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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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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是时间馈赠给人的最好的礼物。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他靠回忆活着。
从山脚下他住的草房外,可以隐约望见半山腰上的一座庙宇。那座庙里有一个眉眼清俊的和尚,他慢慢回忆道。
他自小在这片山上打柴,那天贪心多打了两捆,下山时天已晚了。黑暗中幽绿的亮点狼眼骇得他腿发软。狠狠心闭上眼举起柴刀想拼命的时候,身体忽然被接住,轻飘飘后退了一丈。那匹狼已经哀嚎着逃窜了。
“不要杀生。:清越的、温厚的声音。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死也要让这把声音陪着入土。
入目是一张二十五六的青年的脸。这个人没有头发,娘说过,这样的人是和尚。
他盯着对方看了半天,那和尚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问:“施主可曾受伤?”他迷惑地眨眨眼:“我不叫施主,我叫阿林。”和尚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那么,阿林,你快下山吧,天越晚这林子里凶物越多了。”他呆呆得应着回去了。
他记住了这条路,每天都要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一样。他常常可以碰到那个和尚,教他识一些字,或者讲些佛经故事,他大都听不懂。有次和尚说:“下次你别‘和尚’、‘和尚’地叫我了,我的法号叫无释。”他点点头原来和尚也有名字啊,那他还一直贫僧贫僧的。
第二天他上山,提醒自己一定得记得叫一声“无释”,可是和尚没有出现。
半个月后,他忍不住问了问来往的香客,这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无释的和尚。香客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无释大师可是声名远播啊。他在佛经上的造诣连五六十的老僧都拍马不及呐!可惜啊……听说是犯了清规被主持罚过面壁呢。”
他还是每天到山上去,可是再没见过和尚。后来那里又盖了新庙,他便不到那儿去了,在山脚下造了现在这座茅草屋,就在和尚们下山必经的路上。如果有一天无释下山,他一定能见到的。那时候一定要记得叫一声“无释”。
时常有香客经过,或向他讨一杯水喝,他笑呵呵的递过去一碗,听一声谢,听人家对他的称呼从小兄弟到大叔到老伯。也偶有和尚经过,叫他一声“施主”,他应着,递过去一碗清茶。而他想听的那声“施主”,始终没有听到。庙里的和尚都知道山下有位好心肠的老伯,都说他面带佛像。
他时时描摹着他的面容,清俊的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只见过他平静或微笑的表情,都是极好看的。还有那把声音。清越的、温厚的、魂牵梦萦的。另外,一定要叫他一回“无释”。
那天山上下来一位宝相庄严的老僧。他照例递过去一碗清茶:“大师,喝碗茶解解渴吧。”老僧伸出来的手微微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他的眼神的嘴唇:“阿林。”
他犹豫了一下,这个名字很有些耳熟。他在心理算着,别人叫他老伯,他等着和尚叫他施主,他见到和尚要叫一声无释,就这三个名字,没有了。
“阿林……”和尚又唤了一遍。他还记得眼前这人十六岁少年的样子,憨憨地说:“我不叫施主,我叫阿林。”那么多“施主”里,有一个“阿林”。他是无情无欲的僧人,他只能叫所有人施主,但是有个少年,给了他一个,叫出别人名字的机会。
“阿林……”苍老的声音更像是一声叹息。无释看着他的眼神,这么多年,依然干净单纯,没有杂质,天真到残忍。他是忘了吧,他们之间,隔了四十多年。
不。阿林记得的。可是他脑海里那张面容,刻了四十多年,都是无释二十五六的模样。刻了四十多年,却忘记了他也会长大、变老
阿林从十六岁长到六十岁,记忆却一直徘徊在十六岁,舍不得走出来,就像是一枚鹦鹉螺,即使沧海变了桑田,也不知道要探出头来看一眼。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无释,只看到那张清俊的,二十五六的面容。
“多谢……施主。”老僧还回茶碗,和阿林擦肩而过。阳光热烈得像是在庆祝什么美好的结局,毫不在意地把空气里早就破败不堪而今终于碎裂了的东西蒸发得干干净净。
回忆是时间馈赠给人的最好礼物。
遗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