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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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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0年,嘉庆五年。
无锡县
城中最气派的茶楼叫做望江楼,倚着太湖而立,二楼精致的一排雅间,用荷香浸过的竹帘一一隔开,凭栏遥望,便是波光粼粼的太湖,天宽地广。
沸煮的泉水滚滚翻动,雅间里有一男子正垂着眼专注的看着水雾,取了沸水烫杯,让茶盅有了热气,以先发茶香,留了片刻,将水倒去,又取滚水再冲,如此反复三次。
只见那修长干净的男人手指不徐不缓的动作着,茶香升腾,渐渐绕入鼻中,那男人这才悠然自得的拾起一盏盅,闭眼细细一嗅,薄唇扬起一丝赞赏,“碧螺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他浅尝一口,甘味入喉,眉峰微微一挑,“圣祖爷当年亲自赐名这碧螺春,果然好茶!”男人略微昂首,举手投足间,儒雅温润,各细微处都可见气宇非凡。
“爷,太湖盛产碧螺春,在这地儿还有个别名,是叫做佛动心。”旁边站有侍从打扮的男子,恭敬讨好的回话。
“佛动心?”锦衣男子笑了,轻摇扇面,“进平呐,这名字怕是取大了,都说品江南的茶就如江南的女子,这天下间连佛都忍不住动心的女子……”说着,他的目光渐渐远了,飘向宽广的湖面,心思散了一整片湖面,“不在江南。”
被叫做进平的侍从扫了一眼坐下男人的脸色,“爷说的是,这天下的最好的东西,自然都是在京城里边儿。”
锦衣男子想了想,不再说话,又端起那盏茶,细细的品味着。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从隔壁雅间传来,锦衣男子微微蹙起眉,显得有些不高兴被扰了此刻雅兴,侍从进平亦是不高兴,哪个不长眼的,非得在这时候坏了自家爷的好兴致。这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过后,随时而来的就是怒意汹汹的争吵断断续续的越发的高调,“……四奶奶……八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别怪我不留情面带着兄弟们围了你庆丰年……”
进平只听隔壁间的吵闹动静越来越大,心想着去阻一阻,便说:“爷,要不奴才去……”
“不必了,咱们走吧。”锦衣男子本就不喜闹,兴致既已坏,无心再逗留,收了扇子站起身来,进平赶忙为他掀起帘子,隔壁一直高亢扰人的男音中居然有一个女人声音又传入耳来:“舅老爷,你怎么说都是蒋家的亲戚,如今蒋家遭此变故,危急关头我不说求您帮一把,你又何必如此趁火打劫……”
锦衣男子顿了一步,下意识的侧头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着的雅间,没想到这场争吵中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又是一声暴戾的拍桌,“康宝琦!你说话可给我小心点!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你们庆丰年的欠条,白纸黑字的在这里,怎么就变成老子乘火打劫了!”
原来是债务纠纷,锦衣男子隐约听了个明白,庆丰年这个名号,曾是无锡乃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米铺,是江南米业的龙头老大,可是听着对话,庆丰年的当家人居然是个女人?
锦衣男子微有些出奇,却没有再停下脚步,径直往楼梯口走去,这样的市井嘈杂,他实在是不喜欢。
进平近身跟着,生怕这隔壁何时打了起来,此刻也只想这位爷快些离开,却不料刚下了两步楼梯,那里边还真的就动起手来,整到竹帘被“哐呲”撕了个半破,里面是七八个男人和一个身着了浅绿色衣裙的女子面对面站在,想必就是那位刚刚争吵之中的“蒋四奶奶”。
女子身后还跟了一个短打摸样的男人,说话间几个男人已经动起手来,拳脚无眼,桌台倒得乱七八糟,那蒋四奶奶侧身一避,撞在背后的栏上,显然是腰上吃了痛,拧眉忍痛朝着那几个扭打在一块的男人们大喊一声:“柴九,小心!”又朝着仍在坐上凶神恶煞的男人道:“舅老爷,今日你不过是要钱而已,若是伤了人,我康宝琦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定和你闹上衙门!赶紧叫你的手下都给我住手!”
进平只觉得这位蒋四奶奶一个女人,虽生得眉目温柔慈善,此时面对那七八个莽汉毫无畏惧之色,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心生敬佩,一面围观一面下楼,险些就撞到自家爷的背上,进平吓了个踉跄,这才发现自家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匆匆离开的步伐,而是笔直杵在了原地,直直的望着那雅间里边那些人,微张的唇泛起一丝难掩的乌,握住扶手的那只手,用了极大的力,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赫然凸起,眼里巨大的震惊难掩,呼之欲出,“爷?您怎么了?”进平平日里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连忙问到。
锦衣男子被进平这一声唤惊醒,那位蒋四奶奶已经被逼至墙角无路可退,那名被她唤作柴九的男人寡不敌众,已被打了个头破血流!
“速速去衙门报官!”锦衣男子低声快速吩咐身边的进平,又嘱了一句:“不要说是爷在此,快去!”
“那您……”
“啰嗦什么!赶紧的!”他呵斥一声,扬起头来两步就跨回二楼闹事处,扇子一横,挡住了差点砸着那位蒋四奶奶的瓷壶,眉间有隐约的怒意浮现,沉声朝彭铿呵道:“这位什么爷,光天化日之下以多欺少,且欺负的还是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觉得羞天下男人之愧么?”
他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威严之意,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大家纷纷侧目好奇,一种奇怪的静盖住了方才的混乱嘈杂。
康宝琦也愣了神,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男人正好挡在她身前,高出她一个头的身形在她眼前遮出一大片阴影,她目光所及之处正好是男人宽阔的肩膀,紫色马褂的边襟绣线整齐细密,起伏的流云纹路可见工艺非凡,他脑后的发辫也同样编得严谨讲究,定是出自一丝不苟的精巧女人手艺。
他们之前前后只隔了大约一臂之远,康宝琦只这么匆匆一瞬扫视,已经能感觉到身前男人必定身份不俗,待他径直转过身来,才看清他的容貌,面容干净硬朗,鼻梁笔挺,眉宇间隐着一股子君子坦率正气,唇薄无须,持扇的手拱了拱,谦和有礼的道:“不知蒋四奶奶可有受伤?”
康宝琦有些警惕,摇摇头,伸头去看柴九,他已经跑了过来,“柴九,你怎么样?”
柴九挠挠头,防备的看了看挡住康宝琦的男人,“四奶奶,我柴九皮粗肉燥,没有事,你呢?”
康宝琦再次摇摇头,上下看了看柴九,见他应该也只是些手脚小摩擦,放下心来,目光回到那男人身上,也学着他一拱手以示礼貌,客气地问道:“多谢这位爷仗义出言,我乃庆丰年米铺的蒋四奶奶,这位是我庆丰年的三掌柜柴九,不知您如何称呼?”
锦衣男子自回过身来起神情越发的恍惚,被问及称呼,显然迟疑了片刻,康宝琦有些不自在了,与柴九对视一眼,却听见他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我姓黄,字念汝,”康宝琦收回的目光整好与他的眼光隔空撞上,加重了声音又重复了那三个字:“黄念汝。”
康宝琦赶忙别开眼,觉得自己是否看错,他眼底情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