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朱花》傅家七七

1、墨色朱花

　　街上有点冷清清的，青铜色的天气，把整个儿的一条街拉进了灰冷的所在，那些用编制袋子搭起来的小地摊店子，零星的立在空荡荡的街面上，与凉风作对似的，编制袋子呼啦啦地响将起来，袋子的一角缠在一枝竹棍上，一阵猛风过去，袋子连着竹棍也嚎叫起来，仿佛人牙子抢夺着一位母亲的孩子，孩子立在中间，被贩子和母亲抓住了他的两手——疼痛的占欲。街上没多少人，偶尔闪出几个来，但马上又淹没在青铜的天色里，连个背影都探不着，小商贩们有的受不住寒和饿，都手忙脚乱地撤下编制袋子，装得装，收得收，一旦整顿好了，立马融在青铜的天色里。是的呢，像这样的天气，又阴，又灰，又马上要下雨，如果不是为生计奔波的下层人们，谁又愿意出来招罪呢？
　　然而，总有人会愿意。没过半个钟头，果然是下起了雨，起先雨并不怎么张扬，后来似乎是越下越兴奋的，噼里啪啦地打在了人们的窗户上。沈公馆佩兰房间里的窗户上，早已汪汪的一滩水。佩兰被这雨敲玻璃的声音提了一个醒，立马把定在镜箱前的眼睛投向窗户，她侧身坐在椅子上，两眼出神地望着窗户，足有三分钟，便猛地冲过去，急切地打开窗户，满人间的雨仿佛都投奔她来了。她的嘴角向上扬了起来。这么大的雨，应该能够遇见刘志鸿吧，这个高大年轻的街区防洪大队长是那么的勤快、朴实，像这场雨，连绵地、不断地下着，老也不停，把西街的一段桥冲得稀里哗啦。
　　人们多烦着这雨，但佩兰不，她真得感激这雨——她和志鸿的相识是从这雨开始的。有一天，她要上街闲逛，出门时还特意认真地望了一回头上的天。她知道是要下雨的，但一时也可能下不来，她望天的时候，她的奶妈走过来，递给她一把蓝色的油纸伞，道：“小姐是要出门吧，别忘了带上你的油纸伞，看样子免不了一场暴雨，可得早些回来，不然老爷夫人又得打发人找的。”佩兰敷衍了两句，待哄走了她奶母后，悄悄地把那伞丢在穿衣柜里，便径自出门。像要下雨又一时难以下起的时候，年轻的女子是可以考虑不要伞的，佩兰完全可以。她不要伞，家里人也会给她派上一两个下人，下人想了飞天的法子也会保证她不淋雨。她好像有点嫌恶那些。她真的没带伞就一个人出来了，不带伞，因为她有个本事不会淋到雨，一般地上了年纪的太太们会觉得荒唐，那她就更要去试试——简直就是为了证明她的那点魅力。那魅力是自青春而发的。趁雨没来，她赶紧朝人群里走，走得极快，也许在人群里她能够赶上一个替她撑伞的人呢！然而，人总是这样，聚得快，散的也快。还没等她走向他们，他们便逃也似的融在青铜的天色里。她有些失望，但立马又释怀了，谁说一个年轻女子脸上挂着失望不是一种美呢！在她的房间里，那个一米多高的穿衣镜中，反射了无数张她的脸，哭的，笑的，发呆的，各式各样的，然而她自己独独只喜欢那张挂满失望神色的脸。椰子似的头，头发绾一个髻子，长到耳边的发迹用亮黑色的一字卡别住。在这样规定的小范围中，一张圆圆的脸蛋夹在里面，细长的眼睛被齐齐的刘海遮了一半，只有下眼睑一上一下的，在谨慎地、放肆地盯着身边的一切。她的鼻子塌塌的，仿佛没有底气的人吹得瘪气球，怏怏地，懒懒地搁在那儿，她的嘴巴却是美的，小嘴，又红润，抿着好看，咬着也好看。说是大家闺秀的美，她称不上，但小家碧玉的姿色，她还是有的。尤其是她那挂满失望神情的脸——温顺地、若无其事地反叛，就好像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哭泣她掉在地上的苹果——单纯的委屈，这种委屈在男子汉面前大抵很有些市场。
　　她于是失望地走在人们渐渐隐去的街上，看来真的要下雨了，似乎还是不小的雨，她有点慌了，略加快了步伐往西街去。她走至西街的桥头，发现那儿围着好几个年轻小伙子，她站定，捋了几捋头发和衣服，便款款走过来。为首的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见她过来，忙来拦她，道：“回去吧，这桥过不得，一段的墩子快断了。”说着，拿手将裂处指给佩兰看。佩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要过桥的？就要断，也一时半会儿断不下来，先方便着我过去，不然，往回走，会淋着雨的。”说完，便抬起脚来要往前走，急得年轻人在后面叫道：“你这姑娘不讲理的很！我们这正修桥呢！再不修也要赶上大雨！”佩兰便转过身，顽皮地冲他笑道：“那么，我没有伞，往回走，要长一倍的路途，可怎么办呢？”年轻人里头便有人起哄道：“刘志鸿，送她回去吧，是的，去吧大队长，要不我们完不了工……”这个叫刘志鸿的年轻人脸红将起来，雨又不合时宜渐渐地下起来，看着佩兰没有反对的意思，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便撑了把伞走向她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吧。”佩兰便钻进蓝色的大伞里，两人往回走。一路上志鸿都不大说话，倒是佩兰，出了笼的鸟儿般，笑着问这问那，刘志鸿手持着伞，机械谨慎地走着。与佩兰刻意保持着距离，他把伞往佩兰那边倾斜着，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外移，弄得右臂膀上一大片湿渍。佩兰望着了，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好似掌握了搭讪的主动权，便向刘志鸿笑道：“难怪那么霸道，公共的桥都不让过，原来是防洪大队长啊！”刘志鸿扑哧一下笑出声儿：“你这姑娘不讲道理的很呢！看来断墩子要过，谁霸道来着？”说着，两人一齐笑了，顿了一下，志鸿转过脸对着佩兰说：“你家在哪里？还有很远么？”佩兰笑道：“怎么才走了一会儿，你就嫌远了？既这么着，我家住在……呃，总之有些远，不然也不让人送的。”志鸿笑了两笑，没有做声儿了。他们经过一个圪塔地，佩兰的鼻子被一家包子铺刚蒸出来的热包子的气息给牵住了，便止了步子，探着头张望，并向刘志鸿说道：“是韭菜馅的。”志鸿志鸿也停了步子，朝她笑道：“你不是要急着回家么？”佩兰没理他，抬起脚来就往包子铺里走，进门就嚷道：“师傅，要刚出笼的韭菜包子，两笼，快点。”说罢，便在店的角落里寻了两个位子，招手唤刘志鸿进来。志鸿一脸无奈的笑意，跟着进来。佩兰指着包子说道：“这韭菜馅的包子，是最有味道的，不光是香，嚼起来，连牙齿都有种跳舞的享受感。吃吧，这笼包子我请的，答谢你的护送。”说着，自己先用筷子夹了个品起来。志鸿也笑着用手捻了一个往嘴里送。
　　他们吃完了，佩兰却不忙着走，而是把个店子左右环视了一番，再对着志鸿道：“你别看这是圪塔地的店铺，寒酸的存在着，这比豪门望族都要养人的多。一般的望族，面子旺，里子里却一团死麻，扯得人没个模样，哪里谈得上养人！倒是这样小的地方，巴掌大一块，夫妻两个，守着小店。一个和面，一个剁馅，一个小孩子蹲在面粉袋子里给自己脸抹个大白，墙上挂着杆面棍儿、汤匙、簸箕，炉子上的汤罐里散发出好闻的野蘑菇香味。一个好的家也就够了。”志鸿笑道：“你倒是望族里出来的，望族里不愁生存，怎么就一团死麻，扯得人没个模样？”佩兰叹道：“望族有望族的不好，总之，我天生贱骨头，需得用低三下四的方式压压，娇惯的日子倒过不好。”志鸿笑道：“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一般的年轻姑娘巴不得锦衣玉食的，你倒是个例外。”佩兰笑道：“我就是个特别的姑娘。”说着，他们又一齐笑了。笑声刚一收速，志鸿”说着，站起来就要走。佩兰也站起来，笑道：“你看，外面的雨也停了，你也不必送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志鸿望了一回外面的天，转过身对佩兰说道：“你就不怕半途又下起来？”佩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志鸿还是觉得不妥，坚持着要送她，便打趣道：“不然也对不起你的会跳舞的韭菜包子呀。”佩兰扑哧一下子也笑了，边推他边笑道：“快走吧，人家都等着你呢！”志鸿也不便勉强，待要走时，又记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么总可以知道你贵姓吧？”佩兰笑道：“姓沈，叫佩兰。”志鸿笑道：“倒是个雅致名儿。”遂各自道谢散去。
