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天堂》暮曈

1、火柴天堂

　　1.
　　我终于卖掉了一根火柴，笑着伸手看看满天的漆黑满天的飞雪，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冷，唇角因为经常向上着，已经僵硬了。
　　我不是那么喜欢笑的，只是不笑的话哪里会有人愿意买我的火柴呢？
　　新年的钟声已经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
　　我抱着双手踩着拖鞋一步步走在已经积了薄薄的雪的街道上，街道上很黑，很静，看来是真的没有人了。
　　我无奈地看着捧着大把火柴的手，想着回家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了，我是真的不敢回家。父亲的藤条太硬太刺了，打在手上生疼生疼。可是，外面好冷，风一直吹着，雪花落上了我的头发我的嘴唇我的肩膀，我悲哀地发现落在我身上的雪竟然都没有化。
　　我想着没有化的雪是不是预示着死亡。
　　我使劲跺脚，对着红肿的双手哈气。我抬头看到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是一片漆黑，一片带着纷纷扬扬雪花的漆黑。
　　似乎离我很近。
　　我感觉，就好像在飞。
　　飞？
　　是不是就是死亡呢？
　　我突然升起了无限的勇敢，我擦开了第一根火柴，火柴的亮度照亮了我的双眼，火柴的温度温暖了我的手心。可是，为什么？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我的心？
　　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似乎是没有尽头的事，就好像父亲，整日整日地吸食鸦片，整日整日地赌博，怎么也戒不掉，哪怕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就好像母亲，整日整日地跟着另一个男人，说爱他，怎么也不肯离开，哪怕那男人已经有了妻子而她业已为人妻。
　　最后一根火柴熄灭，我终究还是死了，我知道，我在飞，我希望，我飞到的地方，名叫天堂。
　　只是我闭上眼的那一霎那，我看见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少年，少年边上是月白的光芒，温暖地笑着，就好像，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亮光很温暖。
　　我想我最后想到的那个词，一定是“死而无憾”。

　　2.
　　只是，我还活着，不对，活着的是我的灵魂。
　　我没能明白，最后是我在我的身体里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少年，还是，我离开那个身体后看见的那个少年。毕竟，我离开了那个身体，我看见了那个少年。
　　我看见那个少年将死去的女孩轻轻地抱起，整理了她凌乱的头发，紧紧握起她的手。我抬起我的手，我似乎感觉到，手心里的温度。
　　我站在少年的背后，他的衣服就好像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教堂看见的传教士穿的衣袍，只是他的是白色的，纯白色。
　　雪下得更大了，风吹得更加凌厉，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温度，没有刺痛感，我想这是一件好事。
　　少年转过头看我的方向，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我觉得他是知道的，因为我看见他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
　　我一直笑着，我不知道我的笑容是不是跟他一样漂亮。
　　少年隔空轻柔的拂过女孩的身体，女孩变成了雪花，纷飞着，最后落于地，有的化了，有的成了堆积的雪。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雪花总是穿过我的手落到地上，我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雪花都会穿过我根本不存在的身体。
　　我看到我的手泛着蓝色的荧光，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想象着无数纯白色的雪花穿过我泛着莹莹蓝色的身体，那一定很美。
　　少年一把抓住我没来得急收回的手，站了起来，我就说，他一定是看得见我的，那么他能抓住我的手也就不奇怪了，是吗？
　　他冲着我笑：“你可以叫我翎，你叫什么？”
　　“很久以前，我的母亲叫我雪，就是这些雪花，就是这些穿过我身体的雪花。”我试着动了动唇角，发现已经不僵硬了，于是我笑得比以往更加灿烂。
　　“你很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死者。”
　　我眨眨眼，“谢谢。”
　　“我能，摸摸你吗？”
　　“可以。”我拉着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贪恋他手心里的温度，所以这么无礼的要求我一点都不在意，可惜的是，我是一个死者，我已经不能再感觉到温度了。
　　“你真好，你想要三个愿望吗？我可以给你。不过，三个愿望用完了就要离开了。”
　　“真的吗？你可以给我三个愿望？”
　　他笑得温润，“当然。”他白色的衣袍被风吹着，猎猎作响，“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逛逛，看看这个城市的爱情，亲情，友情或者天空，烟火，烛光……他们都很漂亮，但是，我已经看够了，不想看了，所以，给你。”
　　“谢谢你。”
　　他笑着摸摸我的脸颊，“你的脸庞，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纯净的。”
　　然后他消失了，就好像我死前擦开的一根一根火柴一样，从头到尾慢慢燃烧光，最后剩下的一撮烟，消失在空中，而那些灰烬，都变成了雪，纷纷扬扬，最后落于地，沉寂。

