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百目鬼妹

97、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71）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七十一）

　　——恶之花绽放的土地，是深埋于记忆的恶行。

　　伊迪丝不知所措，上尉盯着她看，声音淡泊从容，犹如秋末的雨，透着丝缕冰凉。
　　“你不是一直想问吗？问吧，尽管问，我尽可能回答你。”
　　伊迪丝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我已经问过了，上尉先生。”
　　上尉轻挑眉梢，语带调侃：
　　“你怕我生气？我不会生气。”
　　“我……没什么问的。”伊迪丝表现益发困窘。
　　“一个老师想更深地了解自己的学生，再正常不过了。”上尉轻轻点一点头，语调平和舒缓，“出于教师的责任，对学生的体贴，或者——”他嘴角含笑，不急不躁，末尾一句时唇角弧度一深，目光直入对方眸底，让人无处遁形，“是一种女性的温柔？”
　　“啊，上尉！”伊迪丝失态地叫一声，不知不觉暴露了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思，“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教师的责任？对学生的关心？”上尉目光锁住她，没有分毫松弛。
　　“不！我超出了职责，请原谅！”可怜的姑娘脸颊因羞惭而泛红，像被教会学校的嬷嬷逮住私寄小情书而被迫当众朗读其内容的学生一样。喃喃重复了数声“对不起”，她竭力稳住发颤的唇舌，轻轻吐出一句，“只是——好奇。”
　　“好奇？”上尉有些许意外地打量她。
　　“对，我很好奇——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她一字一句，从口中慢慢吐露，“令人惊奇，太多不可思议。”她微微喘下气，好像要逃避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如浮上水面换气的鱼，“我是指，他的长处。”
　　“米歇尔确实特殊，是个特别的孩子。”上尉表情似有所感，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旋即又沉敛目光，灼视着伊迪丝，“他容易引起别人的兴趣，但有些事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管好他功课。”
　　他嘴边笑容不减，语气保持着温和，但词句之间，盘旋着一股沉沉的低气压。
　　对，你只需要——
　　我只需要你——负责他功课。
　　俄而，她双唇轻动：“是的，上尉先生。我只管——他的功课。”

　　跟前天一样的昨天过去，和明天一样的今天到来。
　　但这个今天，不大一样。
　　清晨出操，新兵队伍大声呼号和唱军歌，“一！二！三！四！五！……”仿佛被线牵引着般，集体做出相同的动作。
　　训练间隙，鲁莫林又一次接近他。少年头也不抬，断然道：“我喝过水，我不渴。”
　　中士没生气，直接说：“没叫你喝水，”一面把东西拿出来，“吃块这个，抗饿。”
　　米歇尔眼神微动，没有答腔，看着中士掌心圆圆的铁盒，里面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深褐色弧形硬块。
　　“是巧克力。”
　　“我知道，我闻过它的味道。”米歇尔语气淡淡凉凉。他没有立刻接受，但也没表示拒绝，稍微的沉默过后，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漠然地咀嚼。
　　巧克力表面干燥坚硬，一口咬下去，是带有苦味的醇厚感，多嚼两下便变得松软，绵绵地在口腔里化开。
　　米歇尔闷声不响地吃着，没有分毫享受的样子，巧克力嚼碎了，顺着喉咙滑下去，苦后回甘，香浓的气息还留在齿间，刺激着舌尖的味蕾，也唤起嗅觉的兴奋。
　　他眼底划过一道微澜，似乎轻轻推开了表面的那层浮冰。
　　他直了直腰，往对方看去。“中士，”声音是干净、纯粹的冷色调，透出少年的硬朗，如雪景画中飞扬的清风，“我想参加下午的训练。”
　　鲁莫林怔了怔。“下午？你不是有课吗？”
　　“今天下午没有老师，不上课。”
　　中士听后一秒的错愕。“没有老师？”
　　“今天克莱斯蒂尔小姐和——”米歇尔稍微一顿，省去了艾丽的名字，“她们要跟上尉出去。”他向鲁莫林瞥了瞥，随即平平一声问话，把中士变成了局外人，“她们没告诉你吗？”
　　“啊，那个……”鲁莫林嘴上含糊其词，心头略感苦涩。
　　“时间到！集合！”
　　中士仓促说一句“我先确认下”，便收紧了下唇。

