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丹青子

3、过招

　　夕阳荡落，玉米地里一间农屋，以茅草胡乱搭成，因种着爬山虎，并不能一观全貌，影影绰绰是个绿意分明的屋子。。

　　一抹鹅黄纤纤倩影跳入窗中，凌十七少一杆甘蔗做枪扎了过去，沈幽帘慌张之下大喊一声：“躲开！”

　　凌十七少面色涨红，不过已被陈纤侧开半缕微光，连续两声落地，沈幽帘在片刻之内被凌十七少狠狠剜了一眼。

　　凌十七少出手决绝，被他盯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陈纤在里面贼贼偷看一会儿，犹豫片刻，了然轻重，这不就推开两闪柴色大门，清脆一笑：“怎么着，打不过本小姐便要拿我的侍童开刀吗？”

　　凌十七少收回毒辣的目光，凤眼稍稍吊了一下，风拂过他雪白的浏海儿以及宝蓝的长衫，不可一世的桀骜姿容令人屏息：“看你骨骼清奇，我便教你几招。”

　　出招之前，他绽开一缕冷笑。

　　陈纤体力稍微恢复，起了新的一轮攻势，这次连九重天的小众山叠步都走出，所谓孤掌难鸣，凌十七少应对的是《虚若怀谷》中的“盈盈笑语”，这笑声丝丝入扣，越笑越如山间流水，可是承载了他四层功力。陈纤不甘示弱，“歌尽桃花”一出，顿水山水明秀之态，使人浮想联翩。

　　沈幽帘不像凌十七少、陈纤那样富有内功，襄阳小郡王欧阳晨和他的侍卫荀承影听到这边的动静，就见到沈幽帘被两股内力震晕。欧阳晨命荀承影救人后离开，自己加入战局，荀承影不敢苟同的样子，扫到欧阳晨兴奋的眉眼闪闪发光，就知劝也无用，于是像是扛麻袋一样扛起沈幽帘。

　　沈幽帘醒来已是两夜过去的一个晌午，陈纤不在，她便披了一件素薄短衣，走到水盆前清水过面。那种冰冷，是特别让人清醒的。窗子是打开的，窗上的黄白蔻三色蝴蝶兰快要凋净，另一盆小盆景观还那样青，她忍不住将洗脸水浇洒点，水光映衬，它更绿了。

　　那种卑微的开心，其实要比以后高处不胜寒好。她静静收回手，初秋的风悠扬雅致，谷中不是特别清寒。

　　窗外响起一阵起起伏伏的笛子声，仔细探去，是唐洛洛在弄蛇。
　　竹叶青，蛇舞。

　　四方的庭院，每一间住着的小姐公子都非富即贵，或来自江湖或来自宫廷或名臣良将之后。
　　虚谷，真是个好地方。

　　唐洛洛穿戴是那种异族人黑衣红绣短装，脖子上套着铜圈，一个很特立独行的小姑娘，不过有时毒起人来一脸天真，这叫沈幽帘一脸蛋疼，咳，假如她有蛋的话。

　　沈幽帘悄无声息合上窗，走到床上打坐调息。
　　内力不是没有增加，而是必须每天每时不得不装出资质平平的样子，那是一件很难的事。

　　沈幽帘可不是什么懂得遵守伦理的人，快剑阿飞的母亲白飞飞是王怜花的亲姐，沈幽帘是阿飞的女儿，她能为了一本《怜花宝鉴》向王怜花自荐枕席做他的弟子。
　　王怜花也是个怪人，他一生爱过三个女人，一个是沈浪的妻子朱七七，一个是朱五的妻子厉如霜，一个是王怜花自己的妻子慕容轻舟，其他女人皆属梦幻泡影，但他无疑是怜香惜玉的。
　　他爱朱七七仿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厉如霜的墓志铭刻在王怜花的岛上，王怜花是惊才绝艳的话，厉如霜就是惊世骇俗，只是单从相貌上，厉如霜已经冰雪剔透宛如天人，更不缺敛财的手段，一身清贵，但沈幽帘是没有见过她的，传奇在于口耳相传；至于慕容轻舟，慕容轻舟从来不阻止王怜花浪迹花丛，她每年都会在姑苏住上大半年，一年当中短短三个月回到岛上陪伴王怜花，沈幽帘当时寄居岛上，唤王怜花一句小舅爷，也很尊敬慕容轻舟。
　　慕容轻舟性子随和，还教沈幽帘花陶瓷上的花纹，以及晒各种各样的花，桃花、玫瑰花……晒完以后碾成胭脂，慕容轻舟和沈幽帘还一起泡澡搓背。
　　结果王怜花只是掀起嘴皮凉凉一笑“别被骗了，她对谁都一视同仁。”、“这种温和的皮相，是最麻木不仁的。”反正王怜花刻薄慕容轻舟是刻薄惯了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
　　沈幽帘当时才十岁，她很喜欢慕容轻舟，因为沈幽帘自己的母亲待自己特别冷淡，觉得母亲都应该像慕容轻舟那样，像是朋友一样温和的说话，一起吃饭玩耍念诗绘画。
　　记忆里，她都不敢在白更夜面前多说一句话，相反地，慕容轻舟特别疼爱她。

　　慕容轻舟就像红尘中一片青竹叶，端地自在潇洒，连慕容世家的当家人也不屑一做。
　　偏安一隅自己经营自己的书店，是个难得一见本性安和同潇洒不拘合二为一的人。
　　所以在某一段时期内，她缠着慕容轻舟讨好她，让她教自己武功，慕容轻舟只是摇头，微笑。
　　羽公子都敬她三分，慕容轻舟做羽公子暗棋，还是慕容轻舟第一个发觉，可她性格也真是温和至极，一个字也没有向外人道，她回她的姑苏，一路上杀手不断，她安然无事回巢，再相见只字不提微笑示人。
　　沈幽帘以为能逼退她那种温和的面具，不知慕容轻舟看她表演像小孩子扮鬼脸，哭笑不得。