　　佩兰望着他宽实的后背，不由得心头抽了一口气，也许抽的是如释重负的气。算一算什么时候聪明的打住，也许还有下回的相会，试探一下也是可以的，他完全可以常来这一带转悠的——如果她的预料是准确的。这样的预算她心里是有数的。她于是走在街上，十六岁的少女，二十八岁的少妇，她都一一演绎着。跳着旋起舞姿，脸上是醉人的笑意；款款而行，脚步轻盈，脸上是优雅少妇特有的矜持，外加她的一抹失望的神色……大街上，她是个古怪的主角呐，有女人投她以厌恶的眼神，有男子回眸……不能说她的得意是没有理由的。她没有鱼尾纹，她好看的身段还有漂亮的褶皱蓝丝裙……都是她的骄傲。
　　她的脚慢慢踏进了豪华的所在，是沈公馆。离大门口还有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就是人工造的绿草坪，与那灰溜溜的土地皮是截然两界。有几个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士兵守在大门口。绿草坪的一边种了好些花，还架有秋千，摆有欧式凉桌椅，设有高尔夫球场，另一边有一个露天泳池以及一个张扬的喷泉，气冲牛斗般，冲出来的像是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她家的外景，沈公馆。她是沈家女儿。
　　她的脚步懒懒地抬进了公馆的大门，穿过一段游廊，就到了内院，内院的走廊空空的，楢木架起的椽子好像有些裂缝，油漆早已一块块的退掉，像妇人脸上没抹匀的胭脂。她抬着的头又朝地上看，一条不知好歹的虫子爬到她的脚旁，她抬脚上去就把虫子牢牢地降在了鞋板下，“碾死你！”她有些凄凉地又咬牙切齿地笑道。她站在原地，环顾四里，一股浓浓的腐朽味钻入她的鼻孔。老妈子李婶从游廊的一头混沌沌地走向另一头，穿着一套深赭色的劣质丝袍子，活像一根楢木。佩兰直直地望着深赭色的袍子，一点一点消失。她有些伤心了。古老的，若干年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旧玩意儿都在她身边了。沈公馆大门上醒目的“沈公馆”三个大字，掉了油漆的游廊和椽子，裂了的楢木，一些腐烂了的花草散发的气味，还有那深赭色的袍子……都是的！
　　她立了一会，便向穿堂走去，出去了半天，是该向母亲请安的。她在半路碰见了二嫂彩真，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彩真便拉了她的手腕，冷笑道：“妹妹，你可早啊！一大早的，就你特殊没跟妈请安，玩得倒是尽兴罢。也不怪，你是夫人千金！”佩兰挤了一丝笑，道：“二嫂，你放手罢，我这正赶着去呢！”说罢，便扯出手来急匆匆地朝前走。彩真望着她走远，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啊呸！拿什么大小姐的行头！成天进进出出，没个小姐的德性。”说罢掏出手帕子懒懒地擦着嘴，摇摆着去了。
　　佩兰走至穿堂时，她母亲正坐在堂屋的一席位子。往嘴里送茶，她的大嫂淑琴正在她母亲耳边叨着点什么，见佩兰进来，立马止了嘴，忙拉了她来，笑道：“妈，你惦了一早上的千金来了。”又回过头去，笑斥佩兰道：“总说你是个稳重姑娘，往常也不见你大清早就溜掉的，今儿是个例外，倒快来向妈请安呐。”说着，推了她到她母亲下边。佩兰说：“妈妈，早上因为一个朋友急着约我去百花书店买书的缘故，百花店因为不开了，书都贱卖，今天是贱卖的最后一天，因而急着去了，没能跟妈请安。”沈夫人呷了一口茶，道：“又是亚敏约的吧？总是她！我总说，亚敏是你的同学，家里穷，你帮过她也就算了，给些钱也罢了，我们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过是交朋友也要看人，成天见她在大街上笑灿灿地和男孩子们吵闹，在学校又是反这反那的，这样轻浮不自重的人不交也罢。说了你也不听，可是存心气我！”佩兰听了，心头仿佛人抽了一下，忙道：“妈你错怪亚敏了……”沈夫人立马喝道：“你就和她一起吧，气死你老娘算了。”说着把个茶杯一下子掷在桌上，杯子滚到地上，碎片到处都是，淑琴立马上前替沈夫人捶着背，笑道：“妈也值得同小孩子生气！都是孩子们的玩闹，有什么要紧的，倒为小事气呢 ，就要气，也要气你那宝贝大儿子不务个正业，成天图个快活。”又冲佩兰道：“妹妹少说一句吧——呃，外面不是下雨了么？你没淋到吧？我去跟你盛碗汤。”说着便走开了。沈夫人的气还未消，佩兰心里也有气，只不敢发。二十年了，关她的禁闭，日日请安学礼仪，连读书也是奢侈的娱乐了。私自出去一趟可能又要引发几天的冷战……她也不去看她的母亲，呆呆的立在那儿，直到她大嫂端来一碗银耳汤递给她时，她才又来气——软硬兼施。她头都不回就冲了出去，她嫂子脸臊红了，沈夫人再骂时，她也不劝了。
　　晚上吃饭时，她佯装着不舒服躺在床上，免得又见心烦的批斗会。沈夫人的丫头小巧悄悄地跑到她房间来劝她，唯恐又引发一场不快。凭小巧再怎么说，佩兰横竖不动，都没法子，佩兰的丫头小六只好回夫人说那一位着了湿气，不舒服，不便出来吃。让老爷夫人嫂子们吃着罢。沈老爷不曾发觉什么，只顾吃他的，沈夫人把个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皱眉厉声道：“不准给她饭，关她禁闭。一个年轻姑娘平日里也学些礼仪读些书的，在长辈面前还这么恃娇的！”还没等沈老爷反应过来，沈夫人就将她怎么怎么地一大清早和闲流的人出去混，说她几句她就不服气起来，还弄得她大嫂脸上挂不住的话如此这般的说给沈老爷听。沈老爷立马也气愤了，道：“简直忤逆！不给她吃！”淑琴不说话，脸上的得意被优雅的沉稳遮盖着。独有彩真环抱着沈夫人的座椅，叫道：“哟，妈您老天天书房里拜菩萨，能知道多少呢！就是今儿早上，我碰着她，我说妹妹你应该早一些向妈请安。她就派出个大小姐的行头压我，我家是贫贱人家，我也不敢跟她攀嘴。不是我说，我还是她的二嫂，不看我也要看她二哥的脸呐，就是大哥，怕也不放在眼里。”说着拿眼望了一下淑琴，淑琴装作没看到。彩真又接着道：“我总说，我和大嫂是过来人，比她又大，凡事教着她些，疼顾些，哪怕我们教错了，妈骂我们几下，我们拿她当小妹妹，心里也喜欢，只不想越来越拿我们当丫头了。动不动给脸子看。外头不知情的人说你们沈公馆的大小姐真没个礼仪，家教不严。”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站在一旁的小六进退两难，尴尬地站在那儿，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就走。还是淑琴说了句：“小六，先下去好好照顾你小姐。”说罢转脸去看她的丫头玉兰，玉兰会意，忙拉了小六出来，道：“待会我会送饭过来，我的姐姐，你听到的这些话可千万别跟你们小姐说，不免要气的。”小六道：“我还说呢！难不成等着去吵？先不说主子们怎么样，他们一闹起来，我们先遭殃。我恨死二奶奶那张嘴了，还多亏你们大奶奶能体恤。”说罢各自散去。
　　晚上淑琴过来看佩兰，佩兰先还不大理，后来听到淑琴说：“我知道妹妹心里不喜欢我，但是我也打望族里姑娘来的，跟你就有八分的差异也有两分的相似。”佩兰听到这话，心中宽了一宽，忙欠起身来道：“既这样，你倒说说那两分的相似吧。”淑琴笑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跟你很像的。”佩兰道：“哪一点？”淑琴道：“简直是朵黑玫瑰。”佩兰哈的一笑，来了兴趣，追问道：“见过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蓝色妖姬的，黑玫瑰倒是不常见，你快说说这缘由。”淑琴笑着，并不回答，急得佩兰直催促，淑琴才缓缓地说：“跟常人家的大小姐不一样，特别的反叛，过不了规规矩矩的生活，受不了气，追求自由和进步，刚强倔强，我那时候也是，可是后来……”淑琴又停下来不讲了。佩兰直摇她的手臂，道：“说呀，接着说呀，后来成了平庸的白玫瑰了？”淑琴听了哧的一笑，拿手捶了佩兰一下，道：“后来就成了现在你眼中的我啦。”佩兰于是又垂下眼睑，道：“大嫂，你说我这样到底好是不好呢？我是那个性子，可毕竟人家多容不得过于触目的女子，其实何尝是触目，完全是他们目光太脆弱罢了。”说着两人一齐笑了。淑琴接着道：“喜欢的人就好，不喜欢的人就不好，其实这许多年我也看清楚了，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要过得去，过得好就行了，其他的大可不必介意。忠于自己很重要。”佩兰道：“这也是你的聪明之处，我虽不大喜欢你，但不至于讨厌。不像那个，哪里还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道二哥怎么就承下来了，妈也会选人？”淑琴听说，立马打断她，道：“你要好好歇着了，不要再气了，我也得回去了。”说着替她掩了几掩被角，两人拉扯了一会，方才离去。