　　艾丽好像提到过“野餐”，可没人通知他。伊迪丝小姐可以提前告诉他的，但昨天一起呆了半小时，她什么也没说。
　　鲁莫林花了好些时间去思考。
　　他不能直接去问上尉，这种行为太粗鲁，也不合上下级规范；他也不能询问沃克斯德（勤务兵），感觉像在背后打听上级的私事。
　　还是静下心，坐等通知好些。
　　上尉照理不会疏于对此的安排。可是……
　　一个上午，他都在苦于无法给予少年答复，看他的目光都有些闪躲。
　　还好，用午餐之前，沃克斯德来通知他了。
　　“中士，今天中午不用陪女士们出去了，上尉带她们外出了。”
　　“明白。……米歇尔呢？上尉怎么安排？”
　　“上尉没说。”沃克斯德像是不屑地说，“他自己看着办吧。”
　　看着办？这种模拟两可的回答让鲁莫林很难办。让他自行安排？那我能为他作主吗？
　　回到营房，中士又与军士长提了提。
　　“能不能让米歇尔参加下午的训练？”
　　军士长翻了翻课程表：“下午是土工作业，就是力气活儿，让他们学着挖坑。”
　　“战壕，还是散兵坑？”
　　“先挖散兵坑，再连成通迅壕，挖着挖着就成了战壕啦！”军士长口气不冷不热，甚至有点尖酸，“有人主动参加，我不会反对，我会把这项列入考核。”
　　不，我反对。听他一席话，鲁莫林陡然不想米歇尔参加了。

　　他以为这个时间，米歇尔应该在赫伯德上士那儿。但他没有发现他，还被赫伯德挖苦了一通。
　　“找不到你的小（*）鸡仔了？小（*）鸡趁主人不在家，找小伙伴去罗！要不，它跟我一样，舒舒服服躺在自己窝里呢！”
　　他原路返回，转弯处侧眸：“米歇尔！”他收住步履，示意他过来。
　　少年挺身向前。
　　“下午——你不用去。”中士说，“就是挖坑，力气活儿。”
　　米歇尔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想去。”声音不大，但足够坚决，“我有力气。”
　　他觉得我在嫌弃他没劲吗？鲁莫林想。
　　“挖那个，只会让你感觉累，不会有别的效果。”中士劝告道，“你不如用这时间歇一歇，或者，一个人学下，看看书。”
　　“请让我参加，长官！”少年笃定地与他对视，语气含着一股执拗。
　　鲁莫林默默叹了口气。我不想他逼自己太紧，可他就是不听啊！
　　“你确定参加吗？如果你参加了，这项就必须加入考核，就是——参加了就得考试。”
　　“Jawohl！长官！”

