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江半水

2、离

　　“林渊秋之墓。”
　　新土.新坟!
　　红色的土松软的覆盖着，周围新载的松柏，枯黄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似乎马上便会夭折。青草围住这一方红色，繁茂之中更添萧索。
　　一身白衣真会永远埋于尘土，隐于黑暗吗？潇洒不羁的世家公子，琴剑绝世而折服众人的侠者，他的风姿就这样沉埋？
　　恍惚若梦！
　　青衣人揉揉太阳穴，不敢再想，想的多了，只是空添伤感。可是不想，这伤感便会少吗？青衣人摇了摇头，似是想阻断纷乱的思绪，甩去这沉重的哀伤。
　　从腰中取下白玉萧，凑到唇边，如温玉般儒雅的脸上泛起了神采。
　　凄冷哀伤的萧声惊的临近的飞鸟破空而去，盛草向两边荡开，仿佛笼上了一层层秋霜。
　　没有名字，随情而泻的乐曲，哀婉缠绵，滂沱澎湃，天地宁谧无言，也似在默哀。
　　泪水化为萧声，在心中淋漓流荡。
　　来事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然，我还有很多机会，而你……
　　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惨惨烈烈，桔色的道道光芒如利箭横贯天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青衣人颓然叹息，移开洞箫，眼神深邃而苍远。
　　轻轻抚动温存的玉萧，自己还会有知音吗？知音若亡，陪伴自己近20年的玉萧又何足惜。
　　许久，他忽地神色一凛，淡淡道:“诸位好耐性。”
　　他的周围早已围了一群人，戒备而仇恼的瞪着他，他知道这些人全是高手，他身上牵满了他们的气机,然而,他神情惘然,依旧沉没在自己的思绪中,气度不变的淡定从容。
　　没有人敢妄动,只是死命盯着他,踌躇不定.
　　许久,似是等得不耐,他的思绪从虚无中转回.唇边荡着一抹苦笑，青衣人的眼神依然波澜不惊：“你们应该突袭我——刚才我一直在出神。”青衣人背对众人,语气淡然，“不过你们是世家——名门正派,怎会行着苟且之事!”
　　很多人已满露懊恼,却被他一句名门正派噎在脸上,神情纠葛,青红不定。
　　“楚迢云，我要你告诉我，渊秋是不是你杀的？”凄厉的女声蓦然响起，如秋风虐刮。
　　楚迢云难以自禁的转身，怜惜的看着一身缟素的少女。鹅卵的脸，娇弱温柔，仿佛不谙世事，忧怨的眼眸，此刻正射向他。夕阳映在她的身上，绽开一片金黄。
　　“是,我不过完成他的心愿。”楚迢云淡淡说来，声音有着难以觉察的悲痛.
　　他眼中的悲哀同情也许太过深刻,心儿心魂皆震.
　　“你骗我！”她难以支持的踉跄后退。“你一定是嫉妒他，你……你,你想杀了他取而代之！”她尖锐长嘶,剑拔出鞘的嘶声直刺楚迢云心底。
　　“我们如此相信你，我原本还想请你参加下月渊秋和我的婚礼。你……你怎么忍心！”声音忽的低郁，泪水在少女脸上纵横，美眸盛满绝望。
　　心碎的又岂止是她！楚迢云闭了闭眼。
　　须是看出他心神震动,有机可乘，几把剑不顾一切,凛然刺到。
　　“江南世家，风度不过尔尔!”楚迢云长啸一声，凌空而起，萧转如剑，气势剧扫,逼得众剑一滞，突袭之人皆惊，换招之间，又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楚迢云只是惊龙般游走。围攻众人竟无法突破那固若金汤的光暮，只得由初时的攻转为守，死死纠缠住他,等待后援。
　　楚迢云目光一扫，了然于胸，手中的萧忽的一闪，但见光芒四射，直如灿阳，令人不敢正视。
　　楚迢云借机后退，竟半空潇洒转身，斜斜掠出。将一帮人远远甩在身后。
　　心儿提着剑，恍惚的看着，眼见楚迢云突围而出，又是一颤，眼神变换，终是握紧了剑，咬牙追去。
　　楚迢云察觉到身后的气息,微微一顿，眼神黯然，稍稍放慢了脚步。
　　竟致于次！竟致于次？竟致于此。
　　这是一开始便注定的结局，早已明了，却终是……终是会黯然神伤。

