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A Light in the Dark ...

  •   他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海中行走,青绿金黄连成一片,绵延直到天际。
      头顶是清朗澄净的天空,脚下是生机盎然的大地。和风送来了鸟儿的宛转低鸣,也送来了花果的芬芳甜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耳边突然响起了银铃般的欢笑,他循声回头,却不见半个人影。四野茫茫,惟见长草起伏,而那音响渐渐淡去,变得虚幻又缥缈,仿佛空旷山岭中无休无止的回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此徜徉了多久。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像是失去了通常的意义。周围的景致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定睛审视却又好似没变;繁花如星,浅草成茵,细看时姹紫嫣红都没了颜色,只余耀眼的团团雪白,被一茎茎墨绿傲然托起。
      那些是他的Telpelossë。
      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他伸手去拂过那些久违的花朵,然而一触之下,它们竟纷纷零落枯萎,凋敝成灰。
      死亡如同庞大无匹的花朵,在他周围一重重徐徐绽放。天地间骤然一冷,刹那唤醒了他所有宁可遗忘的残酷记忆。
      ——双树已死,光明已逝。
      长夜的深重黑暗中他茕茕孑立,低头只见一片翻腾的暗灰,辨不出是浓云还是雾气。指间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他颤抖着抬起双手,赫然又见那刺眼的鲜红,穷尽Belegaer的海水也清洗不净。……
      猛然坐起来,他从梦中惊醒,额头全是冷汗。聆听着帐外凄厉的风声和隐约的涛声,他呆坐一刻,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
      外面一切如常,与他们宿营前并没有区别。群星亘古不变地点缀着夜空,远处海上闪动着微弱的光亮,乍看像是星光的倒影,但他知道那是停泊的舰队。他们已经向北走了很久,Fëanor家族驾船航行,Fingolfin家族和Finarfin家族则是取道陆地。一路行来,地形愈发险恶,地貌也愈发荒芜,很快他们就将进入那片位于Aman之北、Pelóri群山之外,被称为Araman的土地。
      裹紧了斗篷,他在岩石间穿行,想要寻找一处隐蔽的角落。因为不想惊动任何人,他走得很小心,落脚没发出半点声息;也正因此,当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传入耳中,他着实吃了一惊,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睡不着吗,Ecthelion?”
      朝海的岩石阴影中,Fingolfin的长子席地而坐,金线在黑发里闪着微光。不等他回答,Fingon就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从这里看海,视角还算不错。”
      定了定神,他依着对方的意思过去坐了下来。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寂静中只听得到海的悠长呼吸。
      “有时我很想细数,究竟有多少人的命运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改变。”良久,Fingon说,“这个数字虽然不可能确切,我却发现它总在增加。”
      他不知是什么令Fingon作此感慨,但对此他只有缄默。天鹅港的惨痛,任何言辞都不能开解。
      然而他没料到Fingon接下来会词锋一转,把话题引到他身上。
      “比如你——当初我要是没留心,或许是你的幸运。”
      这个说法貌似全无来由,却霎时触动了他还在Tirion时就已生出的疑问,而在天鹅港,这个疑问又被进一步扩大。也许Fingon认得他并不奇怪,毕竟他加入卫队时日不短;但为什么Fingon会在关键时刻把一半卫队交给他负责?要知道他历来低调,又不曾被委以重任,这位王子缘何对他有这样的信心?