　　第二天不好再装病，起来跟沈老爷沈夫人请安，两老的态度冷冷地，一句话没说。佩兰自觉没趣，出来了，心头烦，又念着那个大队长，更想出门了，岂知刚一猫腰时就被沈夫人的一个老妈子拉住了，道：“小姐又要出门？才吩咐过的，去不得。”说着，拿眼睛直瞟沈夫人的房间，示意有命令。佩兰一听，越发气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转过身冲回她自己的房间。她又伏在桌前了，桌上的一面镜子又印出她那张愁闷的脸。她望着镜子，也许一两分钟吧，她将自己抛到床上，蒙着脸，无声地抽噎着。她就这样跟他们僵持着，僵持了几天，赌气又找了个机会就溜了出去。一出门她就换上了清爽的失望神情，来到那个包子铺，刚一进门，她就向老板娘道：“这几天你可曾看见上回同我一起在这里吃韭菜包子的年轻男子么？”老板娘思索了一回，用一口浓重的苏州口音说道：“前两天好想见到过，不过是同上回那个男子相似的背影，因为是晚上来的，并且只打了个照面，所以见得并不很清楚。”佩兰追问道：“可大致知道他身上的衣服么？”老板娘说道：“没看错的话还是那件银灰色的套头衫。很抢眼的。”佩兰又问道：“他来这里是做什么呢？”老板娘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只见他向两边的街头对望了一阵就走了。”佩兰“哦”了一声又笑道：“那么你要以后遇见他了跟我说一下，谢谢了。”说着从黑色皮包里取出几张票子递给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帕子，用笔在上面快速的写了一串数字，把它递给老板娘，道：“你再联系我吧。”说完就走了。她究竟也不敢多逗留，闷闷地回到家里。她家里这几天很忙，没人注意她，倒是彩真，总是在沈夫人面前暗示大小姐又出门了，是忤逆。然而佩兰却并不介意了，也不出门，整天坐在堂屋里，眼巴巴地望着架在墙角的那部电话，沈夫人总是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些卷帙，沈老爷又总是公务缠身，在外流连，所以她大可放心地巴望着电话。漫长的几天过去了，也没有等到电话。这天下午，架子上的电话突然响将起来，佩兰赶紧跑了过去，可是电话只响了一次就挂了。佩兰左思右想，最后宁愿认为是刘志鸿忐忑的犹豫。她掩嘴笑了一下，不出她的意料，电话再次响起。她立马接了，不给对方立刻挂断的机会，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终于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是沈小姐？”佩兰哑了一会儿，方道：“是的，您是？”那边道：“怎么会那么健忘！”佩兰笑道：“哦，原来是你。”那边又道：“有时间出来看场电影么？光利明晚有新电影上映。”佩兰压着嗓子道：“再说吧！”那边生怕她推辞，急道：“我可等着你的。”便匆匆的挂了。佩兰舒了一口，干嘛不去呢！矜持做到了，不过是盛情难却。这样安慰着自己，她便回到房间去挑选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试，在镜子面前久久凝视。
　　第二天的下午，志鸿便在那家包子铺坐下了。佩兰来的时候，他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他冲她一笑。她回笑，道：“真抱歉！让你久等了。”志鸿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到。”说着便招呼佩兰上车。在车上佩兰很安静。这安静让志鸿不知所措起来。沉寂了半响，志鸿讪道：“这次上映的电影听说是你们学校的学生自行编导的。光利大学一向是出人才的。”佩兰笑道：“你说的是【桥之恋】的故事吧，学生腔十足的装模作样的爱情悲剧。”志鸿笑道：“我倒不这样理解，他们原本就是学生，没有学生腔倒不真实了。至于故事，应该说是遗憾而不是悲剧。”佩兰道：“遗什么憾？”志鸿笑道：“彼此相恋却都不愿正视，只落得个擦肩而过的收速。”说着转过头来看看佩兰。佩兰假装没看见。车子到了光利影院门口便停了下来。志鸿扶着佩兰下车，交了电影票，便一同进去。不想这一场景被站在熙来攘往的影院门口的一个着装妖艳的年轻女子全收入眼底了。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便回过头去扯一个男子的衣衫，用手指着佩兰的后背对他说：“快看快看，你们沈公馆的大小姐。不愧是大户人家，小姐都能够坦然带着男人看情戏。难怪你们少爷了！我说我怎么三请四催地让你赏个光喝个茶，老也不来！不是也给谁绊到影院来了吧。”说着冷笑起来。那男子一听立马斥道：“少胡说！”说着便跟进影院。那女子不服气地也跟了进去。影片开放的前十几分钟，影院里十分喧闹，人们也各自趁着喧闹干各自的事，佩兰跟志鸿坐在中间的第三排，他们在低声地说笑着。那个艳丽的女子和那个满脸不悦的男子挑了个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坐下，他们都希望偷听到点什么，然而那两位的话仿佛是按照君子协议来说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讲当下的学校教育弊端，继而讲到学校里的新女性代表，志鸿表示十分欣赏这种棱角分明特立独行的新女性，佩兰点头笑道：“是呀，那种传统里的淑女真让人讨厌，吃饭规规矩矩，走路规规矩矩，连笑都还掩嘴拂袖来遮挡，一点味道没有！”志鸿笑道：“所以还是沈小姐这样的女性更惹人喜爱。”佩兰笑道：“少贫嘴罢。”那艳丽女子切齿道：“哼，新女性！”影片开始播放，银幕上印出了一行醒目的字来，志鸿定睛一看，突然兴奋地叫道：“编导！编导！沈佩兰沈小姐！”佩兰笑道：“还以为你被什么吓到了，想必你是第一回看到沈佩兰小姐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上吧。”志鸿窘道：“实在汗颜，平日里不曾看过电影。所奉之事也都是些脑力活儿，品味及智慧不能与小姐并肩，这实在是不行的。”不行什么？什么又行？他是轻描淡写顺着嘴说的，她有心，偏偏听出点什么。明明是从般配上说的嘛！佩兰的心紧了一下，很自然的有些反感，然而反感里头终究有掩不住的喜悦。于是她说：“我平日里也不常看戏，若非要排解在家中的苦闷和寂寞，是不闹这些花里花哨的名堂的。”志鸿侧过身来正对着佩兰，道：“什么时候方便我去贵府拜访？”佩兰笑道：“不急，莫不如先拜访你吧。”志鸿笑道：“那更好！明天请你往西巷口的庄前街来。老地方，我派人来接。不知道可方便？”佩兰笑而不答。志鸿看她的神情，心中有了七分的把握。便道：“沈小姐的来访，重要至极，绝非是一个人的事情。”佩兰脸上是失望的神情，然而她心里是甜的，失望的神情不能说没有给她带来好处，适当的拒绝，适当的矜持一些总是好的，更何况她知道她失望时尤其美些。她心里头甜，因为她得到了最大的恭维——他应当会向她求婚吧。再说，她可以在她家里小小的炫上一把，好叫他们知道感情上的愉悦和心动。他们实在太匮乏了——盲目主义地婚姻，教条主义地生儿育女，机器般地生活起居……哦，简直可怕！
