与天一叛徒对峙的前线而去,又撑不住倒地昏迷;多少次她骑在灵蛇的背上优哉游哉追上来,随手一个涅槃重生,而后打昏不听话的病人,唤来呱太把臭小子背回竹楼;也不知道多少次她看着安静昏迷的少年,阳光渡过他干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略薄的双唇抿成倔强的可恨,薄薄的被单下肌肉分明的胸膛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然后,她就不知不觉红了脸。
      夏、秋、冬、春。四季辗转,凤凰蛊还没成,然而,她已经十岁了。
      十岁了。虽还不识情滋味,但师姐曾经告诉过她,她们苗女,不像那些中原人,总是被什么礼教规矩束缚着,但凡看中了的,只管牢牢锁在身边,他不从,就是下情蛊到他身上逼他,也得让那个人从了!喜欢么?石泱不知道。她只是想把那个少年绑在身边,绑上一辈子。
      然而,她还来不及下蛊,那个少年已经让师姐匆匆送回了中原。
      快马加鞭从成都赶回五毒潭的毒姐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唇边溢出娇笑,偏又在最后破天荒收了脸上的表情,只肃容道:“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呢……他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什么的,石泱不晓得。她只是偶尔远远地望见教主曲云和那个名叫孙飞亮的前七秀弟子、如今的毒尸,也觉得他们并不合适,但是……那两个,偏偏就很好啊?很久之后她到了中原,汉话也说得不再磕磕巴巴了,才听说这样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她十五岁收拾行囊去中原游历的时候,汉话还不大会说,中原人那些字,她也不大会写,险些被骗。但是好歹她遇上了一票还不错的友人,一行人从成都沿江而下,转眼便到了巴陵。
      到了巴陵,分道扬镳——倒不是因为有不合,只是那些友人终有自己的追求,而她,却是奉了师命,要在巴陵县跟教中的师叔、蓝凤凰一起,好好研习研习毒技,再在实战中历练一番,今后与天一教的战斗,方能不落他人之后。
      却不想那一日分别,倒让她,有幸再遇故人。
      少年已不复昨日。站在石泱跟前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唐十一——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杀手,却破天荒在一个普通苗女面前失了态。
      是因为她。又不是因为她。
      石泱并非当真如面上所表露的那般,是个十足十的天真少女。甚至可以说,她在辨别别人的表情变化上,比她在毒经一系的修炼上,更加有天赋。所以在她敏锐地辨别出了男人表情微妙的变化之后,石泱心中一阵恍然,似是欣喜,又似是失落。
      再后来,她开始跟着那个男人一起,行走江湖。——因为那个人说,他也在寻找天一教的踪迹。
      然后,那个人,向她展示了完全不一样的江湖。
      不再只是打马江南,纵马西域,对月唱歌,泛舟五湖。跟着那个男人,她要小心从暗处冲出的杀手、与那个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踩中的陷阱……昔年学艺时关于江湖美好的幻想一下子呼啦啦成了风中的纸鸢、雨里的白纸,眨眼间便只剩下腥风血雨,快意恩仇。时有仇杀、逃亡,甚至重伤、濒危……
      而到了这个时候,男人总会格外的多话一些:“你的补天诀心法呢?”
      “只会涅槃重生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施咒下蛊,玉蟾灵蛇齐齐出动,掩护他们边打边退。
      “你如果能治好我的伤,这些家伙,完全就是小菜一碟!”他捂住胸口的指间,隐隐有血色浮现。
      石泱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哼——再说,相比只能躲在你背后给你疗伤治病,我更宁可跟你并肩作战,不死不休!”她这段话说得理直气壮豪气干云,手下却是节节败退,连毒虫献祭都使了出来,眼看就要无计可施。
      身后的男人却露出了自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提气纵身挡在石泱跟前:“我来。”
      “……好。”少女终于退让开来,却只见她退开几步,唤出碧蝶护卫左右,紧接着一股热流涌进他的胸口:“不要恋战,打退这一波就逃!”她的话音最后化作一连串风吹过虫笛时传来的清凌凌的乐音,消失在夜风深处。
      ——我养的第一只凤凰蛊,还是用在了你的身上……你,要珍惜啊。

      <四字·涅槃重生>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跟那个石泱分开的?