      他没有对头脑设防,而Fingon轻易读出了他心中所想,不由得低声一笑,笑声中多了几分自嘲。
      “的确,我该给你一个解释。”抬头望向海面,Fingon沉默了一瞬,“Turukáno的婚礼之前,我收到……收到Formenos来信,对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存疑,于是后来找了Glorfindel询问。”大约是察觉了他的困惑,Fingon瞥了他一眼,灰眸中闪过了一丝锐利,“你应该不会忘记:Irissë带着你私自去过Formenos。”
      这个答案,是真的出乎意料。他绝没想到,这会是一切的起因。
      “不管你帮她出城是什么前因后果,她要独自前往时,你做了当时最有担当的选择,事后也不曾粉饰辩解。”
      但那未必是您以为的理由,他心神激荡之下险些就脱口而出,总算才及时止住自己。垂下眼,他只觉得胸中五味杂陈,而这异样的反应没能逃过Fingon的眼睛。侧过头,昔日Tirion的王子皱起眉开始仔细打量他,而这一次,他本能地隐藏了自己的思绪。
      就在这时,他发觉有人来了。凝神聆听,他讶异地意识到那脚步声目标明确,正是他们背靠的这片岩石,但Fingon似乎毫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不及多想,他跟着长身而起,正要迈出阴影,就听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嗓音。
      “Findekáno,时间到了。”
      有一刻他怔在原地,不确定自己该为哪一条惊讶——是那缺了敬语的称呼,是那一听就不属于男子的声线,还是眼中所见:来人居然与他一样,是Fingolfin家族卫士的打扮。

      想要离去的人们已经离去,Túna山顶的精灵城市Tirion如今灯火疏落,一片冷清寂寥。
      白城的第二层,一个娇小的黑发女子正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踽踽独行。长夜扑灭了光明,也窃走了温暖,她裹着厚实的披肩,仍能感到风中的丝丝寒意。手中的灯发着清澈的蓝光,驱散了一路死气沉沉的黑暗,然而她知道,与其说它为她照亮了道路,不如说它为她提供了一点安慰——她其实并不需要亮光。这条路,她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迷失。
      她走得并不快。一切尘埃落定,她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匆忙的理由。从今以后,她会有很多时间……多到她此刻根本不愿想起。
      她路过了一幢又一幢房子。它们无一例外地人去屋空,自内而外散发着不祥的沉默。然而不管她望向何方,似乎都有一幕幕鲜活的记忆被唤醒,与这些安静的黑影重叠,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就在她眼前,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跑过花园,爬过树篱,并肩坐在可以俯瞰城市下一层的白墙上,眺望Calacirya山谷尽头的Valinor,无瑕光明的发源地。
      ——Ninqueil,我今天有个惊人的发现:你猜,那个总被我父亲另眼相看的黑头发男孩是谁?
      ——他不是自称Kurvo吗?难道这不是他的真名?
      ——不不,这当然是他的名字,可这不是他惟一的名字……我是悄悄跟在他后面,才发现他每次离开后去了哪里。我要是告诉你他是谁,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
      ——好吧,那么他是谁?
      ——他是Curufinwë,是Fëanáro殿下的儿子!
      幻觉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停在一扇门前,而这扇门,她亦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提起了灯,她端详着它,意识到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印象中别无二致:火焰升腾的流畅花纹衬托出闪亮的八芒星辰,那正是忠诚于Fëanor家族的标志。
      不由得伸出手,她想去抚摸那精致的装饰,却猛然转身匆匆逃离,忍下了涌上眼眶的泪水。
      他们都走了。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有她,Maikalorë之女Fainamirë,Curufinwë Atarinkë的妻子。
      她沿着街道继续走了下去。脚下的路沿着山势弯曲,随着她走过几座空屋,一团淡黄的光晕毫无预兆地跃入了眼帘。在这集中了Noldor几乎所有能工巧匠的地方,除了过去的王储夫人、现在的王后Nerdanel一族,居然还有人不肯选择离去。
      而那座亮着灯的房子,她同样熟悉。
      心中一动,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门前的台阶,她抬手敲了敲,门中有人走来,寂静把接近的足音放大了,听来格外清晰。
      无声无息,门在她面前敞开。望着门里的身影,有一瞬她几乎要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转眼间却发觉了不同——来人容貌相似、身高相若,但不是她想找到的那一个。
      “Lady Fainamirë?您没跟着Fëanáro殿下他们一起走?”
      她点了点头,顾不得解释,略过了寒暄直奔主题:“你姐姐呢?我来找她。”
      有复杂的神色在那张酷似她昔日好友的面孔上掠过,她不由得上前一步,追问时也不觉多了几分急切:“她在吗?”
      “她不在。”年轻的精灵镇定回望,“您知道,我曾是Nolofinwë家族的卫士,但我们全家三思之后决定留下。可是直到不久前我们才发现,Ninqueil她……她私自离开了。她带走了我所有的卫士服饰,我想她很可能是冒充了我前去。”
      她愣在原地,失落像粘稠的冰水从头顶慢慢流下,冻得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
      “……她走了。”良久,她轻声重复,“但是为什么……?”
