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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琉璃巷 ...

  •   那一场火,
      烧尽繁华,
      本是浴火而生的精灵,
      终在烈焰中飞华。
      一地的瓦砾,
      彻底埋葬了最初的梦想。
      日出于日落不停的交替,
      再一回眸以是沧海桑田。
      还是那个白衣流霜的女子,
      挥一挥手,
      敲开了被烈焰封印的岁月。
      长风开始在九天呼啸,
      地极六合,
      海穷八荒,
      青丝在空气中飞腾,
      烈烈如火,
      一如千年前的怨愤——
      琉璃啊,
      请保护这两个灵魂吧。
      只等待那一日,
      星轨聚,宿命终,
      穿越时空的泪水,
      随你们一起转生。
      ——题记
      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小雨,琉璃巷中挂起了盏盏橘黄色的灯,上面纷乱的写着一些张王李赵的名字,这里是临安城中有名的烟花之地,平日里出入的全是京里的权贵。现如今在这个微雨的傍晚,街上一下子失去了原来的活力,稀稀落落的灯盏在雨雾的映衬下散发出氤氲的光华。
      “小姐,别再等了,下了雨陈公子不会来了。”绣楼上,身着翠色衫子的丫鬟细声的劝说着在窗前矗立良久的主人,“还是把窗子合上吧,仔细着了凉。”
      窗前薄薄的纱帘后隐约的显现着一个全身白纱的女子,夹杂着雨水的风吹来,女子的身影仿佛在随着窗纱一起飘动。
      “翠竹,你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等一会。”纱帘后的人冷冷道。
      “小……”丫鬟还待再劝,但一看到那个在晚风里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影,忽然间眼圈一红,默默的退了下去。又一阵风吹过,黄豆般大小的雨点打在女子洁白的面颊上,留下了两道坠泪般的水痕。
      雨渐渐的大了,门上挂的灯笼在风中不断的摇晃。琉璃巷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瘦长地影子打在一侧朱红色的墙上,在那盏宫灯所发出的微光里忽长忽短的变化。
      呀的一声,那人身后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缓缓的走出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宝石镶边的裙摆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拖过,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响。
      “翠儿,阿五,出来把灯笼收了,一群没良心的忘恩负意的狼心狗肺。”想是今晚没来一个客人,畅春苑的老鸨没好气的冲下人们发着火。半响,一个身着绿色粗衫的丫鬟才从门内走出,手忙脚乱去收门口挂着的两排灯盏。
      “小蹄子,还和老娘摆起派头来了,叫你这半响才出来。”老鸨一个健步冲到丫鬟身侧,捉起她的胳膊便狠狠的掐了一把。
      小丫头吃痛不过,“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刚刚摘下的两个纱灯一个失手摔到了地下。老鸨见此,更是生气,顺手拔下了一支花簪,冲着小丫头的手臂便是一阵乱戳。原本静谧在微雨中的琉璃巷忽的充满了尖叫和咒骂,隐隐的向世人宣告出它本来的面貌。
      老鸨打的性起,却没曾注意到那个在街角瑟缩的乞丐不知在何时已经爬到了她的身后,猛的一把将她死死抱住。
      “干什么?”老鸨一边挣扎,一边冲朱门内大喊,“阿五、阿三,小兔崽子们,快给老娘滚出来。”
      众小厮从门内奔出,见此情形,慌忙扑上前去想将那乞丐拉开。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用力,这个瘦弱的乞丐只是死死的将老鸨抱定,口中不断的发出一些类似于兽类的荷荷声。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有老娘担着。”老鸨无奈,喝令小厮去拿木棍将乞丐打走。
      “人命关天,妈妈真的担的起吗?”雨帘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冷冷的声音,清爽的如同一阵风从众人的耳边吹过。
      朦胧的水气中渐渐的显现出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一袭白纱若不是由身后丫鬟的翠绿色衫子映衬着,简直就要融化在同样苍白的水气中。
      “吆,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梅姑娘大驾光临了。”识得来人是对面雪寒楼上的花魁冷月梅,老鸨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白衣女子并未答话,她轻盈的穿过人从,缓缓的在乞丐身侧蹲下,“起来,跟我走吧。”一边回身吩咐,“翠竹,带他回雪寒楼,告诉妈妈,就说是我的朋友。”
      “小姐,可是你还要……去见陈公子”翠竹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毕竟,对于这样一个路边的乞丐,小姐这样做实在是……不太合适。
      “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你今天的话好象多了,是谁教你的?”女子起身,淡淡的抛下一句话,接过丫鬟手中的伞,转身又走进了朦胧的雨雾里。
      “松开,快给老娘滚的远远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一个什么货色。”身后传来了老鸨恶毒的抱怨,前半句说的是那个乞丐,后半句却是在咒骂那个在雨雾中似真似缓的女子。
      脸上丝毫不现任何表情,步伐还是一贯的缓慢而沉定,撑着油纸伞的白衣丽人人就这样平静的消失在了一片烟雨中,离开了这个表面风雅却是无比肮脏的花巷。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从琉璃巷里缓步度出的女子,便是临安城中红极一时的花魁——冷月梅。
      
      走出琉璃巷,穿过青水巷,便是城中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街口有一家名为笑残红的胭脂店,是冷月梅长去的地方。
      落雨的黄昏,平日里繁华的朱雀大街呈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萧索和凄凉,商铺门大多都已经上起了门板,偶而会有几个身披蓑莅的脚夫打街上经过,因长途的劳顿,头顶上蒸出氤氲的热气,散发在同样氤氲的水气中。
      整个朱雀大街上,只有那家胭脂店里还透着一点橘黄色的灯光。进门的花厅里端坐着一个青衫青巾的书生,右手中握着一卷唐诗,左手漫不经心的摆弄着一只青花的茶杯,似乎正在想着一些什么心事。
      打着油纸伞的女子在胭脂店门前停了下来,望了望那块携着笑残红的门匾,发出了一声极轻极细的叹息,轻的仿佛连自己没都听清。然而,胭脂店的门却突然开了,从门内转出了一个青衫青巾的公子,开口便问道,“梅姑娘因何事叹息?”
