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百目鬼妹

4、 第一部 【蓝色爵士乐】（4）

　　《墨色格拉夫》
　　第一部
　　蓝色爵士乐

　　（四）

　　————如果你不属于我，这距离又怎会伤害我？

　　太阳渐渐升高，细细碎碎的阳光从窗户洒入。
　　客厅收拾得简约整洁，在阳光里显得宽敞明亮。女裁缝手拿软尺，在艾丽身上比划丈量。艾丽看着脚下，长长的睫毛盖住黯淡的眼睛，脸色苍白僵硬，目光有点呆呆的，像个大布娃娃一样任由摆布。
　　椅子靠背上摊开几块漂亮的布料。女裁缝拿起一块，披在艾丽身上试看效果。
　　上尉走来，拈起一块衣料瞧了瞧，扔下。
　　“不行！我要的是最好的。”
　　“对不起，长官先生，这就是当地最好的了。”
　　“那就要更好的！“上尉肃然说，话语是命令式的，语气坚硬不容违抗，“一定有，不是吗？”
　　一听这语调，艾丽脸陡然变白，煞白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我这就去找，先生……”
　　“要更柔软，更亮丽，更适合她的，显得更高贵、优雅、可爱的……而不是这种难看的、俗不可耐的廉价玩意儿！”
　　“是……请原谅，长官先生！”裁缝哆哆嗦嗦说，额上直冒虚汗。
　　屋子一下充满惶惶不安的氛围。艾丽用惊惶不安的眼光四下张望、探寻，嘴里祈求般的喃语：
　　“米歇尔！米歇尔……”
　　“他就在外面，”上尉欣长的身躯向她俯近，宽厚和询地说，“去玩吧！玩吧！”
　　艾丽不敢相信地瞅着他，光站到他面前就觉得不寒而栗，不管是锐利还是温柔的眼光都让她难以承受。她迟疑不定地挪开脚步，每一步都慢慢地、犹犹豫豫好像在探看，小心脚下未知的陷阱。

　　米歇尔在外面大橡树下，看着俩个德国兵打牌，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会打牌吗？”德兵问他。
　　他摇摇头，很坦诚：“不会。”
　　“要我教你吗？”
　　他又摇摇头，轻声拒绝：“我看看就会了。”
　　德兵似信非信，这真是个委婉的拒绝。他们用讥笑的眼光相互交汇一眼，继续打牌。
　　这时响起艾丽的声音：“米歇尔！米歇尔！”
　　她的声音尖锐慌乱，谁都看得出来，她到了忍耐的极限。
　　俩个德兵敏感地站了起来。
　　米歇尔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她胳膊，拉到一边。没等他张口，艾丽声泪俱下地哭诉，泪如滚珠：
　　“我不要呆在这里！我受不了了！我要走！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里去？他会一枪崩了我们！”米歇尔把她的手腕抓紧了，声色俱厉，她第一次听他的声音如此尖锐犀利，随后他将眼光往后瞅瞅，一面向她暗示一面压低声音，声调仍然严厉，“你也看到了——我们走不了多远。”
　　顺他的眼光，她看到德军的身影走动穿梭，还有伫立窗前的上尉高而修长的身影。
　　“可我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艾丽眼水泉涌，哭个不停，“我好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我还害怕，怕不走也被他们杀了！”
　　“闭嘴！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提，受不了也得受，如果——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
　　“可是他杀了爸爸妈妈！……”艾丽控制不住地大叫。米歇尔急忙捂住她的嘴，身子靠过来，竟有种逼压的气势，声音暗沉却异常清晰，如汩汩流出的冷泉，凉嗖嗖的清冷： “闭嘴！听我的话！想活下去就把一切都忘掉！妈妈，爸爸，大家……谁也不要提！统统忘掉！”
　　“可、他也会杀了我……”艾丽只能从细长的指缝漏出不连续的泣诉似的声音。
　　“谁说的！？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米歇尔放开手，声音变得舒缓又坚定，充满慰藉的力量，“他不会杀你，只要你安静的、安静的……把一切都忘掉，或者，让他以为你忘掉就好……”
　　艾丽眼怔怔看他，好像被他说服了。
　　米歇尔放开手，弯腰摘下一朵小黄野花插到她头发上。黄色的小花映着金灿灿的微带卷曲的头发，好像也变得金子般夺目。
　　“回房子去吧，他就喜欢你在他身边。”
　　少年声音低缓而柔滑，轻语低喃，好似唱诗班的低吟浅诵，说不出的忧伤空灵。
　　艾丽转身，挪着迟缓的脚步一步步回屋子去。忽然她侧过头，眼盯着米歇尔，咬着嘴唇，唇齿间用力迸出一句话：
　　“被杀的也有你的妈妈！”
　　米歇尔直直站着，一脸沉寂的俊容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艾丽表情一下垮下来，流露出失望沮丧。她眼里饱含泪水，使劲一跺脚，就像吵架揭人伤疤却斗输的孩子，攥紧拳头一甩头跑回屋子里。