　　她答应去拜访，因为那实在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影片接近尾声，已经有看客陆陆续续地走了，佩兰后斜对角的男子一直冷眼盯着他们。此时为了掩他们耳目避开散场时相遇的尴尬，也不得不提前离座。看完了电影，志鸿送她回家。月影婆娑的林荫小道上，她显得格外开心，她偶尔在路边扯上一株草，拿着它在他面前笑咯咯地来回摇晃着。偶尔钻进草丛里硬要揪出唧唧叫的虫子。他站在她旁边，笑道：“孩子气。”她爱听。他说：“玩儿的这么晚，伯父伯母一定很着急。”她冷笑道：“不会的。他们只会发火，着急倒是不会。”他一紧，道：“那你……。”她笑道：“不用担心，家父公务缠身，很少回家。家里前几日有客挺忙的顾不上我，这几日家母外出添购家什，无人管我，可谓逍遥快活。”志鸿笑道：“追求自由的新女性代表。”他们走到那个包子铺时，佩兰止住他，道：“不必再送了，我该一个人回家。”志鸿道：“那怎么能行，你一个姑娘家，天又黑，这样的不安全。”她道：“我这个时候回去家里会来接，你这么着送我，是不大合适的。”志鸿点头道：“那也是，既这么着，我目送你吧。”佩兰一笑，彼此别过。没人来接她，那只不过是她找的一个托词，留下一点捉摸不透的神秘，就像躺在树叶上的月光，真实地看不大清楚叶子的轮廓，那是朦胧美。她一路走着，心里充满了不可知的甜美。她晚间回家，找出锁在柜子里的胭脂眉笔，又开了套柜，取出几套不常穿的礼仪服，比过去比过来。终于拿了蓝白相间的褶皱套裙。她把它挂在床边一角的挂衣架上，盘腿坐在床上，望着衣裳，笑出了神。第二天早上，她起的相当早，梳洗完毕，换上华服，她便坐在桌前，对着镜子仔细地描起妆来。弄完这些，看时候还早，便决意到园子里走几圈。她心情很好，走了好几圈也不觉得累，反而给这美妙的景色勾起了无限遐想的春心。想着这么美的山啊水啊楼台啊，只一个寂寞的有心人看着，这是何等凄美啊！她想到她编的戏里，一个女孩子孤独地立在高远而空旷的海边。天微微亮着，有北斗星，泛滥的海，一抹橘红的散云匀开在天际，远处是青黑的高山，简直是一副水墨画。一般的有志气的男儿们总是血气方刚，断然不辜负山河志向。然而女孩子眼里满是惊慌和孤寂，她是个渔家少女，渡过一个她心仪的公子哥儿。多情的人在凄美的风景里感到失措和委屈。想到心口有些作疼。便伸手去捂，恰好摸到了挂着链子的欧米茄镀金怀表，便顺势拉出来对个时间，这一对，立马着慌了，原来要迟到了。急急地出了公馆门，便叫了辆车子，不到半刻，便到了那家包子铺。她于是沉稳起来，方才的慌张丝毫无影了。下了车刚拉开呢子包时，志鸿便匆匆地从铺子里出来，递给车主一张票子，向佩兰道：“辛苦了。”佩兰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包放了下来，含笑向他道：“谢谢。”志鸿笑道“原想叫两阁包子先吃着的，又怕把肚子垫足了，我妈弄的那些却不问津，倒是误了正事了。”说着便扶佩兰上车。佩兰笑道：“何必惊动老人家，也没什么大事，朋友间拜访吃个饭的，很不该如此动众了。”志鸿笑道：“我是第一回带女孩子去家里做客，因此要隆重，再者我妈是个老古董，你这样想她倒未必。照她的意思或许有更深的一层也不一定。”佩兰刚要张嘴，听他这话倒不好说什么了。便佯装看窗外的风景。沉寂了半响，志鸿突然问道：“佩兰，你想我妈如果真那么想，你会……”佩兰立马道：“不会的，她会认为这只不过是普通的人际交往罢了。”志鸿道：“你不了解我妈，况且我已向她讲了……她也表示希望有你这样的媳——细心地儿子的朋友。”佩兰笑了一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志鸿笑道：“那可好了。”她在潜意识里是十分兴奋的，那是最大的恭维了。一个男子要向一个女子求婚，这可不是最大的恭维么！然而她失望地缄默着。车到了一个弄堂便停下了，志鸿笑道：“这就是了。”忙出了车门便来扶佩兰下车。佩兰看了一看那房子，一望而知是中资家庭的住所，又环顾四里，均是些平方瓦屋的，各家门外都零零散散种些花草——也许是自己野生的。门外的墙上有挂着红辣椒的，有挂着腊肠的，也有挂着新旧衣裳的。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用手戳沙玩儿。不觉心中想道：“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所在。看了心里也欢喜。”于是振起精神同志鸿走向那水泥白瓷砖房子。刚一进门，志鸿便朝内嚷道：“妈，你看谁来了。”立马一个很精神的瘦小老太迎了出来，还不等佩兰的礼让，便一把拉了佩兰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好姑娘，不承望我们志鸿天天嘴上心上不离片刻，果然出众。”一面说一面拉她进屋坐下。又向一边的志鸿道：“会陪沈小姐坐，我去盛饭。”说罢便起身端饭。佩兰忙起身道：“伯母不必忙，我来便是。”说着要跟了去。刘母笑道：“快坐罢。”志鸿笑道：“不必忙，我们先坐。”两人于是谈笑着落座。一时刘母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两碗米饭并一笼白灿灿的包子。因笑向佩兰道：“志鸿说你爱吃这个，早起赶着做的。这孩子别的不说，就是心细是有的。你可尝些罢。”说着拿筷子捻了几个她碗里。佩兰望了一眼志鸿，两人脸都红红的。便笑向刘母道：“伯母您太客气了。”刘母笑对着佩兰，眼睛却望着志鸿，道：“倒难为他了。”佩兰愈发红了脸。席间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刘母问佩兰多大了，家里做什么的，又把佩兰里外夸奖了一番，佩兰一直谦让着。一时吃毕，佩兰便要帮着收拾残席，刘母忙按她坐下，笑道：“好孩子，你们年轻人坐下聊么才是正经，这些事情老太太做便是。”又向志鸿道：“还不沏茶。”说着都笑了。一时刘母忙毕，便坐下问佩兰：“姑娘今年也不小了吧？”佩兰道：“今年十月十五一过，便有二十三岁了。”刘母道：“这么出众的大家小姐，光说亲的怕就要踏破门槛了罢？”佩兰笑道：“伯母瞧您说的，现在还在读书，家里有个哥哥还没结亲，哪里就有人来说亲呐。”刘母道：“我并不开玩笑的，果真就没有么？”佩兰低了一回头，方道：“前一两年，家里人说起一个药店老板，我见过一回，方头圆耳的，我心里并不喜欢，这些年家里也没提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头里也因为小哥哥没结媳妇，所以家里人竟不怎么理会我的事，我才得些空子。”刘母道：“我是村里老妇人有话心里藏不住，我这一个也是十月里生的，比你大两岁。我想着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再错不了的。我今年也六十好几了。跟他爸通共养了他一个，便以他作指望，如今你伯父去了，我便更以他为法。常想着替他笼个亲好抱孙子，东头的西头的我替他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可他就是不入眼。我说你不是豪门贵族的，还挑三拣四什么。人家肯跟你过便上了天，你还不识趣。他却一味地固执，偏要寻他的爱好，我如今也老了凡事也管不了他，要能攀上哪位小姐我倒欢喜地了不得。”佩兰笑道：“他自然有主见，伯母何必担心。”刘母笑道：“我跟你说句实话也不怕你臊我，我也大岁数了，半只脚都进了土了。老婆子不怕巧妇臊。他人小心大，一般的姑娘不入他的眼，所以大事总搁在那儿，不承望有你这么个人物儿，也算是造化。”说着瞅佩兰笑。佩兰笑而不语，却拿眼角四处寻志鸿。志鸿并不在场，是的，他自己是不会出面的。假如这种太明了的话被人家当头一棒打下来岂不失算。让他老母亲谈，同意更好，不同意便只老太太脸上过不去，佩兰是不会怪在他自己身上的。哪个老人家不想为儿女说门好亲事呢！所以他拿定主意是躲避着不出来。这里佩兰没见到志鸿，心下也松了一松，便起身向刘母笑道：“打搅了这半日，实在不好意思，我回罢，改日再和他一起玩。”刘母笑道：“姑娘，你可得细细想我说的话，若使得，后天仍往我这来，横竖有热包子待你，若不行，后天也仍来我这，自然也有热茶款你，可好？”佩兰笑道：“伯母，再说吧。”刘母道：“好罢，叫志鸿送你。”便回头喊志鸿，志鸿笑嘻嘻地从内房中走出来，和佩兰一起到门口。刘母喊道：“姑娘，后天。”{佩兰亦回过头向她挥手示笑。在车上，志鸿笑道：“你们两个讲了这半日，说什么呢？”佩兰笑道：“都是些娘们儿间的体己话。”志鸿道：“我妈说后天什么？那么神秘。”佩兰道：“这可是个秘密。”说着把脸贴在车窗上，投向外面急急切切的世界，她的眼睛低垂着，像是睡着了，睫毛却还在隐隐地扑动着，她的长发披散下来，落在她的胸前背后，车子前面的窗户没关紧，一阵阵强风刮进来，她的头发便飞舞起来，像圆舞池里的舞女，交际舞，踢踏舞，拉丁舞……恣意舞起。一支交谊舞跳到了志鸿脸上，志鸿伸手轻轻地拢了几拢，依旧放在她肩上，他的手顺势要放在她头上，感觉她动了一下，便立马缩了回来。躬下身向着佩兰道：“佩兰，佩兰。”佩兰睁了一回眼又立马闭上。志鸿笑道：“你睡着了？起来坐着吧，这里睡小心着了凉。风大可不是顽的。”说着起身关紧了前面的窗户。又脱下他的外衣替她披上。佩兰立马坐起来，笑道：“我没睡，我在看风景。怎么会冷呢。”说着脱下大衣还给志鸿。志鸿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笑道：“我说的你还不信，都有些发烧了。”说着依旧把外衣给她披上。佩兰也不推辞，自己也拿手去摸那额头，其实并没有任何异样。志鸿道：“我虽然不知道什么，但好歹看在老人家盼望的份上，后天仍往我们家来。你不知道老人家的孤单……”佩兰道：“我考虑考虑吧，毕竟这不是儿戏，我们也才认识的。”志鸿道：“这个是自然的。要说才认识，我却不能赞同。佩兰，我见你第一眼仿佛我们之间就有故事。”佩兰道：“能有什么故事？”