      “也许她找到了她的忠诚,为此她愿意无视理智和正确。”

      他从没想过Arda之中还有这样的存在。他见过光明,温暖、纯净、生机盎然的光明,他也见过黑暗,冰冷、混沌、死气沉沉的黑暗;但这里既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这是Araman,Aman北方的不毛之地,夹在光影之间无人问津的角落,每一寸都散发着荒凉贫瘠的气息。
      不祥的沉默无处不在,黯淡了鲜活色彩,窒息了欢声笑语。他在这片沉默中机械前行,脚下的长路只是一味向前延伸,尽头隐没在连Eldar的视力也不能穿透的迷雾里。
      汝等止步,听吾判决。
      一个声音不期而至,冷漠权威,不容抗拒——也没有人企图抗拒。流亡Noldor的漫长队伍几乎在同一时刻驻足聆听,四下里只有风声怒号,涛声低泣。
      据说,那不是Manwë的使者,而是掌管命运的Námo Mandos亲临。
      ……汝等将洒下无数的眼泪;Valar将向汝等关闭Valinor,拒汝于外,即便汝哀哭之回音亦无法越过重重山脉。Valar之愤怒将笼罩Fëanor家族及其追随者,从西方直至极东之地:其誓将驱之,又背之,始终令其与立誓夺回之珠宝失之交臂。其一切开端良好的行事,皆将终于恶果;此将经由亲族间之背叛,以及对背叛之恐惧而发生。其将永远一无所得。
      无数的眼泪,哀哭的回音。然而他的泪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刻,他眼眶干燥如同熔炉中的冷灰?
      ……汝等所行不义,令亲族溅血,玷污Aman之地。汝等将以血还血,出得Aman,汝等将笼罩于死亡阴影之下。
      胸中仿佛受了重重一击,他垂眼望向双手,不出意料发现它们殷红一片。刹那间喧嚣呼啸而来淹没了他,他在混乱中挣扎,血的气息、火的色彩,钢铁的轰鸣、死亡的威胁,一幕幕卷成了声势浩大的漩涡。本能地张开嘴,他想要痛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慌乱地伸出手,他想要抓握,触手却全是空虚。
      ……虽Eru命定Eä之内汝等不死,亦不为病痛所苦,汝等仍可被杀,且必将被杀:或死于刀剑,或死于折磨,或死于悲恸。汝等丧失□□之灵魂随后将前来Mandos久留,渴望□□却不得怜悯,纵使汝等杀害之人尽数为汝等求恳。滞留中洲、不回Mandos之众人,则将日渐厌倦世界,宛如背负重担;汝等终将衰微,面对后来之年轻种族化作悔恨的幽灵。Valar如是说。
      Valar如是说。这最后斩钉截铁的一句,终于唤回了他的神智。这是北方的预言、Noldor的厄运,是Arda众位大能者的判决。
      我犯了错,他想。我手上染血,不管何种惩罚都是罪有应得。可是,这个判决为什么不是针对我们这些犯下错误的人,而要包括全体踏上流亡之路的Noldor?你们说我们有权选择,你们说我们是自由而来、亦可自由而去,而对选择离去的人们,你们却来加诸一个诅咒,难道这就是你们那“自由”的含义?
      就在这时,那个曾在Noldor王宫前、Tirion城门外响起的声音悍然响起,忌惮动摇哪怕有过,也为激烈狂野淹没。
      “我们已经发下重誓,此誓我们必将遵守。不错,我们遭受众多邪恶威胁,特别是背叛;但有一点尚未提及:我们还将为怯懦所苦,将为懦夫或懦夫之恐惧所苦!因此我说我们将继续前行,并且若此为命中注定,我还要加上一条:我们将要完成的功绩将成为歌谣的题材,直到Arda的末日!”