　　一帘雨云散开后，天空不留一丝痕迹。
　　新兵们像被驱赶的羊群一般，在一处开阔地带扩散开来。
　　指令下达，他们集合站队，身体如皮筋似的拉直。
　　军士长站在新兵队前方，高声讲解起散兵坑的知识，第一分队队长做现场示范。
　　“要打仗，先挖坑，也就是散兵坑，正式名称叫散兵掩体，是一种用于射击和隐蔽的露天作业……在躲避炮弹方面，散兵坑有时比战壕还管用！关键时候刨个坑，能把伤亡率减少百分之九十！这是有数据证明的！”军士长滔滔不绝，讲起话来就没有停过，“时间紧急的话，老兵会先找掩护体，但是，只要有点时间和经验，都会提前挖好散兵坑！”
　　“一般分为单人坑，和双人坑。……
　　“散兵坑，可不光是挖个坑这么简单！不同深度的散兵坑，防护的程度也不同！
　　“单人散兵坑，又分卧姿掩体，跪姿掩体，和立姿掩体！最常见的是卧姿和跪姿散兵坑！卧姿散兵坑是二十到二十五厘米深，长度为一米七，用于卧姿射击；简单说，就是按身体轮廓刨出二十厘米左右的坑，把刨出的土堆在前面压实，做成一堵矮墙……”
　　“别小瞧这个深度！能打能防，还能保命！挖浅了，挖窄了，一不留神就成了你们的墓坑！”军士长举起一支铁锹，“这就是你们的量尺！坑的深度大约在这个位置……”他在铁锹上比划一下。
　　“先判断敌袭方向，就是敌人攻来的方向，面敌作业！”
　　一分队队长用锹在地面划一直线，再划一条横线，在十字中心下锹，飞快地刨土。
　　“把刨出的土夯实，在头前垒成挡弹墙！”
　　示范者三分钟便挖出一个标准的卧姿散兵坑，把坑土堆积在前方和两侧。
　　“胸墙厚度标准为15厘米！考核时会作硬性要求！但在战场上，散兵坑会受土质软硬和时间影响！
　　“原地还击的话，有沙袋就堆沙袋，挖浅坑！但最少也得15厘米深！
　　“土质偏软又不容易垮塌，外加持久战，这时挖跪姿掩体！跪姿掩体，长宽规定七十到七十五厘米，深度为五十到八十厘米！跪姿掩体，最快的半小时完成！”
　　一分队队长把原坑加固，深掘，构筑起跪姿掩体。
　　“这里的土属于普硬土，就是普通砂土……考核的时候会选在沙土地，要求更高，速度更快……”
　　米歇尔朝土坑盯着，目不转睛。
　　“我会挖坑，我挖过坑……”
　　他的目光渐渐放空。
　　不同的场景浮现在他眼中。
　　视线停在一个宁静的地方。
　　铁器和石块碰撞的响声。
　　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尖嘴锄撬开石块，铿然作响。
　　两个男人在挖土。一个长方形的墓坑。
　　俩人一边掘土，一边絮叨着：
　　“他可是一直没醒，就这么睡着去见上帝啦！”
　　“可不是，一睁眼就到天堂罗！”
　　其中一个停下手里的锹，往地上一拄，斜乜着他，眼角都是讥诮，嘴角挂着冷笑：
　　“喂！别像个呆瓜似的站着，过来搭把手！好猎犬都擅长刨土，不是吗？”
　　他习惯了被使唤，二话不说就跳下坑，拔起那把铁锹，动手清理积土。
　　送葬的队伍从小教堂缓缓出来，四个男人抬着棺材。那个丑陋的黑匣子里面，躺着他的外公。
　　送葬队中，只有艾丽低声抽泣，其余人都假惺惺的一本正经。
　　他铲掉坑里的浮土，放开了铁锹。他想近前安慰艾丽，又嫌自己手脏。他使劲搓手，擦掉上面的尘泥，搓到手指都红了。
　　棺材被放进墓穴。
　　“尘归尘，土归土……”
　　她向他靠了靠，轻轻抓起他一只手。她的手软软的，滑滑的。他回握了一下，姨妈（艾丽的母亲）挪开压在眼皮上的手绢，投来警示的目光。
　　严厉的眼神让艾丽愣住了，松开了手指。
　　画面像起了一层雾，模糊暗淡，渐隐。
　　他眨一下眼。现在是两个人在挖坑，他几乎以为记忆重现了。二分队队长加入进来，同一分队队长合力掘出一个V字形的凹坑。
　　“双人掩体，便于俩人同时射击；在敌人火力压制下，由一人观察射击，另一人挖卧射掩体，轮换作业，整个过程都要用卧姿完成，就是俯卧姿态保持不变，然后看战场情况，逐渐往下深挖，变成跪射、立射掩体……条件允许，可俩人同时挖掘……”
　　米歇尔目光固定在眼前不断扩大的坑洞上，瞳眸里泛着清疏的光影，仿佛还神游在那段记忆里。
　　心里有种冷飕飕的感觉，好像有个空空的洞，从哪里钻进了风。
　　“好像……不该让你死的，外公。”

　　（待续）
　　（2022年1月6日19：26 校正）
　　(2022年1月6日20：13发于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