志鸿道：“你真不懂么？佩兰，自从过桥那天后，我老恍恍惚惚，我想着跟你是有很大关系的。”佩兰笑道：“许是那次我打了你的伞把你淋坏了。”志鸿低声道：“佩兰！”佩兰吃了一惊，抬眼望着志鸿。志鸿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所以断然不敢乱说话。只是我自己总也静不下心来。你如今也跟我说说你的意思罢，是什么好歹，我心里也有个数。”佩兰道：“你不了解我家，铜墙铁壁的，我做不得主。何况我家会吓着你也不一定。”志鸿道：“正经地，婚姻大事也得家长点头，你一个女儿家，也是为难了你。然而你说的你们家会吓着我，这断然不会。你想，如果我下定了决心我还怕什么呢！”佩兰道：“我家不比别家，你岂不嫌？”志鸿道：“那是你家，不是你。”说罢两人不语。彼此沉默。及至停所，志鸿替她开了车门，佩兰下来，还是低头不语，似有沉思之状。待到志鸿替她另叫来车子时，佩兰方道：“明天我回请，去光利公园赏景可好？我想着刘先生还不大了解我。”志鸿先前听她说回请，以为还有故事，但她最后那句话却着实给他闷闷一击。想着她因为是委婉地拒绝他便说不大了解她，因而回请也不过是行个客套的礼，让台面上看得过去。顺便人情债两不欠，更好地各走各路。佩兰见他拧着眉头在想什么，便又问道：“刘先生，可好？”一语提醒了志鸿。志鸿笑道：“沈小姐要是有情趣真是赏景，刘某巴不得，只是勉为其难行客套礼，刘某也实在不愿扫兴，沈小姐不必罢。”佩兰一听才知道他领错了意。心想：“也太多虑了，我这么说也不过是有意延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请你去目的便是让你了解我，难道你一时兴起，错娶了一个，岂不大错？”便忍住笑道：“实在是为赏景。”志鸿乐得忙连声道好。于是约了明日上午九点便散去。
　　次日早上，两人都起得很早，守时地在光利公园门口会面。志鸿一见佩兰，便觉一股清新之气。她穿了白绸子的百合花样旗袍，点着一双缀着大颗亮晶石的白色高跟鞋，手里握着一个闪闪的黑色皮包。头发剪成齐耳的学生头。顿觉脱俗。再看自己那身略显老气的灰西装，微微有些窘起来。然而还是不住的赞叹佩兰，笑道：“沈小姐越发出众了，依我说，雨巷里的那朵丁香花就是你了。”佩兰笑道：“刘先生很会说笑。”志鸿正言道：“我不说顽话的。”佩兰笑道：“里面景色好，一起走走吧。”说罢两人一同进去。公园里没多少人，他两个一时也拘谨起来，佩兰低头望着她自己的脚，左前一步右前一步，在那静静的地面敲出木鱼般的声音。一切都沉闷着，随时都可能会闷裂开来。志鸿见她只管盯着她自己的脚看，便笑道：“我在这条路上可捡到过两颗宝石。”佩兰抬起头望向志鸿，笑道：“捡一颗就便宜你了，谁会那么大意两颗都落下了。”志鸿笑道：“可不是两颗！只是这便宜我也不敢贪享，立马就还了人家。”佩兰道：“哦？你知道失主？人家谢你不谢？”志鸿道：“失主就在我眼前，我能不知么！这如今宝石都戴在她脚上了。”说着便瞅佩兰的脚笑起来。佩兰一时反应过来，才知道在打趣她，也想着他在拿话寻她一笑活动氛围，心里也着实受用起来，便笑道：“那可怎么谢你呢？”志鸿道：“失主的笑是极好看的，不妨笑一笑，我便极受用了。”说着只看着佩兰笑。佩兰红了脸，依旧低下头道：“你的话真是厉害，一般的女孩子听了心里早开花了，却不许说给我听。”志鸿笑道：“别人开花结果子我管不了，你若开花了要分我一半的功劳，岂知为这花开我是铤而走险呢。”佩兰笑道：“分你一半也行，得要东西换才好，我是不会吃亏的。”志鸿笑道：“你想要什么换？有话说‘投之桃，报之李’。你就拿我的花儿换吧，公平在理。”佩兰笑道：“暂且留下。”志鸿道：“我对伯父伯母挺好奇的，想什么时候去府上拜访，你看可好？”佩兰道：“他们没什么不同，你好奇什么？”志鸿道：“我想看看这样一个女儿的父母，再说，迟早要去的，先打个招呼总是好一些的。”佩兰道：“再看吧，我想等凡事稳妥了再说。”志鸿道：“你那边的都听你的安排，你怎么好怎么做，我都听你的。”佩兰笑道：“我们坐坐吧，累死了。”说着便找了个干净的草坪坐下。佩兰道：“好安静，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了，一切都显得温柔和满足。”志鸿道：“我小的时候经常就这样睡在田埂上等我爸爸做完农活，真叫人怀念啊！”说罢便躺了下来。佩兰道：“我小时候从没感受过，永远只是穿戴齐整地跟着族人穿梭在人流中。真叫人害怕。”志鸿道：“你也躺下罢，这里的太阳晒起来真舒服。”佩兰迟疑了一下，志鸿笑道：“不骗你。”便也躺下。志鸿道：“闭上眼睛。”佩兰道：“做什么？”志鸿笑道：“你只闭上就行了。”佩兰笑道：“你不要捉弄我。”志鸿便拿起一株草在佩兰脸上划了几划，佩兰禁不住痒忙睁开眼睛，抢了志鸿手里的草，扔向志鸿，笑道：“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我再不信你的话了。”说罢依旧躺下，她闭上眼睛不理睬他，风呼呼地吹着，把她的睫毛吹得一闪一闪，她希望能有个东西再次划向她的脸，那个无数次她好奇的东西，太阳把她的脸晒得通红，她闭着眼睛感觉一切都那么透彻却又那么捉摸不定，她知道天很亮，知道太阳很明朗，知道她对面是一座座青山，知道她旁边也躺着一个人。然而，一切又那么不明了。她不知道他的心，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故事的后续……她一动不动，专注地想着她的问题。志鸿以为她睡着了，或许也没睡，然而他也不理会。他坐到她旁边，低下头去在她前额留下一个浅吻。佩兰的睫毛抖动了两下却始终没有睁开。她蹙着眉头，脸上却焕出异常沉着的安然神色。志鸿低声唤了声：“佩兰。”没有回声。阳光洒在他和她的身上，像镀金了一般，他望向躺着的金石，微微地醉起来，他再不管她是怎样想，毫无头绪地去进犯，佩兰蹙起眉，像做了个远古时期的梦，她没有醒大概也不想醒，远古的一切都是神秘的，她生来不拒绝神秘的东西。她仿佛听到了远古初民的呓语声，飘渺玄乎，像个咒语，有着她听不懂的音符。大概很久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想起身，但眼睛却还是重得抬不动。她于是嗔道：“真热。”志鸿笑道：“太阳偏西了。”佩兰道：“初春的太阳虽然厉害，却是不持久的。”志鸿盯着她的脸笑道：“初妇的脸虽然红透，却是极有韵味的。初春的太阳虽说偏西了，热却是不退的。”佩兰从地上扯了一把草往志鸿脸上一扔，笑骂道：“你取笑我！什么初妇不初妇的，谁是初妇！”志鸿笑道：“一男一女在这里，难道是我不成？”佩兰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搭理他了。阳光的余晖打在树林的叶子上，支离破碎地、慵懒地躺在她的睫毛上，扑簌闪动，像困极的人却睡不着觉来来回回起来又躺下起来又躺下。志鸿注意到她长且翘的睫毛，太阳打在上面像银色的羽毛，一只海鸥的羽毛，在海边的石头上对着太阳抖动着那洁白的羽毛。佩兰突地转过头来发现了志鸿呆呆的目光，她莞尔一笑，道：“你怎么呆了？”志鸿醒过来，讪道：“我以为你睡着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佩兰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志鸿突地拉住她的手，立誓般道：“我决定了。”佩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道：“你决定什么？这么坚决的。”志鸿道：“你看着吧，往后就知道了。”佩兰笑道：“既然往后总是要知道的，何苦现在不一吐为快？”志鸿笑道：“现在说了多没意思，通往目标的路上总是欢乐的，我倒想多走走。”佩兰笑道：“那你多走走吧。”