　　3.
　　天已经亮了，这座城市下了一整夜的雪，天亮的时候应该会冷得彻骨。
　　大街小巷里还是没有人，这么冷的天气，也不奇怪。
　　我飘游在街道的最边上，看过一个个房间，各色各样的窗户，里面有酒鬼一直喝着酒，有烟鬼吸食着鸦片，有妓女涂着艳丽的妆容抽着烟，有富翁吃着鸡肉吐司，有贵族子女跳着优雅的舞蹈，有少男少女亲密相拥，有父亲喂着男孩吃饭，有母亲给女孩梳起了漂亮可爱的头发……
　　我去过这座城市最脏的地方，我也去过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我看了爱情，亲情，友情，我也看了天空，烟火和烛光。我看到了温暖，也看到了冰凉，我看到了光亮也看到了黑暗。
　　仅仅只是一天，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的印迹。
　　偶尔我走过一处，旁边的猫咪会“喵喵”地叫个不停，会用发光的眼珠看着我，我知道，猫咪是看得见我的。我对着猫咪笑，我只是一个游客，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它们就都不叫了。
　　我是一个游客，这座城市是我的风景，这座城市的风景，为我敞开。

　　4.
　　天再次黑了，雪又开始下了，半夜的时候，这座城市再次陷入了黑暗沉寂与冰凉。
　　我去了我那个不蔽风雨的家，我看见父亲喝得烂醉还吸食着鸦片，凹陷的骨架让他老得像个快死的人，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音乐家，他会弹奏小提琴，我小时候最爱的催眠曲就是他用小提琴拉出来的《生命交响曲》。父亲总是温和地笑着站在床沿给我拉琴哄我入睡。只是后来战争开始了，还有母亲爱上了别的男人。
　　他醉得成了一滩烂泥，伛偻着背抓着鸦片抽着，记忆中清俊的面目变得扭曲，那是一种像是沉迷在某种罪恶的快感，然后露出的享受。我有些厌恶，几欲作呕。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会把他当做生长在阴暗角落的霉菌。
　　我想给他一个愿望，我不知道他最希望的是什么，我不是他的好孩子，我竟然不知道我的父亲希望得到什么。
　　最后我给他的是最俗的物件——钱。
　　我知道他会做一个梦，做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梦，梦见自己赌博赚了好多好多的钱。第二天他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在做梦。
　　许了第一个愿望，我恍然间看见天边飞起了一群鸟，油光光的红黑色，很漂亮。
　　我再也看不清父亲的面目，我看见的只是一片模糊，我拼命眨眼，终于看清了两个字：
　　——欲望。

　　5.
　　第二天半夜，我去到歌舞厅，我以前来过一次，母亲带着我到这里来的。
　　母亲是个舞者，原本她最擅长的是芭蕾，只是自从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之后，她开始跳探勾，好像是因为，那个男人喜欢。
　　歌舞厅里人很多，很亮，跟外面的世界相差太多了，这里喧闹，浮华，亮得刺眼。
　　我看见母亲躺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母亲穿着艳红色的长裙，发间别着一朵红色的花。母亲无疑是漂亮的，全身红色却是艳而不妖，清丽脱俗。母亲的脸上是跟前晚父亲流露出的相差无几的神情，贪婪的，享受的，沉沦的。父亲以前总说母亲是一个天使，而我是一个小天使。这样的母亲，她仍然是一个天使，只不过是堕天使。
　　我看见了那双漆黑的不断掉落着羽毛的羽翼，巨大的黑暗笼罩了所有的光亮，我看见一片深切的绝望。

　　那个男人也很好看，我没有到欣赏男人的年龄，我只能找出“好看”这样的词来修饰。
　　男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母亲的背脊，目光却盯着舞台上的那个少女。少女很漂亮，穿着白色衣裳就好像误入凡尘的天使。
　　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爱母亲，那么母亲怎么办？
　　第二个愿望，我给了我的母亲，我说：我希望能让我的母亲得到爱情。
　　奇异的是，我也不能清楚地看见我母亲的模样了，像昨晚那样，我眨眼在眨眼，最后还是看见了两个字：
　　——欲望。