      “你……听到了吗?”冷月梅惊鄂的喃喃。
      “听到了什么?”青杉公子不解的问了一句,随即又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什么,嘴角扬起了一个温暖的笑,“当不了真的,梅姑娘里面请。”说完扬了扬手里的书卷,优雅的示意请冷月梅到店中叙话。
      花厅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醉人心脾却又不着半点痕迹。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捡了一个绣着菊花的坐垫铺到了厅中那盆木兰花旁的椅上,请冷月梅做了。自己则拿了一个矮凳做到茶炉旁,一边扇火一边漫无边际的和冷月梅闲谈。
      “翰轩在哪?”显是对这些杂七杂八的闲扯早就已经厌倦,白衣女子冷冷打断了谈兴正浓的胭脂店主。
      “好久不见了,估计是做了驸马,忘了这些穷朋友了。”继续扇着那炉茶,青衣书生随口答了一句。
      “为什么?”一直平静的女子忽的拍岸而起,声音也失去了一贯保持的和缓。
      没曾想到这个温婉和顺的女子居然还会有如此激烈的一面,扇火的人猛的一个哆嗦,一股浓烟从炉内冲出,直呛的泪流满面。
      “咳……咳……翰轩的事,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擦了擦满脸的烟灰和泪水,使劲的揉了一通被烟熏的发红的双眼,青衫书生方始看清了身前陡然失态的女子——白如素莲的脸庞因焦急而微微的抖动,甚至于眼角上竟隐隐的泛起了点点波光,这样的情态,应当是发自内心的焦急吧。
      “你来时我便已经说过,这件事情是作不的真的。”书生略有些玩笑的说道,“况且,翰轩的为人,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
      茶炉中冒出的浓烟渐渐散去,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重新开始在花厅里缭绕。隐隐约约的,仿佛有来自九天的仙子在空气中游走,一路上撒下无数七彩的花瓣。
      女子又回复了以前宁静、苍白的面容,书生仍然扇着那炉迟迟未开的茶。两人就这样静默着,长久、长久,宛如埂古之初。
      “为什么要让他去送死?”半响,一个冷而硬的声音响起,带着利刃刻出般的棱角。
      “我说过,这件事做不的真的。”书生依然略带玩笑般的回答。
      “我都知道,你又何必瞒我。”白衣歌姬固执的追问着,“况且,今日我再劝他一次,或可消除他新中的执念。”
      “师妹。”书生突然叫出了一个突兀的称呼,“师妹,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哈”,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面带寒霜的歌姬肆无忌惮的笑出声来,“师妹?我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怎么配作朱先生的师妹。”
      “小雪,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怪我,可翰轩的事我也是没办法。”书生的语气中已无半点玩笑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断言,“这么多年来,你我为了那个目标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还是叫我冷月梅吧,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小雪了。”淡淡的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锋芒,“不管怎么样,总之,翰轩不能死。”
      茶终于开了,翻腾的热气不断的将茶壶盖顶起,发出劈啪的声响。然而煮茶人却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右手仍不紧不慢的扇着风。
      “师妹,难到你不想帮我了吗?”书生温和的开口问道。
      “师兄请放心,既然已经答应过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底,但人我是救定了。”
      话音未落,女子的袖中忽的飞出了两道闪电般的丝带,将那壶在火炉上翻腾以久的茶击的粉碎,“是却愁香吧?从十六岁起就开始闻,今天是最后一次。”
      “师妹,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呆坐的书生低声问了一句,“为了师傅也不行吗?”
      花厅中响起了几下水滴落地的声音,白衣的丽人转过了身,缓缓的摇了摇头,“师兄,你好自为之吧。”
      雨不知是在何时停的,天穹上仍然积着厚厚的云。随然是十五,但却只能看到一个灯笼般大小的朦胧的月。街道上依旧弥漫着薄薄的雾,借着零星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幽灵般白色的影子,缓缓的飘向远方。
      
      回到琉璃巷的雪寒楼时,以近三更。楼角上居然还看的到半点月的影子,想来雨已经彻底的停了。
      “翠儿,翠儿……”一连催了几声,黑洞洞的楼中却听不到半点回音。“死丫头,睡的这么死。”见没人出来,女子无奈,只能提起裙摆,掂着脚摸索着进入了漆黑的楼中。
      “咕噜”,极静极静的黑暗中突然传出了一下清微的声响。
      屋里有生人!刹那间,女子的心下一片雪亮——楼内肯定出事了!
      不敢想象,这样沉重的黑暗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冷月梅暗吸了一口真气,定定的立在了当地。
      在黑暗中,对方也一定是目不见物的吧?此时此刻,如果谁先发出声响,无疑是告知了对方自己的位置,就向刚才的那下声音,虽然对方已经压制到了最低,却仍没能逃过冷月梅敏锐的听觉。
      双方就这样静静的对峙了片刻,忽的,原本沉谧的楼中刮起了一阵冷风。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冷月梅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立着,如同一艘被卷入旋涡的小船。
      风渐渐息了,黑幕后响起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梅姑娘果然好定力,宁可承受这万劫不复针也不肯暴露半点破绽。佩服,佩……”那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便被一条破空而至的白色闪电连着喉咙一起撕碎。
      冷月梅一招既已得手,更不容情,双袖化做两道白练,在室内不停的翻滚,所到之处便有人痛声长呼。
      “就这几下?收拾完一干不速之客,冷月梅点了一只琉璃明瓦的灯笼,打量起那些横七竖八、倒地惨呼的黑衣刺客,“居然用上了万劫不复针这样两败具伤的手段,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胜了。杀……杀了我们便是,反正……我们今天就没打算活着……从这个门口……走出去。”倒在墙交那株画眉树下的黑衣人吃力的回答。
      这是什么话,难到这些人就是来这里要和自己死在一起吗?不对,那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忽的,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女子的脑海中——是那个乞丐!是他掳走了翠竹!