　　这里两人正暗暗软语着，那边志鸿家里却来了两个客人。刘母开了门，见两个生人，便问道：“你们是找谁呢？”那两人笑道：“可是刘队长的家吧？”刘母答应了一声儿，正不解那两人就拖手端上两个礼盒子，笑道：“老太太万福啊！怎么就不认得我们哥俩儿呢？我们是刘队长的弟兄，一起玩大的。”刘母笑道：“可是我老了糊涂了记性也不好，竟不认识你们。今天他又正好不在家，你们这是？”那两人中一个笑道：“只叫我大福罢，这是我兄弟二福。我听志鸿说他最近新交了个女朋友，意思是好事将近了。我们今天特地来看看。”说着把那两个盒子塞在刘母手里。刘母一面让座一面推礼又倒茶笑道：“真是叫你们笑话了，你们既是兄弟伙儿的，怎么就不知道他信口开河的毛病呢？哪里什么好事呀！”二福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他可不是信口开河咧，要说我们队里，也只有他还招姑娘的欢喜，我们常在一块的，要说他也是个人中龙，须得凤来配才好。”一句话说到刘母心坎了，于是笑道：“我也说大了该操操心了，他自己却不着急，心又大志又短，还挑三拣四的。”大福道：“听志鸿说是一个大公馆的小姐，姓沈的。大概是沈公馆的，那可是个大来头啊，可不是我们说他要找凤嘛。”说罢一齐笑了。刘母甚是得意，想到沈公馆的名气，便着意要表示一番，道：“可不是她家！我总说志鸿你没什么作为，年纪也大了，人家怎肯嫁你？他却总不当回事，谁想人家大小姐竟看得起他，三番几次地约了去看电影喝茶的，现在兴许又去了，年轻人精力总是用不完的，没日没夜地在家待不住。”大福笑道：“新交的女朋友，总是少不了的，这就是他的本事。不知道沈小姐家里是怎么样个态度？”刘母道：“说起这个沈姑娘，我是很满意的，长得好涵养也好，虽然知道她是大家的，却并不知底，她家里的我们知道的竟不多，但我想只要她自己拿定主意了万事也好说，大家小姐父母总是疼得什么似地。”二福道：“大家总是知书达理的，再不会有强逼着女儿寻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成这好事？”刘母笑道：“真是羞人了，才认得三天谈什么好事呢，有的话横竖要请二位，只怕他没那个福气。”大福笑道：“老太太不知道现在认识个把小时的都成夫妻了还说什么三天，外国人的风气就是风风火火，年轻人又读书岂有不推崇的，您老人家担什么心呢。”刘母笑道：“我老了快进土了索性享受去，谁管他什么事呢，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图我的快活。”二福笑道：“老太太自然万福。老太爷只怕也欢喜。”刘母立马红了眼圈儿，道：“老头子去的早，不然也高兴的。我所以常催着志鸿续着我们家的香火，我能撑着老骨头看看。你们是他兄弟，也常替我劝着些，我打心里多谢了。”大福道：“老太太的话我们自然要劝的，如今好事要来也是老太爷的护卫。”刘母道：“自然是的，也到了吃饭的功夫了，你们先坐，我做了饭一起吃些罢。”大福二福立马起身笑道：“老太太莫忙，我们是赶时间过来的，眼下还有些急事，得赶回去。”刘母笑道：“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吃饭可不行，倒是我催着你们走了，我也不排场，做些家常菜就是。”大福笑道：“确实是有事，大喜的饭一定要吃，只是别忘了就”。说罢连连道了别散去。刘母只得一直送到门口道谢不迭。
　　下午六点钟志鸿便回家来，刘母问道：“怎么不见沈小姐？”志鸿笑道：“还不是你儿媳妇哪有天天待在你家的道理啊！”刘母笑道：“跟你留了点饭，在锅里热着。”志鸿道：“不用忙，我们吃过回来的。”刘母便问道：“她怎么样呢？明天来是不来？”志鸿笑道：“明天你做好包子就好，来不来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刘母听了便知七八分，笑道：“可是好远气塞满了一屋子，方才你两个兄弟大福二福便送了礼来恭喜你。”说着便去拿那两个盒子，拆开一看竟是两个拳头般大的鸳鸯玉，上面刻着“百年好合”字样。刘母笑道：“果然是好玉，难为你兄弟花钱了。”志鸿接过玉看了看，问道：“哪个大福二福？我竟不知道。”刘母道：“大概是你队里的工友，你手下的粗幺子，没的送点小礼，好寻点赚钱的工程。”志鸿道：“我队里的工友我都知道，从不听说什么大福二福，真是奇了。”刘母道：“左不过是你的那些兄弟朋友罢了，不然谁花心思来讨你好呢，再说他们一再说是你兄弟，我也不好多问的，他们也是厚实人，送了东西又不肯麻烦我做饭。”志鸿道：“他们来说什么呢？”刘母道：“不过问你什么时候成好事，我说都是小孩子闹的玩儿，并不当真的，也没多说，连茶都没喝就走了。”志鸿便不再多问，回房睡下不提。那里佩兰一到家，小六便忙不迭地向她跑来，佩兰笑道：“捡钱了是怎样，由得你这样急？”小六急道：“你再不回我们便得问罪了，太太今天寻你不见，火了好半天，把我骂了一大通拿话压我，你倒快去请安赔罪才好。省得一场气。”佩兰冷笑道：“脚是我的，它要出走也犯不着要他们的恩典，我是个人总不是个鸟儿虫兽，牛黄狗宝似地栓在肚子里，也没拿我当牛黄狗宝，还这么样宝贝我干嘛！三天五日不见，便闹一场，可真是拿我当宝了。”小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道：“我的小姐，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赶着老爷没回赶紧的和平了罢，不然总是你吃亏的。”说着便拉她小姐进堂屋。佩兰只得进去请安赔罪，道：“母亲好！”沈太太坐在椅子上并不看她，半响才道：“你且出去，我这里念些经文，回头我问你话的。”佩兰答应个“是”便掩上门退了出去。穿过游廊时，恰见她二嫂坐在那石凳上嗑瓜子，她因为被她母亲所管束心里正不自在，便也不曾招呼她二嫂，那彩真一见是她，忙站起来喊道：“哟，妹妹是刚回来呢还是就出去呢？”佩兰懒懒道：“才回来。”彩真冷笑道：“妹妹真是乐得快活，几时也带了我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这屋子啊，呆久了会死人的，难怪妹妹三天两头在外面，气色越发见好了。”佩兰听她这话如此不堪，便也不同她理论，径直往前走了。彩真白气了一会子，便也赌气回屋。刚一进门便见家德在床上歪着，彩真冷笑道：“二爷稀客呀！这十几日不见更见好精神啊，这会子怎么肯到我这‘白眼娘’的屋里来？”家德道：“是你白娘娘的屋就不是我二爷的屋？我二爷要是死在外头了，只怕白娘娘也要沦落街头了。”彩真冷笑道：“我娘家自然没用不如你家财大气粗，自然要沦落街头的。我也识趣不敢怎么，二爷回呢我自然欢喜，只怕外头舍不得，我也罢了，老夫老妻的，人家年轻心小，岂不伤心？”家德道：“也别说这话了，出去白跟了一场，倒添了不少气。”彩真道：“这话什么来由？你又无故跟谁去了？好没意思，一个男人家做些偷偷摸摸的事。”家德道：“说起你的痛处了，不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怕人跟去么？”彩真讪道：“好没意思，你们男人可以朝朝暮暮哥侬妹侬撇下妻儿偷乐子去，就不许女人同男人说话。”家德道：“我懒得计较，你爱同谁说话我犯不着管，只是别让人家扎着我的尾巴了，这名声我担不起。你看大哥这么荒唐一去几年不回，有谁抓大嫂的不是？”彩真冷笑道：“我自然不能跟她比，她是大官员的女儿，谁敢说她什么，只是也别一味的好话哄着她！我虽是村野家的女儿，却也不是个海上的舵，见风就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成日家藏千副面孔给人瞧，又会装软嘴又乖，连你家大小姐都敬着她几分，我原是出身不好的，凡不好的我总端着还不讨好，我也不怕在你这抱怨，这么多年来我算是看透了，在这里没靠山又太软的总是要吃亏的，所以就算我端些骂名，不吃些闲亏总是我的实惠。”家德道：“我才说一句你就不饶我，那大哥有家像没家，大嫂何时闹过？这众人的眼睛啊总是会看着好处的。”彩真一听这话便改了脸色，气道：“她是个清心寡欲的圣洁贞女，有大哥跟没大哥一个样，我不一样凡是安静点便不舒服起来，所以总有人容不得我的，我想想也是我笨，本性总是要藏着点的，跟大嫂一样做事不留痕迹，面子上稳如大山，像面粉捏的面娃娃没有丝毫神情，你妈痴念外来的佛却对我们媳妇这样不满，也难得她独喜欢大嫂，果真是个厉害的主儿。”家德笑道：“又不是新妇你抱怨那么多算个什么，我说白跟了一趟原也没说是你，你自己心里发虚，找我斗什么嘴。”彩真咬牙道：“我发虚！我想呵，只可惜由不得我，我天天守在这金丝笼里，闷得我神经兮兮，我想叫你妹子也带了我外面去，结识结识一些人物，免得我一死，只是你那妹妹也嫌我，她若带了我去我也不怕太太，只怕还比关在这里要晚死些。可怜我连个认识的朋友也没有，只有等死了。”家德笑道：“你何必说这么恶毒的话，没闷死倒是自己气死的，你心胸要开阔些也不至于连个认识的朋友都没有啊，我没限制你的自由啊。”彩真冷笑道：“你自然不限制，你要是限制一些我倒还不至于闷。”家德道：“这真是难了，管也不该，不管也不该，做人真难。”彩真道：“我何尝叫你不管我，你常自在外十几日一句话没有，我这有丈夫的倒跟没有似的，连丫头都背地里说闲话，说二爷不回家总不是嫌着二奶奶嘛。我丈夫不来管我，太太倒是看得挺紧。多走一步多说一句便是失礼。你也体谅体谅我罢，叫我去跟哪一个说呢？哪一个不是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的！”