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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4月5日晚,淮河一八七旅三营。
何悠抹了一把身上尘土,靠着工事点了颗烟。简黎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他,笑问:“何连长真有闲心啊。”
“啊,这仗打得也差不多了,简连长来一根?”
“不了,正是关键啊,小鬼子今晚八成有动静。何连长还是守好自己的地儿吧。”
“嘿——我说,咱现在也算战时盟友。简连长不要太见外嘛。”
何悠刚掐灭烟头,身前一个壕沟“轰”的一声炸开一个手榴。简黎反身扑过去,抱着何悠从工事下滚出去四五米。只听得前方一阵惨叫,何悠被手榴震得有些糊涂,直到简黎在耳边吼:“小鬼子要突围!何悠!回你阵地去!”才猛然震醒,爬起来往自己阵地跑。
炮声震天,掀起一阵尘土,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战况究竟几何。一梭子弹从耳际惊险掠过,带起身旁人一片惊呼。简黎有些着急,刚才的突袭直接伤了他一个班,也不知道对方意欲为何。通讯员从旁边猫着腰跑过来跟他说营长战略,没时间犹豫,简黎咬牙,和身旁战友冲出阵地。
结束战斗的时候天还没亮,简黎咬着烟让卫生员给他包手臂上流弹擦过的伤,何悠又过来了。
“简黎,你……借个地方说话?”
简黎看了一眼何悠,对卫生员说:“剩下来的我自己来,你去那边看看吧。”
卫生员走后何悠一屁股坐到简黎身边,神情有点赧然,“你……伤重么。”
“你不也看到了,小伤。”简黎把胳膊伸出来,“给我包一下。”
“……哦。”
“诶,何悠,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跑国民党去了?”
“我自己在南京参的军,看新闻坐不住,你呢?”
“去年我家被鬼子炸了,全家只剩我一个了,嘶——你轻点——和几个朋友一起搞了个游击队,不久就被收编了。”
何悠抬头看简黎的表情,正好看到对方因为疼痛现出的狰狞面孔,有点心酸。何悠和简黎年少交好,几乎影形不离。后来自己搬家,两人就此失去联系。多年之后再见,竟然是战场。那天营长说□□有增援过来,何悠好奇跑过去看,一眼就见到简黎,笑容温暖眉眼俊逸身量挺拔。天知道何悠是什么心情。
刹那间何悠想起许多少年时光,无忧无虑两小无猜。
“谢谢你。”
简黎咬着烟一脸疑惑,差点没想起来何悠在说什么,直到何悠指了指身旁被手榴炸出的坑才反应过来:“嗯?哦,没事。”
何悠包好简黎胳膊上的伤,慢慢把它抱进怀里,简黎抬起没受伤的胳膊摸了摸何悠的头,指间还夹着没燃尽的烟。
“没事,都过来了。”
何悠抬头看简黎的脸,多年不见却还是熟悉他每一个表情。何悠着了魔一样慢慢凑上去。唇齿间满是苦涩。
远处零星传过来几声炮响,在深沉如浓墨的夜色里更显惊心动魄,上弦月牙弯弯。
1938年4月7日,日军残部向峄城、枣庄撤退,至此台儿庄战役胜利。
简黎跟着部队匆匆开拔,没能和何悠告别。
简黎从帐篷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最近的天气都不错嘛,他看着太阳笑眯眯想,战事情况也越来越好了。
简黎随手抓了一个勤务兵问:“苏中那边情况怎么样啦?”
勤务兵说:“嗳简副团,前线刚传消息过来,说是又赢了一场啦!电报在团长那里,我给您拿过来?”
“不用了,这场在如皋打得?我记得一八七旅在那个地儿吧,怎么样?”
“说是一八七旅九十九旅全部都歼啦!抓了一万二的俘虏呢!”
“都歼……了?”
“是啊,我不跟您说了,团长还等着我呢!”
简黎去拿战捷的电报看,团长还笑着跟自己说这次又赢了离最后胜利也不远了。却不知简黎浑身都在抖,几乎拿不住这薄薄一张纸。歼灭一八七旅,六个字白底黑字硬生生站在那里,触目惊心没有一丝余地。
简黎眼眶发涩,八年过去他都再没有何悠的消息。如果他还在一八七旅呆着,歼灭两个字几乎就是定局。就像几年前简黎从外面回来,转角就看到自己家一片狼藉,血迹慢慢从门口蜿蜒爬到自己脚下。简黎觉得血迹几乎爬上自己脚踝,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团长喊了简黎许多次,简黎才回神。随口应付了几句,木呆呆回身走向自己的帐篷,身旁一营营长和他打招呼他也没能看见。他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感觉到一个硬物硌在额角。那是淮河边上何悠挂在他身上的的玉佛,上面挂着的红线在多年征战生涯里被磨断,简黎想着战争结束他就去找何悠换一根,到了连再看一眼玉佛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1948年,济南秋。
简黎早起,勤务兵给他拿简报看。简黎问他快入冬了战士们的棉被准备好了没。勤务兵答说早就准备好了。简黎没再多问,径自走出去晨练。
还没等一套拳打完,勤务兵就战战兢兢站到了旁边。简黎心情不错,问怎么了。勤务兵手里捧了一抹碧绿,有点胆寒不敢说话。简黎笑着伸手把勤务兵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当下怔住不能动弹。
四六年简黎从苏中撤出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它,从来都是安顿下来把它压在枕头下直到下一次再启程。记忆里这玉佛从来都翠绿通透,怎么碎了一角之后就变的这么,这么黯淡了呢。简黎深深叹口气,勤务兵在旁边碎碎叨叨解释说给团长您换床厚被子,结果不小心把枕头下的东西抖下来了。他抬头对勤务兵说,多年故人送的,你先去忙吧。简黎手里暗暗用力,直到残片在他手心印下深深痕迹。
简黎本以为快三年的时间能让他忘记点什么,到头来还只是一厢情愿。好多东西不在眼前你总是想不起来,当你看到它才发现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它,魔怔了一样。
一九三五年春。
“诶哈哈哈哈简黎简黎你过来看啊!”何悠回头喊简黎,笑容明朗清澈。
“什么东西你又咋咋呼呼的?”简黎从小凳上站起来。
“来嘛!”