　　上尉立在窗前，一手扶上窗框。
　　费力克斯中尉走过来，随随便便瞅去一眼，看到米歇尔往艾丽头上戴花，即用略带轻佻的口气说：“真是对感情要好的兄妹。”
　　“看来是这样。”上尉盯着看，鲜花在艾丽头上怒放，仿佛黄金冠上闪亮的珠宝，相得益彰。
　　“但好得太过分了，不是吗？”中尉接着说，口气眼神透着言外之意——“真是越看越可疑。”
　　上尉眼光继续盯着窗外。艾丽在冲米歇尔吼着什么，引得附近树下打牌的士兵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你说错了，费力克斯——”上尉拉长了声调，缓缓反驳。看着艾丽扭头跑回来，米歇尔呆在原地，眼若深潭。上尉回过头，望着中尉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们吵架了。”
　　娓娓说着，他又望了一眼米歇尔。明媚的阳光衬托着这个未成年的身躯，秀美白净，细细的骨骼，平滑的肌肤，如正在拔高成长的茎叶，纤细脆弱，带着与他老练冷静表情不符的青涩芬芳的味道。
　　米歇尔一动不动伫立少时，快步向大屋走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从金棕色头发到深色的眼瞳。头发闪出光泽，水灵灵流动着异彩；一时间，眼睛透着重重叠叠的颜色，由浅入深，靠近眼白的是蓝褐色，最深的部分是蓝黑色，如似明未明的破晓天空。
　　经过窗下时，他微扬眼眸投来一眼，坦露的眼神恬淡自如，没有丝毫的仓皇。
　　他与上尉眼神短暂的碰撞，一下分开了。米歇尔迈上大屋台阶。
　　“也许我们都看错了……他的眼睛就像宝石会变换颜色……”上尉慢条斯理说，偏过视线。侧方，中尉讶然地看着，琢磨不定他的态度。
　　上尉继续说，缓慢得像在审词酌句：“真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天一整天，直到吃晚餐，艾丽和米歇尔都没对彼此说一句话，好像眼里也没看见对方。艾丽的眼圈红红的。
　　上尉假装没注意这些，而是把什么好东西都往她眼前放，刚出炉的烤面包，加上西红柿、洋葱和青椒的通心粉，夹心小馅饼，还亲自给她添茶加奶油放糖，又亲切又随和，让人倍感温馨的殷勤。
　　俩人沉闷的僵峙，一直持续到上床熄灯后。黑暗里响起翻来覆去的声音，艾丽的脑袋在枕头上动来动去，睡得极不安稳。
　　俩人的眼睛都睁大着，想着心事。
　　黑暗中悄悄地响起艾丽的说话声，声音幽幽的象叹息，又像一声呜咽：
　　“米歇尔……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可是……我好难受！”
　　“没关系，艾丽。”
　　“我太难受了！米歇尔……我想哭，可是不敢大哭……我又不会装假！可是，我们就不能逃走吗？”
　　随之而来的是静静的沉默，黑暗之中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而焦心。
　　又过了一刻，仰躺着的米歇尔翻过身面朝她，压低嗓门：
　　“你以为——德国人为什么要我们睡他的隔壁？”
　　“……”艾丽显然答不出，迷惘困惑。
　　“要逃走，先要经过他的房间，然后通过楼下一班的士兵，还不提外面轮流值岗的哨兵……另外，还得加上一扇一推就咔咔响的木门，和一踩上就咚咚响的楼梯……”
　　米歇尔一席话说得流畅平定，对所说的历历在目的熟悉不知观察了多少次，近似冷漠的镇静中带出隐隐的自嘲：
　　“还有——就算我们顺利躲过他们逃出去，我们能逃到哪儿？有谁会收留我们？你也看到了——大家有多怕他们？”
　　光是回想也够可怕的了，艾丽哆嗦了一下，蜷成一团。
　　“他们差点打死你，米歇尔！”
　　“我？不要紧。”米歇尔的话音里有种遗忘的感觉，不知是不记得还是未曾放在心上，“吓着你了，对不起。”
　　后半句他的声音柔缓下来，同时从床上爬起来。
　　他伸出手指按摩她露在被外的手，艾丽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发出孩子气的一声抽泣。
　　米歇伸长手臂，轻轻地放到她背上，他身上暖和的气息，立刻把艾丽笼罩住了。
　　“相信我，艾丽，我会让我们都活下去！”
　　“……”
　　“你只要忍一下，假装忘记就好了，别在他们面前哭出来，只要——”
　　“我忍不住！我没法假装！”
　　“嘘——没关系，你不用勉强，不勉强也没关系，有我呢！”米歇尔的话语真切又诚恳，“交给我放心好了！”
　　“……”艾丽的身子偎得更紧了，眼帘耷拉下来。