家德笑道：“罢了罢了，翻旧账总是女人家的事，我来跟你赔不是，二奶奶二爷错了，您网开一面罢。”彩真冷笑道：“二爷何等人物，竟要你赔不是，真是我的不是了。”家德也不理她就从床上坐起来，闷闷地点了烟来抽。彩真便问：“你说跟人，是什么事？”家德吐了口烟，道：“何曾特意去跟，不过巧然碰见就看了个究竟。”说罢便将他从电影院里碰见他妹子和志鸿到今日打发大福二福去刘家探风声这些事如此这般地告诉了他媳妇。他媳妇便冷笑道：“我说这般高姿态，也不过外边有个相好的，也值得用大调唱大戏？谁还没个汉子，都唱起高调子来谁又低得过谁去！再说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卖弄起来。”说着又将方才见到她的那光景说与家德听，家德只说：“罢了罢了，这有什么要紧值得气的。”说罢把那烟杆子递给彩真便又睡下。这里彩真闷闷地坐了一回，便往沈夫人那去。进了堂屋见沈夫人独自一人在内喝茶，便笑道：“妈没有歇息么？”沈夫人看了她一眼，道：“想是年纪大了，要睡也睡不着的。”彩真道：“妈还在为妹妹呢，依我说，从今起妈就不必为她的事揪心呢。”沈夫人道：“她要不是沈家的，我去操什么心！”彩真笑着瞅了几瞅窗外，便凑上去细声说道：“我听见说她自己做主的，好事将近呢。”沈夫人一惊，问道：“这是什么话？”彩真便将她丈夫的话说给沈夫人听。又道：“也难怪妹妹成天在家呆不住，女孩子大了心也慢慢野了，我刚见她回来一脸的红润，气色越发好了，我想她大概认起真了，心向着外面，哪管父母从小的培养。只是我怕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做了错事，吓得我没主意因此跟妈讲讲，妈该指导指导她。”沈夫人怒道：“不知羞耻的东西，我断了她的念头。”说着叫人喊家德。家德正睡着突然被一个丫头急急地叫起，便赶往他母亲这里。一进门他媳妇便说道：“家德，妹妹的事我向妈说了，你也该让妈知道别让她担心才是啊。”沈夫人怒道：“你妹妹这事多久了？怎么一点不见风声？”家德心里正抱怨她媳妇嘴快，见沈夫人问他话，少不得作答，便道：“前两天见他们在光利看电影，那时瞧着像才认识的。今天两个下人去刘家走了一遭，听见说双方都情愿，刘家连礼都收了，只怕就要……”话未说完沈夫人便把手里的茶杯使劲往地上一摔，嚯地站起来，指着家德叫道：“听听听听，才几天！三天！三天便急地了不得，三天，她能了解多少人家的底细？能知道多少对方的行为目的？”家德道：“刘家只有他和他老母，家境并不十分好，他原是西街防洪大队长。”沈夫人怒道：“他也忒急了！三天就知道一个姑娘好不好？难怪行事不稳重，原来是没了老子缺人管教，他缺人管教，我们沈家可是大家，冲着他们这轻浮劲儿，瞒着家里长辈，我就不会答应。刘老太太也是老人家了，怎么也不管教管教，不说拜访的话还一起瞒着我们沈家，真是可气！”彩真道：“妈虽是疼妹妹，她知道了未必肯依反而怀恨妈。”沈夫人怒道：“我养她一场没有一日不恨我的，我常想着女孩儿得下死劲管着，罢了罢了，我也懒得看她，早早嫁了也好省了我的心，叫她知道婆婆的厉害。”彩真道：“妈妈的话很在理。”家德道：“今天把这个事提起来，也不妨说说罢，旧年老爷看中的那位王老板，怎么这些时没有音信？”沈夫人道：“何曾没有，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老爷和他原就说好的，等佩兰一毕业便嫁过去的。”家德道：“我总以为是谈不来，不做亲的，既是说好的，我想还是趁早找个正经日子把婚订下来。再有一年才毕业，三天便能寻出这多事，何况一年！”沈夫人道：“我也是这样说，只是老爷一直在外不得闲，便耽搁了。”彩真道：“这个王老板是极好的，有礼有节不时来请安孝敬，家底也很不错，人也本分和气，不比那一个，正经朋友也要登门拜访的，何况还到了谈婚嫁的一层了，竟还作三作四的藏着，没规没距的野人。”沈夫人道：“提起这个我便来气。”家德道：“妈先别让她知道，下个月就把婚订下，订了婚的人凡事总会检点些。”沈夫人点头不语，彩真笑道：“那结了婚的人怎么倒不检点起来？”家德笑而不语。沈夫人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两人便答应着出来。一出来家德就抱怨彩真的多舌，两人嘀咕着回房。
　　这里佩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索性歪在床上躺着。小六跟刘妈在外边拣些还用得着的布料子。佩兰听着她们的笑语也跟着笑了，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快乐，不带任何重担的快乐——仅仅几斤还有点小用处的布料子。她在那里兀自地想着，一旁架子上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佩兰腾地站起来，呆了几秒便冲过去要抓电话，一拿起话机，那边便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柔声道：“佩兰，今晚的月亮真美。”佩兰低声笑了一笑并不言语。那边接着道：“在这样美的月色里，我又怕又喜，你懂我的怕，我的喜么？”他自顾自地又说道：“我们这里都黑下来了，我关掉了灯不点蜡烛，因为这样才像晚上，才觉得明天来得更快。在这样晚的夜里，我睡不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么？月亮真美，可你更美，望着月亮，便想到你了……你想我么？”佩兰依然不做声，彼此沉默了半响，那边又道：“你不必马上回答，我要的是你的满心满意，不许有一丁点的被强迫感，你有没有会想起在光利公园的时候，你常想起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中了邪一般，我……我会想和你一起，生儿育女，一起老去！你明白么？就是一对平凡夫妻，你知道我中邪了么？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你不要打断我，我想趁着中邪把能说的话都说完。我爱你……”佩兰在听筒这边笑了一声，那边又道：“你一定笑我疯了，是的，我疯啦，可我很清醒，我愿意为我说的话负责任。”在这安静的、空旷的、古老的房子里，那声音格外的洪亮，格外的引人注耳。说完沉静了半响啪的一声挂断了。佩兰听着嘟嘟嘟的收线声，正暗自诧异着。电话又响起来，佩兰转过头觑了几觑门外，忙走过去却不急于接，等它响吧多响几声。电话嚎也似得叫起来，在这么安静的沈公馆，佩兰慌忙接起。那边缓缓道：“你刚睡着了吗？我怕你没听到我刚说的，你知道我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同样的话说两遍人会显得更傻。”佩兰笑道：“我听到了怎么样没听到怎么样？”那边道：“听到了让你明白我的心，没听到我就再傻一次。”佩兰道：“哦？那你再傻一次我看看。”那边道：“我爱你。”佩兰不做声，那边也不再言语。好像故意角逐似地。末了还是佩兰笑嗔道：“真是不值钱，不如坊间旗袍。”那边哈哈一笑，道：“旗袍跟我的话一样，只凸显最美的，太胖的人穿不好，太瘦的人穿也不好。恰恰好的人穿最好，就像恰恰好的话，是么？”佩兰笑道：“可惜我不美。”那边道：“你的美你自己不察觉，这是你最美的地方。”佩兰道：“你只说我很愚笨就是了。”那边道：“佩兰，我说我爱你，你信么？”佩兰道：“你希望我信么？”那边道：“你爱我么？”佩兰道：“我答应明天见，我以为你能懂。”那边笑道：“明天，明天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你。”佩兰笑道：“睡吧。”那边道一声晚安便挂断了。佩兰慢慢地将电话搁回原处，回想着志鸿的话，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甚至标点甚至语气。她是研究这些的，她喜欢研究。她像批改作业的教书先生，这一句还是不错的，那一句说得对。这一句就不好，那一句也不太对，这一句是不是该换个表达方式……