      “呵,你总算是明白了,我等奉侯爷令来取天山宝图,想来……小五他们……已经复命了。”黑色的血液从杀手们的七窍流出,那是早已经服下的毒药,从一开始,他们便的些必死的旗子,“只是我们不知道,你的武功……居然这……样的高,连万劫不复针也奈何不了你。”
      “那是你们不知道,你们的那个主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们活着从我这里离开。”白衣女子冷定的回答着,“我和你们的侯爷同门学艺十几年,你们一定想不到吧,威风八面的胭脂侯居然和一个青楼歌姬做过师兄妹。”
      刺客的眼睛因震惊而睁的通圆,隐约的可以看到瞳孔正在一点点的放大着,冷月梅伏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乳黄色的小瓷瓶,倒了一粒白色的丸药在手上,“这颗淬寒丹可保得你三日性命,替我向胭脂侯代一句话,行事之前,务必到雪寒楼小聚,想要天山宝图,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另外,天亮之前把翠竹送回来,否则,他应该了解他师妹的脾气。”
      
      雨后的阳光特别的明媚,从一大早开始就白亮白亮的,照在满街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华。
      “哟,这不是刘大爷吗,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啊,想是昨个没来,又想柳红姑娘了吧。”老鸨晃动着水桶般的腰肢,一边逢迎着一大早就干来的第一个恩客,一边向朱红大门内使劲的吆喝,“柳红,死哪去了,快出来迎接刘老爷。”
      红门内缓缓的走出了一个身行消瘦的女子,看样子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头上插了一朵大大的牡丹花,相比之下,女子的容貌却甚是一般。
      “妈妈不要这样,别吓着她了。”中年人迎上前去,抓住女子的手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小美人又瘦了许多呢!”,转身对着老鸨,“妈妈莫不是又打她了吧。”
      老鸨连忙赶上来作揖打稽,“刘大爷这是哪的话啊,就算是借我三个胆我也不敢啊,柳红,还不快扶大爷进去。”
      姑娘挽了肥胖的中年男人,颤巍巍的走了进去,老鸨还在身后不停的打着哈哈。
      总算是稳下了这个财神了,老鸨擦了擦头上发汗,招呼过了一个在门前打扫的小厮,问道,“雪寒楼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小厮伏身,恭谨的回答,“黎明时进去了一台小轿,以后就再也没什么动静了。”
      “一个小狐狸精,老娘料她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老鸨恨恨的说。
      
      黎明时分,雪寒楼前停下了一厅翠花色锦缎的小轿,抬轿的是四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他们小心翼翼的将轿子停好后就飞一般的离开了那坐黑洞洞的小楼,好象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物事。
      “翠竹,是你吗?”从楼中,白衣歌姬的声音幽幽传出,“这半日,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小姐,这是胭脂侯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他今日会来看你。”侍女抱了一个描金的匣子走入楼中。尽管这个女孩子平日里是多么的娇纵和蛮横,可这样的惊恐显然是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底线。
      “是什么,打开让我看看。”白衣歌姬冷冷的吩咐,收拾了一夜楼中因那场拼斗留下的残墟,她此时正站在窗前休息。晨风撩起了几束她额前的青丝,显得孤独而苍凉。
      侍女将匣子放到窗前的小几上,垂首退到了一旁,“胭脂侯吩咐,一定要让小姐自己打开。”
      哈,究竟是什么样的物事,非的要让自己亲自开启?女子收回了窗外的视线,仔细的打量起了这个描画精美的匣子。然而,只一眼,便被深深的震住,那一刻,记忆的深处被什么东西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些被尘封已久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血红色的门,血红色的窗,血红色的床,在最初的回溯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被血浸泡过一样,湿漉漉的,还散发出另人作呕的腥臭。
      等等,还有什么,是一朵白色的花?!小小的花盘,在血染的大地上高兴的开放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朵奇异的花朵又是生于何处?
      “小雪,快回来,别到那儿去。”恍惚间,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
      “是谁,谁在叫我的名字?”歌姬惊恐的回身,对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叫喊。
      “小雪,别闹了,师傅看见了会生气的。”又是那个声音,单纯而明净。
      “不回去,不回去,小雪不想回到那个黑房子里面,小雪要回家,小雪要妈妈。”这一次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同样的秩嫩和清脆。
      这是怎么了?谁在那说话?白衣歌姬痛苦的抱着头,使劲的拉扯着那头乌云般的绣发,别说了,都给我停下!