　　沈幽帘收回气，调整呼吸。
　　她从来只想做慕容轻舟那样的女人，看淡世俗活得肆意，却没有机会。
　　江湖风骚注定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无奈她无法向慕容轻舟解释什么，蓦然回首，她回不去了。
　　就是这样而已。

　　平庸的欢愉，卑微的快乐，都太过苍郁。
　　众生皆要不畏浮云，只有登高一望。
　　这只是不想轻轻松松被人踩到脚下，而不自觉地想隐藏实力爬到最高，超越所谓的“神话”。
　　成为“神”以上的存在。
　　不是做独尊武林的霸主，而是做幕后的军师，以脑力角逐胜负，亦要姿容风华绝代。
　　做一个，让自己骄傲的人。

　　陈纤踢响房门，抱着大片的蒹葭摇晃进屋，凌十七少长身玉立靠在门壁上双手交叠抱肘，凤眼扫过沈幽帘，沈幽帘的一双眼睛就像平湖倒影的秋月，水光波动，带着一份楚楚之意，只着一身白衫更要比陈纤窈窕，甚至高上半头，分明有时像个受惊的兔子，但那一晃而逝的凌厉被他进门之时捕捉得一清二楚。

　　“累死我了，你还不过来帮忙，傻乎乎的站着干嘛？”陈纤抱怨地朱唇一张一合。

　　沈幽帘低着头接过蒹葭一根根整理好，小心翼翼安在瓶中后，静悄悄套上外褂，两腮臊得通红。
　　“小姐，您怎么带十七少来房中呢，奴婢、奴婢……”

　　陈纤明明矮她一头，偏偏凑过去，捏她的脸：“你这丫头，谁叫你睡到日上三竿啊！”
　　陈纤明眸善睐，回头瞪十七少一眼：“你这个大少爷也是，帮也不帮人家拿……”
　　娇嗔一句，倒不似真正责怪。

　　凌十七少别过头去，脸色微红。

　　晚上三人吃顿火锅，欧阳晨、荀承影也来凑份子，吃得锅碗瓢勺乱飞，好好地一顿饭后半截就变成拼内力、乱斗。欧阳晨带着酒来力图把凌十七少灌醉，欧阳晨主仆联合一起斗凌十七少得酒，荀承影保守至极，劝了欧阳晨不要喝太多，欧阳晨、凌十七少都没人听他的，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

　　凌十七少坐在红木凳上指挥若定，对沈幽帘吩咐到：“小幽，你送他们主仆二人回房。”

　　沈幽帘惊讶地嗔目结舌：“少、少爷，你你你你——你不是想对纤纤小姐做什么吧……”

　　凌十七少淡定无比，裂开嘴角：“你想到哪去了——”咣，一个橘子抛在手上，差点打中沈幽帘半张脸。

　　沈幽帘躲过之后后知后觉地慢动作回头，表情慢慢正色起来——

　　“少爷，小幽很好奇啊，你刚刚是——干、什、么？”

　　凌十七少颇为欣赏地看向她，嘴巴里的音色却冷酷沉暗，唇边甚至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
　　看你骨骼清奇，便教你两招喽，还能怎样？”

　　沈幽帘半边脸很快肿了，她摸了摸。
　　根本没有爱惜容颜的意思，但她疼。
　　她年少时，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孩子，凌十七少再怎么少年老成也只是十四岁的小毛头而已，沈幽帘看他的一举一动就仿佛王怜花当年看自己，完全是幼稚到没边没沿，经不起推敲就能浮现目的性。

　　无论是十二岁，还是二十二岁，沈幽帘深谙被人喜爱的艺术。
　　她却从来没有渴望过被人喜欢，她更希望将整个江湖放在掌心搓扁揉圆随心所欲。
　　她骨子里，留着从来没见过的白飞飞的血。
　　傲气与邪气结合的所有美学，而用沈浪那种侠义体现出来，一半正义一半邪恶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血。
　　就算淡漠如沈浪，见着长了一张白飞飞肖似的面孔，沈浪也不禁动容几分，可笑的是，沈飞和沈浪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护她几分。

　　沈幽帘没道理留下跟他扯皮，硬是扛起荀承影，一腿迈过门槛。

　　耳听凌十七鼓掌，也充耳不闻。

　　一会又来背另一个，欧阳晨这个家伙只是虚胖，不如荀承影沉，荀承影腿上常年捆沙袋，用慕容轻舟的话说，她背荀承影简直是坑爹，到欧阳晨早已是健步如飞。

　　凌十七少稳稳当当坐在陈纤的房里喝茶，陈纤裹着被子身体扭成麻花毫无千金小姐的优雅姿态，间或一两声呻吟。

　　凌十七少这一回倒不吝夸赞，只是眉色揶揄：“好轻功啊，只是瞒着谷主的样子，倒也城府极深，难得难得。”

　　沈幽帘倒在陈纤床上歪了会儿，歇够了，坐起身来：“说吧，少爷，你想怎么样？”
　　沈幽帘摊牌时，一脸淡漠，根本没有十二岁少女的惊惶失措。
　　连凌十七少都要认为她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功，才能一身波澜不惊的作派。

　　凌十七少走到她身边，一手揽上沈幽帘的肩，使劲捏了一下，沈幽帘不遑多让，揪住凌十七少一缕小辫子往下拽，两个人都疼，都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