何悠手指着块石头,简黎本以为他又看中了拿什么新奇玩意儿来坑自己。没想到看到一朵小花从四四方方的砖头稳稳生了根,钻了出来,嫩黄色花瓣绽开来,夕阳下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简黎抬头看何悠说:“怎么?”
“不觉得很棒嘛?你之前难道看过什么从石头里长出来?真厉害啊。”何悠笑着问。
“只看过你。”
“啊?”
“孙猴子一样折腾。”
“简——黎——”
简黎大口喘着气从梦里醒过来,喉咙口像堵住了什么发不成声,仿佛一开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他探手摸枕边,一手湿迹。
他以为想不起来的,他本以为想不起来的。
那天他看着何悠松动砖块,想把那朵花带回去,没想到花的根脉连着砖块下的泥土,何悠一抬手拿起砖块,根茎折断。何悠一脸喜色瞬间凝注,简黎看不过去,魔怔了一样凑过去轻轻亲吻他面颊,也没管何悠脸上沾了一层薄薄泥土和对方小心翼翼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简黎一夜未眠,熬了许久还是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捧着那碎了一角的玉佛走了出去。他在后山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站定在那里用当年从家里匆匆逃离带着的手帕包住玉佛。简黎轻轻吻在玉佛上,就像当年他在夕阳下吻何悠,就像当年何悠在工事里慢慢靠过来,就像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吻。只是这东西触感冷硬,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寻不回当时柔软心境。
简黎矮下身把东西埋进去,然后慢慢慢慢坐下来靠在旁边一棵大树上。他想起正直年少的时候何悠喜欢从自家院子里晃荡晃荡走出来,敲他家门喊他出来玩,手里通常捧着精致点心。春夏秋冬,再没有他了。
黄昏时候简黎从树下站起来抖了抖衣服,慢慢往前走,那个小小的土坟被孤零零遗落在身后渐渐模糊,似乎,还有一个更模糊的影子。
“我说,今晚也不打算从了我?”
简黎翻了个身,不理会床前趴着的黑影。何悠瞪着简黎的背影,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翻身上床,跨过简黎躺到床内侧,背对着简黎躺下来。
屋内一片寂静,洁白月光从未关的窗户外照进来,散落一地清辉。今天十五。床上有人坐起来,良久不动。半晌叹一口气,给对方掖了一下被角。秋日澈寒,也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感冒。简黎起身走出去,屋外正笔挺的立着十来号人。
简黎慢悠悠问:“怎么,大晚上都造反呐?”
“团长,您……真准备走?”二营营长问。
“不然呢,早不说过了,陪咱团过最后一个十五啊。”
“可是团长你看,这才刚建国,国家还不稳,正是用人的时候啊。”二营营长急出一身汗,其他几个营长七嘴八舌,都舍不得简黎辞职。
他们几个是从抗日的时候就跟着简黎,从民间组织的游击队收编过来的,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牺牲的战友无数个,好赖还有几个同生共死的,早就说好有福同享。如今建国了,眼见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么也想不到九月初的时候简黎就递了辞呈说十六就走。
简黎笑笑,他也舍不得这群弟兄,只是:“你家嫂子等不及啦,再不去找他要被扒了皮哟。”顿了一下,“过几天师长会派新团长下来,这几天团内事务政委先担着,可说好了,新团长来了不许撂挑子,啥事都商量着办,不许做混账事。我要是知道了,多远也得回来抽你。”
“那团长您不走不就成了,老说嫂子嫂子这几年谁见过嫂子啊!趁着机会把嫂子带过来给兄弟们看看啊!”
简黎心道,真要给你们看了还不吓死你们,大手一挥:“有缘我带着你们嫂子回来看你们啊。”
第二天一早。何悠睁眼看屋顶上斑驳土迹,等等不对!何悠一翻身做起来,怎么在车上?探头去看驾驶座,简黎叼了根烟,回头冲自己笑:“哟,起床了,不错,正好待会赶火车就不用我拎着你了。”
“……这是去哪?”
“送你回家。”
“……去哪?”
“送你回家啊。”
“我他妈都死了四年哪来的家?!”
“那就回你坟里去。”
“简黎,要扔了我你说一句我立马走,你这样有意思没!啊?!”
简黎斜眼看何悠气的脸都红了,哈哈一笑,“跟着我走就对了,哥哥啥时候骗过你?要丢了你会跟你说的,放心。”
“简——黎——”
1949年10月6日晨,长安街驶过一辆汽车,半道上突然打了一个弯,好险没撞上路边一棵香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