      “你怎么了?你的衣服怎么破了?呀,你别哭啊,我带你去见师傅。”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拉住了在污水中哭泣的女孩,“师傅可好了,师傅会保护你的。”
      “你是谁?为什么来管我?”骄横的女孩摔开了那只手,愤愤的站了起来,“我哪也不去,你快点离开这,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小女孩直直的盯着少年的眼睛,恐吓道。
      “你别这样,我只是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我没别的意思。”这次,轮到男孩的眼睛红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我这样很好……厄,真的很好,抱着头,冷月梅在墙角蹲了下来,呼吸渐渐的平复,然而那双苍白的手仍痉挛的抽搐着。思绪的浪一波波的打来,逼的她喘不过气来——那里面有:青衫的少年、温暖的笑容、山后落下的冷月,以及在月光下灿烂开放的那株梅花,还有的,是一个在月下长吟的……白须老人。真的是一些消逝已久的记忆了啊,久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何时将这些忘记的。
      老人在树下转了个身,白须在胸前缓缓的飘着,“过来,到这里来。”
      灵魂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慢慢的从这个身体里游移出,飞向了那个在梅树下冲她微笑的老人。“呵呵……呵呵”老人一声声的笑着,渐渐的,那把银须上沾了点点的红斑,而老人的口中正不断有殷红的血液吐出。
      “呵呵,为师恐怕……是……活不过今天了。”血开始大口大口的从老人的嘴中喷出,溅在那些本就艳丽妖娆的梅花上,使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朵朵的小小的火焰,虽不大,却有着灼烧尽一切的温度。
      “以后,你就和颜儿一起生活吧,师傅不在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的。”老人低声的叮嘱。说完那具高大而温暖的身体便慢慢的倒了下去,他的身后,一道深不可测的地狱之门正缓缓的开启。冷月梅冲上前去,想拉住这个如风中残叶般凋零的老人,然而,那具身体竟穿过了他的身体,直直的滑进了那个吞噬一切光明的地方。
      天啊!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又是虚幻的?是自己?还是那个似曾相识的老人?茫然的站在那课傲雪的梅花下,灵魂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风明明很大,却没有丝毫的声音,梅花和雪花相互缠绕着,在这个纯白色灵魂的四周上下飞舞。
      “小雪,小雪,你在哪?”寂静的山谷中,那一声呼唤传出了很远很远,“是叫我吗?”灵魂默默的想着。远方,一个青衫的少年正从雪和天交接的地方奔来,在他行走过的地方,无不开出了一地绚烂的野花,太阳在他的身后升起,小草开始萌芽,雪化成了雨,化成了雾,化成了一个朦胧的梦。
      “小雪,我们走吧。”少年走到近前,拉起了她的手。她可以感觉的到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一瞬间,她居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他便是自己此生最大的依靠——就这样的一直走下去,应该是不错的吧?可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的失落的感觉,好象这个生命并不是完整的。
      究竟……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是那张图,那张天山宝图,师妹应该还给我了吧。”耳边,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又带有魔性的诱惑。
      “图,居然还有一张图。”她困惑,记忆里有开始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撒向那片早已经变的白茫茫功一片的大地。在漫天的风雪中,仿佛一片白色的云,夹杂在雪花中飞来飞去。
      “师妹,你看那。”背着一个米黄色的药篓,男子伸手指了指风雪后的一坐山崖,在挂满了坚冰的崖壁上,一抹红色显得特别妖艳。
      “是雪莲子!”女子兴奋的叫了起来,“是雪莲子,师兄,这下师傅有救了。”
      “是啊,有救了。”望着那坐陡峭的悬崖,男子若有所思的喃喃。
      “可那么高,我们怎么上去啊?”女子一言道出了此时两人心中的忧虑——这样的一个鸟兽不至的悬崖峭壁,况且还挂满了寒冰,想要上去又谈何容易?
      “让我去吧,我身子轻。”摘下那个烁大的药篓,女子自告奋勇的说道。她刚向前迈出一步,一只手臂突然坚定的横在了她身前。
      “师妹,别胡闹,你在下面等着我。”男子的话里有不容质疑的坚决,他走上前去摸了摸那块仿如刀削斧凿般的绝壁,回头看了看屹立在风雪中的白衣女子,眼睛里闪动着意味深长的光芒,“况且,师傅身边也离不了你,你就在下面……等我回来。”
      狂风夹杂着雪花,如同一柄利剑般的割在那个柔弱的女子的脸上,然而,她只是这样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那一刻,她的视野里漠视了这个世间的一切,有的仅是那一袭青色的衣角,翻飞于漫天的风暴中……
      再往后,记忆又变的苍白一片,模模糊糊的,她只看见了一只有着青色羽翼的鹰从云际直坠了下来,向一颗流星般的在铅云重压的天穹中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线,落到了她的脚边,沾满了鲜血的喙上还叼着一抹淡淡的绿色……
      “呵呵,别哭啊,小心泪结了冰把你的脸划破了。”缠了满身的绷带,男子仅剩下那张嘴还在塞外的寒气中不安的翕动着,“师妹,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等治好了师傅的病,我就被着师傅,拉着你的手,我门到山的那一边去,咳咳,听说山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海,很宽很宽,比我们的……圣水湖还……要宽广……”
      女子静静的听着他那低微却满含深情的话语,眼里的水气愈加满溢,“师兄,你好好的歇着吧,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看海,我们再也……不分开了。”话没说完,她已泣不成声。
      冰床上那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艰难的伸了出来,轻轻的碰了碰那个在床前哭泣的女子,“放心,会好的,一切会……好的。”
      是啊,会好的,所有的一切总会好起来的。黑暗在一分分的消散,呆做在墙角的白衣歌姬不断的重复着一个名字——朱颜!胭脂侯朱颜!