      一阵战栗滑下脊背,有一刻他相信自己听到了恢宏壮丽却又悲怆深沉的旋律,来自四面八方,来自Arda,来自Eru的神秘乐章。这旋律点起了烈火,也凝成了寒冰,火与冰冲撞交汇,天地间万物淡去,惟余永无休止的争斗煎熬。
      ……我们将要完成的功绩将成为歌谣的题材,直到Arda的末日……
      睁开眼睛,他发觉身心的双重疲倦都没能在这不安的睡眠中得到缓解。一动不动,他听着帐外冷风的呼啸,不由得怀疑起刚才的梦境和此刻的现实究竟有多大区别。
      隐隐的头疼袭来,他心知自己不可能重新入睡,索性起身开始穿戴,却在刚披上斗篷的时候瞥见外面白影一闪。不及多想,他掀门而出,正看到她绕过了一堆尚未熄灭的篝火。
      她走得不快,素白裙裾在冷风中飘动,奇迹般没有一点声息。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尾随,她专挑不引人注意的小路曲折而行,离开了营地,而在通往海滩的山崖边,她微一犹豫,便径直走向一片突兀的岩壁,消失在黝黑古老的巨石之后。
      隐在营地边缘,他踌躇了。他不知道她来此是为了什么,也无意深究,但在这片未知的土地上,他不能不为她的安全担忧。进退两难,他只有暂时等在原地,不经意间耳中却捕捉到了她压低的嗓音。
      “……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我走,Irissë。”
      他怔住了。他认得这个声音。
      “……我现在不能解释,但相信我,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僵在了阴影中,头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我们会把你当作家人,我发——”
      我应该回避,他模糊地想。可他的双脚偏偏无法移动,就像被无形的力量钉牢。
      “Tyelkormo!不要轻易发誓。何况,你已经发下了一个不能打破的誓言,难道对你来说那还不够?”
      静静转身,他终于迫使自己迈开了脚步。
      “不!我不在乎对你再发一个,因为这一个我永远不会打破!”
      天赋的听觉仍在,理智的大门却已轰然关闭。接下来的词句传入耳膜,犹如雨滴落入宽广的湖面,即刻消失,了无痕迹。

      Turgon进来的时候,刚好与正要离开的Ninqueil打了个照面。对那从容行礼如仪的黑发女子点了点头,Turgon等到帐门合拢、脚步声远去,才转过身来对兄长嘲弄地一笑。
      “英勇的Findekáno,居然在近卫队里任用女性?”
      “照这么说,我要近卫队岂不也是浪费。”尽管回敬得大义凛然,Fingon还是不由得避开了Turgon的目光。他心中明白这必定逃不过他弟弟的注意,本来做好了应对更多调侃的准备,Turgon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穷追不舍,而是略一环顾就坐了下来,甚至没费心去征得他的同意。
      “Findaráto刚刚来找我,告诉我他父亲想要……回头。”
      这让Fingon倏地抬起了头,先前的杂念全抛到了脑后:“回头?!”
      “不错。”前一刻的轻松消失殆尽,Turgon迎着他的注视,语气沉重却笃定,“Findekáno,这其实不是新闻。确实有不少人开始瞻前顾后,在……在那之后。”
      他不必追问,也知道Turgon语焉不详的缘由——那个据说是Mandos亲临宣布的判决,北方的预言、Noldor的厄运,哪怕Fëanor的豪言壮语也不能完全驱散它的不祥阴影。
      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他不觉锁紧了眉。继劝阻之后,他们又收到了一个诅咒,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从亲耳听到那无情裁断的一刻,他就常常存疑。难道事到如今,Arda的大能者们还相信Noldor的反叛流亡是一时意气使然,尚可放弃回头?