　　心儿的轻功一流，是自己和渊秋悉心所教。

　　“秋哥哥，云哥哥，你们瞧！”心儿扬了扬手，一只黄色的小鸟，露着头，怯怯的瞅着，不时的挣扎一下。那鸟竟也真从她手中挣出。心儿扬唇一笑，宛若朝阳下初开的花朵，娇弱温柔。
　　黄影一闪，转瞬间又回至两人面前，裙裾犹自飞扬，右手中攥着本已挣脱的黄鸟，惊惧的转着乌黑的眼珠。左手拍了拍鸟头，心儿一扬手，重将小鸟送入空中。转过头来，斜睨着树下对弈的两人。瓷玉般的面容，闪着令人疼惜的稚气。

　　“好。”林渊秋抚掌大笑，“这身轻功，就快天下无敌了。”

　　“到底还是比不上你和云哥哥。”黄衣女子虽是懊恼，神情却是雀跃而欢喜的。

　　笑容犹在眼前，却已恍若隔世。

　　入了一片密林，楚迢云轻叹一声，停住脚步。

　　皎月初升，地上树影斑驳。虫鸣时时，在草间跳跃挪移，枝叶繁茂，却辨不分明，只是颤颤作响。

　　心儿握紧了剑，向林中空地那朦胧的影子挪去。白色的裙角拂过野草，发出奇怪的声响，心儿紧咬下唇，只觉每走一步，竟是如此困难——心中被千刀划过，痛彻心肺——毕竟是一直以来倚赖着的人啊，为何，却要拔剑相向！是的，在她听到林家人的汇报时，是如此的愤怒，恨不得立刻手刃仇人，然而，然而终是犹豫!紧紧扣住手中的剑，她逼着自己抬起头来。

　　楚迢云默默看着她，眼神痛惜深沉。在剑清光流转的一刹那，他将萧凑到唇边，缓缓吹起。

　　心儿却是一震，剑几欲跌下。多么熟悉的乐调，那曾是几年以来，一次又一次听到的乐曲，闲散，舒缓，一如林中的生活一般恬淡。心儿不觉的随着萧声起舞——如无数次一般，剑尖淡淡的划破夜空，卷起漫天树声，如水月华下，一袭白衣映出无尘的天幕。

　　楚迢云的眼神恍惚起来，深深迷醉。一如从前，林渊秋远游时的情景。然而,最淳美的酒也有苏醒的时候。

　　——因为时光早已流过。

　　“啊!”心儿忽的扔了剑，崩溃般的尖叫，掩面向林外踉跄奔去，长长的秀发在身后飘扬，长裙被枝杈划的嘶嘶作响。

　　楚迢云抬头望月，萧声依旧不曾停歇。

　　月的影是凄寒的，就如人的心境。依旧是那首曲，却多了分别时的肃杀，一直没有告诉心儿，这首曲的名字就叫 <<离>>，稍换几个音符就会有不同的意境，可换的又岂止是音符！

　　一曲毕，楚迢云放下萧，朝林深处试探问道：“谢姑娘？”

　　密林中，果然走出一位冰蓝衣裙的女子，她的面容隐在轻纱之后，朦胧而不可见。唯有眼睛熠熠闪光。

　　“没想到你会杀了他。”女子似在叹息，声音清灵，却自有一份睥睨苍生的傲然。

　　“若非他有赴死之心，我岂能伤他。那枝竹筷只有我五成力量。”楚迢云淡淡道。

　　“赴死之心\"华清眼神一黯。

　　“他早知你是浮云阁中人，也早知浮云阁与江南四世家会有一战，可他是至情之人，决不会对你拔剑，也不愿为了联合两大家族，与心儿成亲，更不能如你们所愿的悔亲。权衡之下，只有如此。他到我家之时，虽未言一语，可烦乱之情，我还是看得见的。”

　　“其实那些时日，我和渊秋并未如你们所愿的断掉联系，你们的谋划，我和他都已明了.那一段时光是渊秋最美的回忆。可是你们开始施行计划了，他不得不离开！\"楚迢云定定注视着蓝衣女子，沉静的声音却掩不住浓浓悲哀。

　　“对于他,我总是心软！”华清咬唇苦笑，神色一凛，黯然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言毕，她已没入林中，消逝无形。

　　楚迢云扬唇,似笑非笑，随即负手望月，半弯残月在林子上空皎亮可见，清辉流转中透出隐隐的暖意，映得暗林中他的容颜温润如玉，有着与世无争的宁静。

　　拂去繁密的枝叶，林中走出一位白袍男子。白色长袍宽松合体，并无臃赘之感，使他显得高不可犯。

　　楚迢云听得声音，转过头，默默注视着缓缓走进的浮云阁主，一霎时空气凝重起来，月华瞬时冷若寒冰。

　　然而，楚迢云淡淡笑了。

　　阁主虽然气度非凡，却略含清秀，风华内敛,和想象中是有些差别的。

　　笑容如同涟漪一般波波荡过，阁主看着眼前的青衣人，赞道：“楚公子，好风度！”
　　“阁主过誉了！”楚迢云温和的笑道，眼神蓦然一转,“我愿意用我来换谢姑娘自由。”顿了顿.