　　夜色消逝，天色由黑转蓝变浅再转为鱼肚白，一点点亮起。
　　天空透出暖柔柔的微红，渐渐加深，一道道光倾泻下来。

　　厨娘拉开窗帘，一大块长方形阳光照到地上。
　　上尉隔着餐桌，冷眼瞄了瞄兄妹俩。
　　米歇尔切下一块面包，就着咖啡，和平时一样镇定自如，艾丽却有些神情恍惚，有什么让她老是走神。但俩人间的气氛，和昨天完全不同了——就像坚冰打破了一样。
　　“让裁缝快点找好衣料，”上尉叫住厨娘，他对任何人都像下命令一样不容置疑的口气，听到这声音就会让艾丽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子，“衣服得尽快完成。”
　　“是，长官先生。”

　　朝阳边缘燃烧着，橙黄变成了金红，逐渐炙热起来，升高、蔓延，斜斜投射下来。树林密密层层的叶子把太阳的圆影割成一缕缕，洒碎在地上。
　　中尉带着一队士兵沿村路巡逻，把声音抬高到老远就能听到的程度：
　　“不能再有人掉队！也不能再有人私下跟当地人勾勾搭搭！叛乱分子对付的就是这种蠢蛋！明白吗？”他吼着训话，“要消灭他们，最重要的就是纪律！纪律！不服从命令的都去死！德意志高飞的雄鹰盯着你们！”
　　“是！长官！”
　　队伍已走出很远，中尉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咆哮。
　　“费力克斯的精神很好，很有热情。”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军官说。
　　“小伙子很有干劲，帝国需要更多像他一样的年青人。”有人附和。
　　“如果不是那么冲动的话……”上尉的眼光闪烁其词。
　　“年轻人嘛——”

　　（待续）
　　（2013年8月18日17：07）
　　（2013年8月18日1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