      然而Turgon带来的消息,却令他突然意识到:Valar若真作此想,或许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对Finarfin家族、对他的弟弟、甚至对他的父亲来说,回头仍是选择。
      可对他来说,天鹅港之后,再无退路。
      “Findekáno,你历来不肯半途而废。”
      仿佛看透了他的沉默,Turgon再开口时虽然是就事论事,声调里却有意加了些宽慰的味道。
      “你要知道,我也一样。而且Findaráto说,他们兄妹与我们同进退;特别是Nerwen,早在Tirion你就见证了她的决心。”
      Turgon告辞之后,他独自望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冷风不断从帐篷的缝隙里钻进来,任凭多少衣物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深重寒意,而可以预料的是,这随着他们继续向北只会愈发恶化下去。
      Finarfin想要回头,未必是Fëanor提到的怯懦,他想。正像那些当初就拒绝离去的人们,也没有谁是因为畏惧前路的艰难未知。只是这样一来,他的父亲从此就要独力应付那位日渐失控的王储,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他至少能信赖我的支持,他对自己说,就在这一刻做了决断。我是Nolofinwë家族的长子,我的位置,本来就在父亲身边。
      如释重负地披上斗篷,他出去时本来只想透透气,全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迎面碰上他的妹妹。Aredhel走得匆忙,又穿得单薄,双颊苍白不见血色,眼中却有异样的光亮闪动;若不是及时出声叫住她,他几乎怀疑她会对他视而不见,就那么擦肩而过。
      “Irissë?你去了哪里?”
      显然吃了一惊,她遽然止步,待到看清是他,立刻扬起了头:“Findekáno,我什么时候需要向你报告行踪了?”
      她这样毫无必要地出言不善,他马上断定事有蹊跷。根据多年的经验,她这没来由的倨傲,常常是有所隐瞒的迹象。“Irissë,我是你的长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不等她还口,他脱下斗篷不容分说地给她裹上,示意她跟自己走,“但你若执意不说,那也没什么——也许你更愿意对父亲解释。”
      她目光一闪,嘴上并不让步,态度却软化了:“即使父亲也不能无理限制我的自由。”
      话虽如此,她还是顺从地随他进了帐篷。先让她坐下,他亲自给她倒了杯热水,而她接过时已经摆脱了措手不及的慌乱,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骄傲。
      “现在说吧,你去了哪里?”
      她啜了口水,却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他的问题。而Fingon望着这个任性又固执的妹妹,突然想要叹气。
      “你去见了什么人?……Turkafinwë吗?”
      她不作声,脸上却平添了一丝血色。不过他不确定这是因为他的猜测接近了真相,还是因为她手里的杯中腾起的热汽。
      “Irissë,你记得你曾对我道歉。”他索性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决定趁这个机会澄清另一个疑问,“那你想必也明白,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可以不问你刚刚去了哪里、见过何人,但这一个解释,你无论如何不能逃避:你为什么要混进我带领的先锋?如果仅仅是想和我同行,你大可以直接提出要求,父亲未必不允许。
      她神色微微一滞,他从她与他一样继承自父亲的明亮眼眸里看到了风暴的前兆。
      “还有,当时你有没有迫使Ecthelion带你同行,就像从前你迫使他跟你去Formenos?”
      她有一刻只是瞪着他,像是震惊过度;然而紧接着她就大笑起来:“不,我当然没有。”
      她的笑声不知为何令他感到了不安,那是种好似陷入圈套的直觉:“好,我相信你。那么你为什么——”
      “因为我爱着一个人啊,Findekáno。”她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声调无辜却又饱含嘲讽,“这算不算个好理由,我的哥哥?”

      她重新回到了Tirion顶层,回到了王宫前的空旷高庭。长久的伫立之后,她从这里开始穿过Mindon Eldaliéva塔底的开阔广场,一步步缓慢而笃定。环城的宽敞阶梯寂然无声,沿途道道城门如同尽职尽责的卫士,默然守候。
      走下盘绕Túna山的大道,走出Calacirya山隘,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并不在乎。
      这是他们走过的路。
      天鹅港的灯火遥遥在望,暗夜中微弱又苍白,好似汪洋中的孤单岛屿。然而冷风还送来了别的气息,令她心头渐渐升起了难以名状的不安,终于不觉停下了脚步。
      是在那时,她注意到了海边那个高挑的人影。海风掀动着微卷的褐色长发,那人站在白沙边缘,任凭浪花拍打在脚下,溅湿了衣裙,只是纹丝不动。
      “Lady Nerdanel。”
      她不假思索地唤道。褐发的女子闻声回过头来,神色从容又平静。以Noldor的标准来看,她的确算不得美丽:脸庞有失硬朗,肤色红润、不够白皙,身量也稍嫌强壮。但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Fainamirë突然明白了为何她会是惟一曾站在Curufinwë Fëanáro身边、约束他如火个性的人——眼前的女子坚韧犹胜钢铁,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接近火之魂魄,又不被淹没在光辉与热焰中。
      “幸会,Fainamirë。”
      “您认得我?”