　　6.
　　我没有立马离开歌舞厅，我游走在宾客中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途中我看见一个捧着还沾染着着露水的红色玫瑰的女孩，我总觉得这个女孩很像台上的少女，同样的眉眼，同样纯洁的气质。
　　没过一会，两首歌唱完两支舞跳完，少女下班了，她带着那个女孩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叫捧着玫瑰的女孩“妹妹”。
　　我一直跟着她，她带着自己的妹妹回家，那是一个破旧的屋子，但至少可以避避风雨。我看着她哄着自己妹妹睡觉，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脊，用温柔又悲伤的嗓音唱着一支歌：
　　天上的妈妈想跟你说话
　　要勇敢要坚强要学会乘风破浪
　　天上的妈妈想跟你说话
　　要看见光亮要碰到温暖要找到希望
　　天上的妈妈想跟你说话
　　……
　　她唱得泪湿了脸庞，女孩早已进入了梦乡，粉嫩的唇向上扬着，很幸福的模样。
　　少女轻轻地在女孩眉间映下一吻，然后开门离开。我跟着她走，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栋很漂亮很华丽的房子前面。
　　少女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男人，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面目。
　　我想着富人都贪婪，不怎么在意。
　　我没有给她第三个愿望，我转身离开，转身的前一刻我看见少女的面目模糊，我已经不需要再看下去了，我知道会出现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欲望。

　　7.
　　又一个天亮，这次出现了阳光，出现了飞鸟，出现了路人。
　　然而我已经对这座城市厌烦，最后我去了母亲爱的男人的那栋房子，我记得母亲说过他很有钱，连房子都是在最好的地方。
　　我到这座城市最好的那片区域一户一户地找，那里的住户很少，找到他很容易。
　　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也看见了我的母亲，还看见了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精致漂亮的女孩。母亲依偎着男人笑得很幸福，面前的女人一脸悲戚，紧紧搂着怀里的女孩。
　　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梳着漂亮可爱的头发，大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载满懵懂载满倔强。
　　“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和妈妈了？”女孩皱眉，眼睛里水汪汪一片。
　　男人看向女孩的眼神有些不忍，不语。
　　女孩突然泪流满面，挣脱女人的手捂着嘴跑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啪——”地关上门。女人忙跑去女孩的房间，抹着满面的泪水。男人看看母亲，温柔地笑着。
　　我愣住，愣了好久，才跟着去了女孩的房间。
　　只是，我上去后看见的却是女人跟女孩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的场景，粉红色的床单上是鲜红的还在流动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低落在地板上。
　　死寂。
　　死寂。
　　死寂。

　　空白席卷了我的脑袋，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原来，死者还会流泪。
　　我突然想起，给少女开门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再想到，使得眼前母女死亡的，是我的母亲。
　　天旋地转的感觉。
　　现在是彻底厌倦了，厌倦了这座城市。

　　8.
　　我走上前，轻轻抱起那个女孩，整理了她凌乱的头发，紧紧握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感觉到跟少年握住我的手时我感觉到的一样的温度，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看见少年一样看见我。我现在只知道，我想忏悔。
　　我笑着，用尽我的力气笑着，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少年的笑会让我感觉是那么的温暖而又力，因为我也在那样笑着。
　　我转头，看见那个变成泛着蓝色荧光的女孩，她歪头笑着，笑得非常可爱。
　　我学着少年的动作，隔空拂过女孩的身体，这次女孩没有像我一样变成雪花，她只是从头到尾慢慢燃烧变成了烟雾，窗户开着，风一吹，就消失了。
　　“你可以叫我雪，你叫什么？”
　　“我的母亲叫我安琪，你可以叫我安琪。”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死者，我可以，摸摸你吗？”
　　“可以。”她笑着拉过我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露出享受的模样。
　　“你想要三个愿望吗？我可以给你，不过三个愿望用完了你就得死了。”
　　“你能给我三个愿望啊！好啊好啊，给我吧，我不怕死。”
　　我摸摸她的细软头发，“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逛逛，看看这个城市的爱情，亲情，友情或者天空，烟火，烛光……他们都很漂亮，但是，我已经看够了，不想看了，所以，给你。”
　　“谢谢你，你真好。”
　　不，我一点都不好。
　　“还有你为什么要给我？”她好奇的大眼流光溢彩的。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纯净的人。”
　　我看着自己想火柴燃烧一样慢慢消失，我看着女孩温暖地笑，我看着虚空中我的另一张脸，用尽全力笑着，眼中是一片氤氲。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少年，用力地笑着，笑得纯净。
　　那是我见过的笑得最纯净的人。
　　最后那个笑容变成了一根根火柴摆出来的轮廓，一根根相接着，一根根燃烧成灰烬，我想那是我将要去的天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