      
      白日里的朱雀大街第一次显现出了一种颓败的景象,那些平日里人声鼎沸,日进斗金的商铺仿佛接到了统一的号令,全都已关门歇业。偶尔有几个走过的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似是在极力的躲避着什么可怕的物事。
      响午时分,朱雀大街另一头皇城的方向上突然传出了三声闷雷般的炮鸣。接着便又的死一般的寂静。烈日当空散播下炽热的火焰,将昨夜里积下的雨水蒸的一干二净。干热的风撩拨着那些铜制的招牌,发出单调又沉闷的声响……在这个隐藏了繁华的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平常,就像是夏日里的一条狗,浑身散发着懒散和倦意。
      然而,在这另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午后,有些人却是全神贯注的注视着身边发生的一切。也只有一家店铺还开了一扇角门,它便是那家名为笑残红的胭脂店。
      “主人,囚车已出玄武门。”一身劲装的侍从透过半掩的角门向里面的人禀报,“沿途都已设下哨卡,请主人吩咐下一步行动。”
      那扇门内一片漆黑,和外面白亮的阳光相比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听了派出去的杀手的回禀,黑暗里的人并没有立刻答复,此刻他心中想的,却的另外一人——那个一身素衣,被称作冷月梅的歌姬。
      “主人。”又一名杀手回来,单膝跪地,“囚车已出朝阳门。”
      “朝阳门?”黑暗中胭脂侯下意识的重复,忽的问道,“公主婚礼进行的如何?”
      跪在门外的两名杀手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知道此刻胭脂侯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向精明干连的侯爷不会连自己亲手谋划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吧?
      “禀主人,新驸马行刺圣驾,蓄意谋反。现已被捉拿,圣命诛其九族,如今第一辆囚车已过朝阳门……”
      “够了。”门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怒喝,打断了尚自小心回禀的杀手,“传我令,皇城戒严十日。上至王侯,下至百姓,皆不许出家门一步,有敢反抗者杀无赦!另外,放第一辆囚车到这家店前,余下的就地格杀。”
      
      琉璃巷,雪寒楼。
      不同与别的烟花名苑,雪寒楼中平日里出入的都是一些风流潇洒的文人雅士,自然显得比其他地方冷清。在四周浓妆艳抹的脂粉中它像极了一位盲眼的歌女,虽白衣素面、不施粉岱,却天然的有一种高华的气质。
      窗上掩了几曾朱红色的罗纱,完全阻隔了窗外白亮的阳光。楼内的时间仿佛已经停滞,永远保持在了黎明前最为黑暗的那一刻。朦胧中,墙角里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周身散发着清冷的光。
      从被那些突兀而至的记忆击中后,她便缩卷在这一处黑暗的角落里,静静的承受着一波波狂风暴雨般的回溯——
      究竟还是无法忘记啊!那些事情仿佛被人融进了血液里,写到了骨头上,无论怎样的心如止水,终究是无法摆脱这样的束缚。
      所谓的刻骨铭心,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曾经有多少次,她想只有爱,或着只有恨,然而,宿命却注定了她所爱的人成了他所恨的人。于是,她尝试着将这所有的一切忘记、将这个世间一切的人情冷暖淡漠。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记忆中被称做小雪的女子就“死”去了吧?从此,这个世上有的,是一个像月一样孤傲的女子。她游戏着一个个生命里出现的但转瞬间又要失去的“爱情”,从那些风雅的文人口中,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冷月梅。
      冷月梅?她冷笑,冷月下的梅花,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吗?——十年前的那一晚,她执拗的叫他出来,甚至以死相胁,然而,那个熟悉的身影终究没能到来,在月的冷辉里,她等来的只是一只描画精美的盒子,盒子里所盛放的便是一枝新折的梅花。
      “他……真的不来了吗?”颤抖的从盒中取出那枝梅花,那时候她的声音里还带有少女些须的胆怯。
      “是。”来人冷冷的回答,看着那个似乎是要哭泣的少女,终不忍心,又补充了一句,“侯爷成婚后,自然不会忘了姑娘,请姑娘耐心等待。”
      “侯爷?”她不解的问,“是说的我师兄吗?”
      来人一拍脑门,笑道:“忘了恭喜姑娘了,你师兄和公主成婚后,圣上已加封他为胭脂侯,以后姑娘说不定还可以封一个郡主呢。”
      “他跑去和那个什么公主成亲,就是为了……为了当一个胭脂侯。”她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克制着已经充满眼眶的泪水,她不能哭,尤其是在这个一身喜服的人面前,半响,那种激烈的情绪仿佛暂时被压了下去,她开口,用最为平和的语气,“我想见师兄一面,就一面,行吗?”
      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可那句简短的话里还是带了明显的哭音,她转身,用衣袖遮住了面荚——真是没用啊,怎么能在师兄派来的信使面前哭出来呢?一定要坚持住,要笑着去见他。
      “现在?”身后的红衣信使试探着问道。
      她没有回答,亦没有转身,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整个身体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颤抖,送信人终是不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好了只是去看看啊,今晚可是侯爷成婚的大日子,万一要是出什么乱子可别说是我带来的。”
      “师兄,到现在我还不能完全的懂你,就像那时我不懂为何半夜采摘的梅花上还带着露珠一样,其实,那应该是摘花的你的泪水吧?”黑暗里,幽灵般的女子忽然低低的冷笑起来,那晚上,随着红衣信使,她终于见到了不肯来见他的师兄和他身边那个骄傲华贵的公主,一路上,她不断的想象着见到师兄时的情况。在想象中,一切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她可以看清楚新郎新娘的每一个动作,可就在她亲眼目睹着一切的那一刹那,眼前的事物都变的模糊起来,天和地在剧烈的旋转着,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喧闹。她看到新娘突然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凶狠的向她的师兄扑去。
      “不!”她惊恐的尖叫着,拔出摇间软剑,飞身向她眼中的那个“怪物”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师兄现在正遭受着危险,她要去救她,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刺客!”大厅里原本喧闹的贵族们发一声喊,四散着逃开。她轻而易举的就冲到了那个高贵的的女子前,想也想便是恨利的一剑。突然,手腕被人死死的抓住,她抬头,看到了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眼神因震惊而短暂的涣散。
      “师……”刚想开口,眼前男子呼的拍出一掌,凌厉的掌风瞬间扑到面门,逼的她再无法说出一个字——师兄他真的要杀我吗?