      没想到会被一语道破身份,她讶异溢于言表,而褐发的女子见状不由得轻轻一笑:“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儿子的妻子。何况,你与他的婚礼在Tirion还被谈论了那么久。”
      令她真正吃惊的是,听了这话,她感到脸上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股热潮——她本以为,此生除了悲伤,她再不会有别的感受。
      “难得的是,你这样爱他,却有自己的坚持。”望着她微微睁大的双眼,Nerdanel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这显而易见。他若是你的一切,你就会跟他走。”
      毫无准备,泪水夺眶而出。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已伏在Nerdanel的肩头抽泣,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自从长夜降临、光明永逝,她还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痛哭过,面前的女子尽管是初识,却格外亲切,令她只觉得是最坚实的依靠。
      “……可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
      许久,她才止住了泪。在得知Elenwë随Turgon离去,Ninqueil也不告而别之前,她曾以为她是对的。她亲眼见证过大敌的恐怖,而他们身为首生儿女要向此等力量达成复仇,靠的却只有一个逆天渎神的疯狂誓言——她既然清楚预见了前路的黑暗,又如何能放任感情蒙蔽了理智?何况,即使他的决心她终究无力阻止,她至少也能让他三思吧?……如果她的爱对他来说不是无关紧要。
      可他就那么决绝而去,带走了他们的儿子,临行前甚至不曾与她告别。而那位出身异族的女子和她自幼相识的朋友,却毅然走上了那条她原以为写着“错误”的路。
      “Valar的判断也不见得永远正确,何况你我。”为她擦去了残留的泪痕,Nerdanel凝视着她,灰眸朦胧又明亮,像是雾中的宝石,“你为什么来这里,Fainamirë?”
      “我只想……看看他走过的路。”
      “是吗?真是巧合。”Nerdanel停了停,“我来这里,因为我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那边的山野中。”
      海风掠过永不止息的波涛,穿越礁石的缝隙,在她们周围悲伤地叹息。她望着Nerdanel,不知该如何措辞。Noldor王储夫妇的故事,她当然听过——少年时代在野外相识,从此一起旅行,一起探索,彼此了解,彼此信任,最终交换了永恒的誓约。曾几何时,那是引发过多少浪漫联想的传奇故事,可是如今……
      “如今他走了。”Nerdanel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在他的Palantír里,我看到他对命运的预言者、主宰者和判决者说,他们的功绩将变成歌谣的题材,永远不会被后世忘记。”
      她不由自主地一抖。Nerdanel的语声如同一池不起一丝波澜的静水,却不知为何叫她冷彻骨髓。
      “他不会回头。他从来不承认自己会错。哪怕他明白他做的一切并不全都正确,他依然会认为他必须那样做。错的不是他,永远是别人。那就是Fëanáro——和他火焰的魂魄。”
      沉默了一瞬,褐发的女子忽然灿然一笑。
      “可是,我仍然爱他。”
      是的,她想。我们所爱的正是那火焰,永不熄灭的火焰,如同双刃的剑,是创生也是消灭,能散发光热却又焚毁一切,美丽耀眼,却又残酷无情。
      可偏偏就是那火焰,引他们走进了黑暗。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远方有微光闪动。起初她以为那是错觉,但随即就意识到不然。那确实是光,来自数不清的火把。在她注视下,火光渐渐扩大了,越来越清晰。
      难道是他们回来了?她不觉绞紧了十指,直到指节也失血发白,然而在她身边,她丈夫的母亲不动声色,沉着依旧。
      视野中成片的火光慢慢分散成点,漂浮在空中犹如没有重量的幽灵,幽暗中清晰异常——惟其如此,反而格外不真实。然而,当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陷入了幻觉时,她辨出了火光照耀下缓缓移动的人影,以及队伍最前列的旗帜。
      纯金底色衬着同样是纯金的八芒火焰,那是Finarfin家族的纹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A Light in the Dark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