      唐十一不记得了。
      归根到底或许还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并未曾重视那个初出茅庐的苗女罢?……纵使、纵使她当真与当年的那个时央,有那么些相似。
      然而,也只是有那么些了。
      时央专精补天诀,石泱却是更精通毒经;时央温柔大方,石泱俏皮可爱;时央惯穿汉人衣衫,石泱却一直赤脚一身银饰光芒闪闪;时央最喜欢托腮盈盈浅笑,石泱却是摆弄着手中虫笛,笑得毫无遮掩……
      ——直到这般不自觉的将这两个人相互比较起来的时候,唐十一才惊觉,那个叫石泱的小丫头,兴许已经在他生命中,占了不轻的分量了。
      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那个小丫头已经离去,便是有再多的可能,也就全部终止在那个时候了。
      ——直到,安史之乱。
      唐门上下尽皆出动,护卫天子,于万人中取敌军首脑。
      而这样危险的任务,自然会优先交到如他这样,数一数二的杀手手里去完成。至于那一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去的,不准确来说,是上面给他的,就是必死的命令——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将那人置于死地!
      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然而那个看似慵懒闲散、沉迷于酒色之中的敌军将领,身边却仿佛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更遑论他们这些刺客?最后不得已,仿了人称“刺客之祖”荆轲的法子,终于绕过层层防备,与那人相距,不过五步有余。
      他垂头下跪,默默计算着距离。
      而后,图穷……匕现!
      他合身扑上那人,只逼得身边的狼牙军一个都不敢动手,也不管那人怎样拿着自己的佩剑在自己身上砍下深可及骨的伤口,只从袖中摸了一把长刀,生生将那人,钉死在自己身上!
      如此……便要离去了吧?
      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叹息,却不知是时央……还是石泱?
      醒来是在军中大帐。
      军医的表情他有些看不懂:“侠士可是去过苗疆?”
      “……正是。”
      “苗女最是多情……却不知,她为何只给你下了凤凰蛊,却未曾用情蛊栓你一生一世?”
      此后战事如何,却不关他的事了——侥幸捡回一条命,然而他周身的几条经脉已断,任是军医再如何妙手回春,他也只堪堪能够维持正常人的样子。他自是不甘的,终于那军医耐不住他软磨硬泡:“也罢……不如你去苗疆看看吧。”
      苗疆。
      他一生所识苗女不过两人,一个叫时央,是天一教的一个小小首领,最后却被上面的人做成了毒尸,他不能为她复仇,只能将她记在心中;而另一个,叫做石泱,是五毒教的一个普通弟子,救过他……救过他许多次,又或许有意于他,然而他已经不管此事许久。
      去找还是不去找?
      在他自己还没有想出这个答案之前,他早已跨上了马,向南疆而去。

      “凤凰蛊啊……”当年不说名动一方、但好歹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七秀女弟子微微眯了眯眼睛:“我记得,就算凤凰蛊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得在于那被下蛊之人颇近的地方,才能引动蛊虫呢。”
      他心中一凉。
      ——下蛊的人是谁,他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在那般敌军环伺的情况下,那人可还能生还?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变成了那个石泱。
      “而且……那个军医或许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凤凰蛊,还是生死蛊……”叹息着喝下最后一口茶,坐在对面的妇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出了茶馆,坐上了去再来镇的马车。而唐十一略略定了定神,转向了坐在一边的另一个妇人,叹道:“我答应了您的,一个故事……”
      他一生,其实是个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的人。哪怕这次终于遂了自己的心愿去了南疆,却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做些什么——是确定那个叫石泱的女子没事?还是多谢她的救命之恩?……又或者,是愿意受她情蛊一试?
      他现下还不知道。
      却知道,他是一定要去寻她的……哪怕,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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