      再次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却是一个金色的世界,所有的物品都被镀上那中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颜色,“这是在哪?”她茫然的问。
      “是我的新房。”窗前站立的男子冷冷回答,转身摆手让侍女们退了下去,厉声,“师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来行刺公主!”
      “我……”她一时语塞。半响,只是低低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道是敢!”男子继续严声训斥,“你知道这一次给我惹了多大的乱子吗?”
      “师兄。”她胆怯的开口,像极了一只受了伤在寻找依靠的小鹿,“我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究竟……究竟要怎样去表达此刻自己心里的焦急和无助?究竟……究竟要她一个女子怎样去向他倾诉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心里忽然涌起了无数无法言语的复杂情愫,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了出来,肆无忌惮的从白如素莲的面颊上划过……
      在自己的师兄面前,她哭的是那样的放肆,一如还是那个孤独一人的孩子在找到依靠的那一刹那。无论有怎样的无奈,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有心爱的人陪伴左右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吧?
      不奢求沧海桑田的永恒,只为了此刻真实的拥有。
      “小雪。”轻轻抚摩着女子的额头,胭脂侯低声安慰,“都是师兄不好。是师兄让你受苦了。”
      “师兄,不怪你,是我太任性了。”她抬起头,眼睛中尽是天真的喜悦,“师兄不要抛弃小雪好吗?”
      胭脂侯轻松的笑了,“我怎么会抛弃你?你忘了在师傅灵前我们发的誓吗?”
      “恩。”女子努力的点了点头,“沧海桑田,不离不弃。”
      沧海桑田,不离不弃。
      冷月梅挣扎着起身,从窗前小几上放着的琉璃盏中倒了一杯昨夜里的残酒,刚端到嘴边,忽然两滴泪珠滴下来,落到了杯中,“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泪水再次将视野模糊,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又在她身边出现,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魔性的诱惑,“师妹,我不会抛弃你。相反,我需要你来帮我。”
      那天,在那个充满了皇族气息的“新房”中,她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亲人,她小小的心灵里最美丽的幻想,新生的贵族,胭脂侯朱颜,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师妹,我在琉璃巷建造了一做雪寒楼,我希望你能去那里,帮助我打点一些事情。”
      “琉璃巷?雪寒楼?”她疑惑,“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离师兄远吗?还可以经常见到师兄吗?”单纯少女心中所关心的仅是还能不能见到自己亲爱的人,浑然不知这个人世的繁杂。
      “你只要住在那里,见一些人,听一些事情,然后再派人告诉我……”
      “小雪要亲自告诉师兄。”不待男子把话说完,少女清脆的声音便打断了他,“我什么都听师兄的。”
      胭脂侯长长的审视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眸子里不断闪动着忽明忽灭的光华,面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师妹,他实在不忍心对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已无路可退。
      “师妹,你必须死去。”胭脂侯的声音冷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小雪要永远的从这个世间消失,从今往后,你只能以另外的一个身份活着,你……愿意吗?”
      听着那冷漠的叙述,少女脸上的神色渐渐由疑惑变为了震惊,继而又是无限的哀痛,她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她没有能力也不想去分辨师兄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小时候那种被抛弃的感觉重又涌上了心头——真的注定了要孤独一生吗?父母、亲人、师傅都已经一个个的离她远去,现在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所最爱戴的师兄也要抛弃她了吗?
      胭脂侯忽然把她拥到了怀里,他抱的是那样紧,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整个身体正在微微的颤抖,两个都没有说话,彼此间只有泪水从各自脸颊上无声的划落——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依靠吧?不奢求沧海桑田的永恒,只为这一刻真实的拥有,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究竟能维持多久,到时候她仍将了然一身,飘零天涯……
      “师兄,我……答应你。”她率先开口,带着极低的啜泣。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散落着满天不甘的哀怨。
      她知道,这一开口,便已是永隔!
      多少次,夜半从香郁委靡的罗帐中醒来,她都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哈,胭脂侯的师妹居然是一个青楼歌姬!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她无限放纵着自己,借以来报复那个远在权利之颠的男人。在这个虎狼横行的皇城,她一个孤单无依的弱小女子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只是这样做,他是否在乎?也许他早已经将她忘记,现在她在他眼中仅仅是一件用来获取利益工具而以。他有高贵美丽的公主,能给他带来天下至尊的权利,可她又有什么?又能为他做什么?
      在黑暗中永远的沉沦下去吧!谁会去在意沧海桑田般的永恒,所有的誓言在现实面前显的是那样的苍白可笑。只有眼前的这一刻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就像她的当初——她为了一个拥抱而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但她仍无怨无悔,因为她曾经真实的拥有过。
      尽管这幸福很短,如白驹过隙……
      
      畅春苑今日里最后的一个客人,是一位凶神恶煞的军人,他身后是潮水般的身着胭脂色盔甲的战士。
      “传胭脂侯令:琉璃巷即刻封闭,限尔等半柱香的时间从里面出来,男的站到街左,女的站到街右,有敢违令者就地格杀。”
      传令官一语毕,琉璃巷中顿时乱作一片,身着胭脂色盔甲的战士冲到每一间房中,歌姬们被像猪狗一般的从熏香的罗帐中赶出,到处都充斥着尖叫和哭泣,刚刚还歌舞升平的琉璃巷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二品理部侍郎,堂堂的朝廷命官,谁敢来抓我?”混乱中,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突然使劲甩开了拉着自己的两个士兵,大声叫骂起来。
      “理部侍郎?”刚才宣读命令的传令官走到那人进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理部侍郎不在衙门里呆着,跑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大爷面前说话?去叫个管事的过来。”中年男子十分蛮横,对眼前之人不屑一顾。
      传令官冷冷一笑,抬手招呼身后的士兵,“胭脂侯有令,凡在琉璃巷中见到朝廷官员,杀无赦!”