　　“青遥吗？”阁主微微惊异，淡漠的笑道，“楚公子果然干脆,只是你认为你比华清更有用!”

　　“是。”楚迢云抬眸，语气淡然却不容质疑。

　　他注视着阁主的眼睛，“我和林渊秋既能成为知己，能力阁主想必不会怀疑。”

　　阁主微微眯起眼睛，这么久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也难怪华清不对他出手，华清是看出他的才了，还是心存愧疚
　　这个人果真不简单呀！
　　“谢姑娘的心恐怕动了。”楚迢云怅然道。
　　“你哪？”阁主冷冷问。
　　“动过了，就不会轻易再动！我和渊秋的区别便是.我没他那般致爱。否责，也不致于此。”楚迢云淡然回击，眼神亦是少见的凌厉，“如今，我该去看看江湖上的风云变幻，目的达到之日，便是我离开之时。”
　　“不知楚公子又有何目地。”阁主眼中锐光忽现。
　　楚迢云疲惫地摇头：“不过是看看这红尘,左右不会与你相左。”
　　阁主笑了，郎声道：“如君所言。”
　　楚迢云眼中光彩变幻，蓦然轻叹一生，单膝跪地：“楚迢云从此供阁主差遣。”
　　“三天后，我希望在苏州见到你。”扔下一句话，阁主迅疾隐没，眼中若有所思。
　　楚迢云擦去手心冷汗，向林外赶去，眉头紧锁。
　　从此之后，再不得自由，纵然高傲超脱，亦不过如此，时间与转折从不会停留。
　　小心翼翼的越过坟外的林家一干人，楚迢云暗自感慨。拥有太多的安逸，太多的盛誉，少了行之有效的训练，铁一般的手腕，终是会一点点的腐朽，这也是渊秋不愿涉身的原因吧。
　　心儿竟趴在坟头上睡着了，是哭的累了？楚迢云默默走近，点了她睡穴。抱起她，看着她娇弱的蜷缩在自己怀中，眼睛红肿，睡梦中依旧喃喃的唤着渊秋，声音令人肝肠寸断。
　　楚迢云将她放在远处一棵树下，将自己的外套细致的覆在她身上，站起身，痴痴的看了半晌，终是转身断然走开。
　　从此之后，一切阻断，山高水长，永难相见。
　　一掌下去，坟上泥土被削去甚多。
　　“你干什么？”剑风骤至，楚迢云被迫后退。
　　陆青遥执剑立在坟前，身上披满寒霜，显然在此站了很久。此刻，举剑于前，怒视着他。
　　楚迢云不以为然的将萧别回腰间，淡淡笑道，“渊秋该醒了。”
　　“渊秋该醒了？”陆青遥一惊，难以掩饰狂喜之色，“你……你是说……”言语未毕，她已一掌扫向土坟，须臾之间，棺盖已经露出。
　　“你和渊秋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离开了!”青衣儒士微微笑着，昏暗的月色，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定的忧伤。
　　陆青遥一愣，推棺的手不由停下:“你做了什么!”
　　“替你……替你为阁主效力。”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话语，可是陆青遥却分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挣扎。
　　“谢谢!”微微叹息，陆青遥推开棺盖，温柔的笑意静静荡在她的脸上，那一刻的华光竟照亮了浓浓夜色。
　　凝视着棺中风姿卓然，白衣胜雪的林渊秋，一滴泪从她含笑的眼角滑落，她小心扶起林渊秋，盈盈闪光的双眸期盼的望向楚迢云。
　　楚迢云抬头看了看已至中天的暖月，淡淡笑道：“该醒了。”
　　“很准时啊!”慵懒的话语漫不经心的响起，仿佛秋水击动卵石。
　　“渊秋！” 将头依在日日魂牵梦绕的那人身上，神色冷傲，睥睨众生的女子，只像所有心愿已足的小女人一般，沉醉在纯粹的欢乐中。
　　挑目望向楚迢云，一声谢谢从骄傲的男子口中吐出。净澈的眼中有着欢乐，鼓励与祝福。拉起谢清晏，渊秋望向茫茫山林，那里以后便是他终老之所，从此之后，相携九州，只羡鸳鸯不羡仙，纵剑笑歌，永不离弃。
　　隆起的新坟，掩盖了往日的尘埃，三道身影向两个方向去了，终于融入了苍茫夜色，融入了这无穷无尽的六合。
　　而这江湖的芬芬芸芸可曾安否？
　　一切可依旧,又有多少风起云涌酝酿在这暗的时刻,传奇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