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意》boaj

1、第 1 章

　　那年，他不过十二，一袭白衣，正值年少。

　　春光缠绵，繁锦如画，然而窗外流年殊色，却仿佛与他无关。

　　远处隐隐传来女子不成调的唱腔，搭着低低的琵琶，生生坏了一园精致的娇俏。渗进心里，像是无边无际的细沙缓流，撩拨着耐性。

　　那女子轻轻唱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虽不成调，却委实柔婉，衬着此间溶溶春光，宛如细萼嫩蕊，藏色深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正听着，连手中诗卷何时合起也未在意，窗外游廊却一阵喧闹，惊飞一树锦翼。

　　“这是我家！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让开！”

　　“春小姐——”

　　哗啦——

　　珠玉叮咛，徘徊槛外多时的阳光笑语嫣然，在时间停滞的一刻款款降下，明烈若炽，湮没周遭一切声息万物。

　　他怔怔看着光潮涌入的缺口。是谁如花美眷，紫裙猎猎，倒映进他双瞳，掀起万丈波澜？

　　呵，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暖玉生烟，徐徐吞吐，合着外间晴丝袅袅花香袭人，静静铺泻一地，逶迤缱绻，偶有拂柳风晃影，便迷了人眼，再乱了人心。

　　“呵，原来是小弟。”似是未料到他在此，少女稍一迟疑，轻轻勾唇笑起来，明眸皓齿，“难得爹爹请了附近最好的班子，现下正在后台排演。名伶在侧，小弟也不肯看上一眼么？”

　　他放下手中书卷，细细端详对方精致眉眼，不禁失声：“眼中已有花不败，怎又容得他枝花再？”

　　“这个自然，”柔软触感按上腕，透入一丝暖意，“只是人呐，总不能一辈子只将目光停留于一处风景……即使是再美丽的风光，也有变化、腐朽的一天。”

　　“姐姐……”低低叹息，手轻覆上纤纤细指，想要说什么却忽觉满腔涩然，华若虚无沉淀。

　　女子淡凉如水的唱腔遥遥浸上心，正幽叹，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成绣线，恁令今春关情似去年？

　　炷尽沉烟，抛成绣线，花不似昨人不如故，世上安有永不凋谢的阆苑春景？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便是你只能静静守候一旁，亲眼目睹对方的渐渐变化，却始终无所举动。”低语呢喃，若梁间燕穿风无痕，到底是自己太过自扰。

　　“小弟，听着，”少女握住他细瘦手腕，俏颜凝肃，竟是从未有的认真，“无论如何，你我都是爹娘的孩子，你身上流淌着和我、和爹娘一样的血，这是不争的事实……我虽不如你心细，但那些人私下里说的什么我是知道的。现在，我问你，你相信阿娘么？”

　　——你信娘么，你相信阿娘么？

　　不堪的，阴冷的片段在体内喧嚣，仿佛下一刻要破肤涌出，动摇的信任，日夜折磨着辗转反侧的他，像发酵地在心里日益攻城略地。

　　置在膝上的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

　　后院琵琶弦起音落，女声婉转，如怨如慕。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绾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痛煞小金铃。

　　台上女子婀娜转身，水袖翩翩，指拈兰花，颦眉骤笑，音如娇莺乍啼，气度神姿，说不出的风流盛世。

　　杜丽娘道，呀，春香，你瞧这满园烂漫，不到园林，又怎知春色如许！

　　易春寒有些分神，眸光灿灿微散，显然是听见了。他心下一动，笑道：“姐姐，扶我到外面走走吧。”神态几分稚气，分明乞糖的狡童。

　　少女点点头，俯身伸手，却不防被揽入怀。正要气恼，却听易秋颜似叹非叹，声音含笑，如焚椒雾横坠落耳畔：“我信，自然是……她是我娘，难道凭此也不能？”

　　听出其中意味，易春寒一时语塞，只得闷闷在他怀里，听他继续淡淡说着。

　　“即使是一样的血，谁又能保证铸造出的，是一样的骨？我的相貌神似娘几分，又与爹像多少，旁人看不出，自家人还不清楚么？只是现下的情势，到底是留给别人谈话的一些乐趣，况且爹娘之间的感情深浅，又是旁人能理解的？我相信自己选择相信的，岂是一些流言风语可以左右？”

　　话语淡然，确实最真挚实意。

　　少女有些哽咽，垂首埋在他胸前，十指尽力，扣紧了他的袖。

　　一时又沉寂下来。

　　远处戏还在唱，人也还在演。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光风霁月的良辰，青玉案摆，心字香烧。幽梦延续，谁边？

　　易春寒忽然道：“小弟……谢谢你。”

　　“姐姐，”他松开手，看她眼圈泛红，微微一笑，“还愿意陪我去瞧瞧别枝风华么？”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

　　君侧春常驻，人未倦，花复旧。许谁如花美眷，又许谁似水流年？

　　不经意回眸，瞧见花枝间俏丽侧颜，少年淡淡笑了，眼中终究有了些温和颜色。

　　春意花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