      “你……”那人一句话尚未出口,早有士兵赶上前来,手起一到将其人头斩落。歌女们怎见过这样的杀人场面,当下便有人拨开侍卫阻拦,发疯般的向门外冲去,然而还未跑到门口便被赶上来的侍卫乱刀砍死,余下之人再不敢动,只是惊恐的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杀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琉璃巷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纷乱后终于渐渐的平静下来,所有的歌女和恩客都被赶了到街上,人们惊慌的互相望着,都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谁又能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更何况这些本就低人一等、在社会的最底层放纵的生命。
      动荡和飘摇对他们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在整个琉璃巷都被清洗和屠戮时,只有雪寒楼是安静的。士兵们仿佛在避讳着什么,从不敢接近那坐白色的小楼一步。在充斥着尖叫和漫骂的空气里,它像极了一朵雪白的莲花,虽出淤泥却不染一尘。
      “翠竹,外面是什么声音?”搁下手中的琉璃盏,白衣歌姬庸懒的问道,整个白天,雪寒楼的窗帘一直没有拉起,在无边的黑暗里,她感到自己仿佛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只有那些断断续续传入楼中的声音还提醒着她现在的所在。
      “好多……军队。”侍女走到窗前,轻轻的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随即被窗外混乱的景象震住——无数歌女在街上疯狂的奔跑,后面有身着胭脂色盔甲的战士追赶,那些敢稍稍反抗的人立即被当街格杀,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士兵的呼喊交织在一起,使整个琉璃巷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
      “军队?”醉眼朦胧的歌姬努力睁开眼睛,不解的问道,“哪来的军队?”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白亮的阳光瞬间趋散了楼内积攒了一天的黑暗。一时间还无法适应这样强烈的阳光,白衣歌姬抬起衣袖遮住了双眼,朦胧中,她恍惚的看到那道白色的闪电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宛若天神降临。
      “师妹。”阳光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低而缓的,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动听,“我来了。”
      在那一刻短暂的失明过去后,视线里人影身上的光晕一层层褪去,逐渐显现出了一个满身戎装的青年男子,阳光从他身后射来,勾勒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形象。
      “怎么这副打扮?”看清了来这是谁,她瞠眉,冷冷,“我等了你一天,总算是来了。”说完自顾走到了楼中,并不愿多理会站在门口的男子。
      “把包袱给我。”他回身,对着侍从,“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暂时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候爷,这样恐怕……”侍从一句话尚未说完,男子已然走进楼中,随手关上了房门。
      白和黑永远是那样的界限分明,有时候甚至用一扇单薄的木门便可将其彻底分割。
      
      一进入雪寒楼中,扑面而来的酒气使胭脂侯嫌恶的皱了皱眉头,“怎么喝这么多酒?”
      楼内依然很暗,偶尔有几束光线在纱帘随风摆动的刹那射进楼中,随即如幽灵般的转瞬即逝。冷月梅又倒了一杯酒,却只是楞楞的端在嘴边,丝毫没有要饮的意思。
      “师妹。”胭脂侯走到她身前,递出了手中那个略微有些发红发包袱,“我知道你今天叫我来,是为的这个东西。”说完,他打开了包袱,在楼中微微透进的天光下,那个包袱中所盛放的,竟赫然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那显然是一个刚死不久之人的头颅,颈下齐整的断口上还不断有鲜血流出,将外面的包袱染的血红一片。那人的表情是愤怒而激烈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对这个世界怒目而视,仿佛正在向世人昭示着他的不甘和绝望。
      在包袱打开的那一刹那,冷月梅手里的酒杯突然失手跌落,殷红的美酒洒满了她的衣襟,像是从身体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女子的眼睛因震惊而同样睁的通圆,她一直在避讳着死亡,可这一切是来的那样突然,另她卒不及防——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这不是真的,这个人不是翰轩,她不是!
      尽管她在心里极力的呼喊,不愿相信去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可那个尚自鲜活如生的人头就摆在她面前,又不容的她不信。渐渐的,白衣歌姬的眼神由悲痛变为了愤怒,隐隐透射出疯狂的光芒,她死死盯着那个一身戎装的胭脂侯,说出的话字字都如刀锋般冰冷,“翰轩他,是怎么死的?”
      “是我亲自杀的。”胭脂侯回答的却是十分的干脆,“我想你应该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是一粒必死的棋子。”
      “我也是吗?”她冷笑,言语中的杀气渐渐加重。
      “师妹,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难到就为了这个人你就要背叛我吗?你忘了我们之间的那个誓言了吗?”那样是语气,显然已经激怒了这个一身戎装的军人。
      “誓言?”白衣歌姬继续冷冷笑着,“你那个天真的师妹自然不会忘记,只可惜,她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还企图用那些虚假的誓言来欺骗吗?那些言辞的确是沧桑永恒,只是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为了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可以将自己所有青春和生命祭献的天真少女了。就像眼前那个看上去还鲜活如生的头颅,在祛除华丽的外表后,剩下的便只是生与死永恒的隔阂。
      “师妹,醒醒吧,不管怎样,到了这一步谁都已经没了退路,我们所仅能做的,就只有用一场死亡来像上天祈祷。”胭脂侯再也克制不住胸中燃起的熊熊欲望之火,那样强烈的欲望正一点点的燃遍他的全身,他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扯下了隔离天日的帷幕,“看看外面吧,和我一起享受这一场死亡的盛宴吧!”
      仅是一墙之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身着胭脂色盔甲的士兵朝着那些手无寸铁的歌女挥出了一道道死亡的光华,漫天飞溅的鲜血将他们的盔甲染的更加可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大火开始从一栋栋楼阁腾起,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兽,张牙舞抓的吞噬着人世间的一切。
      火光在胭脂侯脸上忽明忽灭的变化,俊朗的年轻人兴奋而疯狂的笑着,充分享受着死亡和毁灭所带来的快意。他的眼睛充斥着噬血的光芒,鲜血和死亡使他体内那欲望的火焰越烧越旺,隐隐的展现出一种即将毁天灭地的喜悦。
      再也不是那个温稳尔雅的胭脂店主,也不是那个威风八面的权势王侯。此刻的胭脂侯眼中只有最纯粹的杀戮,就像一个从地狱里浴血而出的杀神。
      这样强烈而疯狂的杀戮欲望使白衣歌姬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些在烈火和刀兵中奔走的歌女们,她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痛——尽管早已经对这个黑暗堕落的地方感到了厌倦,可这些人终不至与就这样像牲畜一样被人随意屠戮吧?
      从天真的少女时代起,她就没能真正的了解过自己的师兄,但现在,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师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师兄了。难道说,这些年来他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疯狂的报复吗?
      “师妹。”窗前的戎装之人转身,一脸的兴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烧掉这一切?”
      不等冷月梅回答,胭脂侯继续兴奋的说道:“我不只要烧掉这琉璃巷,我还要烧掉朱雀大街,烧掉皇城,烧掉所有关与你我的一切,我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歌姬的手,颤抖的手上传来了热烈、激动的情绪,“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哈!”冷笑着,歌姬甩开了他的手——原来是这样,想用一场火来消弭那些逝去的岁月吗?
      “就算你可以清洗整个世界,但那些岁月终是无法再回头。”白衣歌姬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在胭脂侯头上泼下。看着那个错愕的年轻人,她幽幽的叹了口气,“现在收手的话,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收手?”胭脂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怪物,“现在你叫我收手?你难道不知道我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我只是想弥补这些年来我对你的亏欠。”他的语气复又和缓下来,温言安慰,“那时候我没有力量,甚至连唯一的师妹都无法保护,这些年来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好了,我有了足够了力量,我可以保护所有的我所在意的人。”那种毁天灭地的疯狂神色重又在他脸上凝聚,“师妹,烧了这一切,让一切重新开始,好吗?”
      歌姬幻缓缓的摇了摇头,否定了这热烈激动的提议。她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个已经泛黄的绢布小包,在夹杂着血腥和烽烟的风中轻轻一抖,室内顿时有无数的花瓣飘落——
      干瘪的如同蝉翼般的梅花,保持了死亡之时那一抹永恒的艳丽。
      “师兄,还记得当初你送我的那支梅花吗?”她伸手从虚空里抓了一片小小的花瓣,放到鼻边深深的吸了一下,即而脸上便显现出了极为满足的表情,“当我刚打开那个盒子时,梅花上还沾着露珠呢。”
      有几片花瓣飘落到桌上那个尚在流血的头颅上,干瘪的花瓣在吸饱了鲜血后重又焕发出了妖异般的艳丽。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半夜里新摘的梅花上会沾着露水,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如果那时我尝一下那些露珠的话,他们应该是很苦涩的吧?”
      苦涩的露珠,就像泪水的味道。
      冷月梅拈了几瓣梅花,在窗前神经质般的喃喃,“师兄,你闻闻这梅花是否还是你刚摘之时的味道?”
      胭脂侯定定的站在满是硝烟和血腥的长风中,身后的窗外,士兵们锋利的刀剑畅快的划过人的身体,鲜血化做朵朵莲花,在那些灵魂早已腐朽的身体上盛大而绚丽的开放着;身前的雪寒楼中有无数干瘪的梅花漫天飞舞,无始无终的在这个阴暗的空间里飘荡——在那一刻,时光交错,命运轮转,十年过往将他周身团团缠绕。茫茫宇宙,漫漫洪荒,只有痛苦和孤独一路和他相拌——那个年轻的生命,那些磅礴的理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隐忍了十年,现在,就让鲜血将他引燃,一起来迎接这毁灭和新生互相交织的爆发吧!
      “哈哈……”浓烟再度袭来之时他想放声大笑,然而只笑的两声,一口鲜血突然从胸中涌起,瞬间将咽喉封死。同时四肢百骸的力量仿佛被人抽走,整个身体僵硬的如同一尊石像,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抱起,伴着一个温柔的女声,“师兄,你该好好的歇歇了。”
      身体被放到窗前的小几旁,头不由自主的歪倒,却是正好和那颗刚被斩下不久的头颅四目相对。白衣的歌姬在胭脂侯和头颅之间坐下,眼睛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喜悦,一如十年前,那个天真的少女因一个温暖的拥抱而满足的快乐——
      师兄,我一直想跟你说,翰轩像极了十年前的你。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忘记。
      
      琉璃巷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
      三天后,赶来救火的人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遍地的瓦砾和灰烬中散落了无数的琉璃珠,在略微有些暗淡的日光里投射出淡雅的青辉,那片曾经是肮脏的烟花之地的废墟展现出了它前所未有的纯洁与宁静,宛若星海降临。
      毁灭和新生原来同在。
      2007-4-21—2007-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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