　　这天的晚饭比往常要晚很多，因为要等沈老爷。等到八点多丫头婆子们把饭菜摆上桌趁众人还没来，沈夫人便低声向沈老爷道：“佩兰的事，老爷想着怎么样呢？”沈老爷道：“往年答应给王忠贵的，又没什么变更，等毕了业自然还是给他的，怎么凭空问起这个来？”沈夫人道：“就是这样了，我想着过两天请了王忠贵过来叫他正经地订婚罢，也免得事多。”沈老爷便问缘故。沈夫人于是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那沈老爷因为佩兰是个女孩儿，举止又不甚好看，因而向来不大喜欢，也不管教她。今日听见这样轻浮的事，便越发嫌起她来。便向沈夫人道：“该怎么做你定便是，趁早嫁出去我这老骨头也受用些。”沈夫人道：“先不跟她说，她人大心大只怕恨我们，不知道我们对她的用心，稍微检点一些，我们也不受干气了。”一时众人都聚来归坐吃饭。沈夫人便向佩兰道：“你明儿哪也不许去了，有正经事。在家呆着，女孩子该做的事做做，不该做的事别做了！”佩兰道：“什么事情要紧么？我明天正好有点事情要办一下得出去一趟。”沈夫人冷笑道：“什么事？你倒日理万机，一个姑娘家，又不用养家糊口图营生，成天在外面泡着，什么样子！”佩兰道：“一个朋友……”沈夫人一拍筷子，打断道：“什么朋友？还提这些！你的朋友倒多，只不知道是些什么朋友，藏三藏四的自己主张，连正经门路都不拜访的野人，趁早也别带家里来，脏了我的门槛！你这么急，你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那是你的事，可别脏了我们家的名望。”众人都埋头吃饭不语。佩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辩道：“不过是心慌气闷，出去透个气，妈用不着这么动怒。”沈夫人怒道：“淑琴你死了么？彩真你死了么？这一大屋子的人是不是都要闷死？你就是闷死也得待家里。”又转过脸对在一旁服侍的小巧道：“小姐要出去透气，明日带了她在家中园子里散散去。”小巧低头答应了一声。佩兰气得脸直红，只不敢说什么。淑琴笑道：“妹妹吃了饭，我带你园子里散去，气儿一散，回头睡个好觉，明儿有了精神再陪妈也是一样的。”一面说一面又跟她夹菜。彩真也忙笑着帮她夹菜，一面又说道：“好不容易在一起吃个饭，往后越发连这样的机会都难得了，若要散心那还不容易，晚饭后我和你大嫂陪你，若认真有什么事，叫我的丫头去做便是。”见佩兰不语，便捋了捋她的头发，又扯了扯她的衣裳，笑道：“妹妹穿这件水红色薯莨绸拷纱裙子更好看了，再配上她不说话的模样，倒和人家羞答答的俏新娘一个样儿。”说着和淑琴一齐笑了。佩兰拿碗挡住通红的脸，嗔道：“不正经的，别拿我寻开心！”淑琴笑道：“做新娘的日子不远呢，今年都二十三了，再不出去只怕都成老姑娘了，再想出去可就难了。”彩真笑道：“可不是！我们那时候到了年纪，父母一说定，摇抬轿子便把人抬了去，自己还混着呢。”说着咯咯笑着，斜眼望了一眼面若冰霜的沈夫人，便又向佩兰笑道：“我问你，若是那王忠贵来求亲，你怎么办呢？”佩兰讪道：“我不愿意。”沈夫人厉声道：“胡说！你老子早答应的，我们这样人家，难道反悔？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做主？也不瞧瞧你哥哥们，哪一个敢这么着，也不怕人说！”佩兰满心委屈，正想说：“都是因为父母之言，哥哥嫂嫂哪里像正常夫妻，还谈福分！”又想到她两个嫂子在座，因此也不好说，便低头垂泪。沈老爷道：“你也大了，凡事检点些不说给我们长脸，就是自己姑娘家名声说出去也好听些。你老祖宗好容易撑起来的门面，你总不能把它坏得干干净净吧。也顾顾个自的脸面。”说罢便离席去了。沈夫人道：“你哪里明白这许多道理，外头的人，不明不白的。将来跟了去谁知道受什么苦，但凡一个熟络点的心里也有底儿，保障总是有的。再说了龙配龙凤配凤，你胡乱跟一个，你亲戚哪一个不会嚼舌哪一个不笑你老子娘？”佩兰只是低头不发一言。淑琴忙笑道：“妈是过来人错不了的。你看现在衣食无忧的，又是万人尊重的不好么？”佩兰依旧不发一言。众人于是默然吃饭。
　　晚饭过后，一些妈子佣人便上来拣碗。沉重的土砂罐子，青花大瓷盘，连着汤汤水水越发凝重起来。像感冒的鼻塞患者凝重的呼吸，像雨水死死压住干燥上火的心情。一个老妈子失手打碎了一个青荷花大瓷盘，沈夫人别过已经到前厅过道口的头厉声说道：“也不是来一天两天，也到年纪了，还这么不规矩地冒冒失失，让人家笑话。你别慌着拣，去问价格。”说完掉头就走。其他的佣人们都慌忙走开，只有打碎碗的那个妈子，一边蹭到佩兰脚下一边拣地上的碎片，嘀咕了一句：“死鬼头，真是越老越要剥人皮。”佩兰听着她委屈到变腔的方言调子，突地笑了一声，对蹲在地上的老妈子说：“有什么要紧的，本来就要碎的。”老妈子也说：“是啊，什么要紧的事儿！一个大家的太太还跟我们下人争这个，我的阿猫阿狗半个月都没吃好，人样没人样儿……”说着竟然要哭了。佩兰道：“阿妈没什么要紧，你也别问去，我有这样的盘子，你回头不声张照着样式找小六要一个就是，什么要紧值得哭的。”老妈子抹了抹眼泪，又说：“什么要紧事！小姐一解决什么事儿是事儿啊！”站起身来又千恩万谢了一番。佩兰想着不是自己安慰老妈子，倒像是老妈子在安慰自己似地，是啊，什么要紧的事儿！正想着，淑琴和彩真笑着进来了。佩兰道：“我说人影不见了，帮着妈强把我关在家里，又脚底抹了油先溜掉。”淑琴笑道：“要陪你逛园子是真，强留你是假，我不过是着了凉回房加了个衣裳，妹妹就不习惯起来，真是，这以后嫁出去了怎么办呀？岂不要我陪嫁了？”彩真嚷道：“我也好心和大嫂陪你，倒派我们的不是了，不是妈，谁敢强留你啊，我是吃得太饱作呕，去厨房要了碗酸梅汤止吐呢，这才喝两口就来陪你了。”佩兰笑道：“哟，原来我这么宝贝呢，只可惜现在才知道。”淑琴笑道：“你那张嘴就是锐，早先就应该听妈的话不准你上学的，这一来培养个好淑女就指日可待了。”彩真道：“真真是这样。依我看呐，这剩下的一年干脆就在家学学女红罢，也该是准备的时候了，没有婆婆会喜欢什么都不会的媳妇儿的。”淑琴笑道：“她会！编派人她会，耍小姐派头她也会。这样的媳妇儿去了婆家，谁敢说半个不喜欢！”佩兰笑道：“我会，我只是还不会怎么巴着哄着人家，这么样的话，别说是喜欢，只怕事事都要听我的罢。”她嫂子两个一时尴尬地笑了笑。淑琴道：“你不逛园子我可回去睡下了，待会儿可不准闹着陪你玩。”彩真忙道：“我看大嫂累得厉害，妹妹也歇歇，明天再逛。我是被约了身不由己，不跟官太太们打几圈只怕得罪了。”佩兰道：“你们总是忙人，我不敢强留。大难来时各自飞啊。”淑琴笑向彩真道：“你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你去吧，我陪她坐坐就睡的，我今天也替你算着了你有几个大胡等着你摸，不让你去竟是挡你财运了。”彩真笑道：“等我赢钱了我请你们吃螃蟹去。”说着摇晃着去了。这下淑琴挨着佩兰坐下，两人却都不言语。淑琴看她也木木的，便笑向佩兰道：“关一天就这么紧张，又不是头一回。我以为早习惯了呢。”佩兰道：“能有什么紧张的，早也习惯了，还能关多久？左不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有什么要紧的。”淑琴道：“家里人总是为你好，不好驯服的女子是没救的。”佩兰道：“你先回吧，我这儿接受驯服呢。”淑琴站起来笑道：“哟！又派起来了，我是真乏了先回房去，你也早些去歇息罢。”说着去了。佩兰站起来转了一圈，把玩着架子上的一支烟，放在鼻尖深深一吸。她环视着空空的屋子，天花板顶上挂着沾满黑色灰尘的民国杉木龙骨八仙过海彩花玻璃大吊灯，墙上贴着凶神恶煞斜持着长剑的钟馗引福图，镶挂着黑红檀木雕刻的阴阳八卦图仿佛蜘蛛网上一只怒目的眼珠子……她啪地关掉墙上的灯开关，歪窝在软椅上。古老的、穷形尽相的、可怖的鬼！都是鬼！八仙从玻璃灯上跳下来，钟馗大吼一声从墙上跳下来，蜘蛛网上那只眼珠子也跳下来……关掉灯她都感觉到满屋子的仙鬼，在狭小的空间里打斗怒骂。她闭上眼睛，一个一个仔细地盯着她脑海里的影子看：沈夫人每回都照例是要回房读些经书的，这个习惯在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养成了，雷打不动地坚守了几十年，不能不说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沈老爷呢，十年如一日地在外忙碌，各种交际各种应酬，也不能不说是个专心治业的人。大哥是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忙事业，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在家那也是值得敬佩的。二哥是棉花帮的大好人，东救济西补助的洋化青年，给多少茶坊酒馆勾栏瓦肆垫了银子。大嫂知书达礼不多说一句胡话，端端庄庄的好媳妇儿。二嫂呢，也是个好人罢，她会说笑哄人。奶妈刘婶勤劳朴实。管家顾大叔老实肯干。车夫马小二耐心好脾气。厨房的阿元年轻喜庆。喂狗的小红羞涩细心……都是好人，或许只有她自己是鬼吧——一个孤戚的鬼。她缓缓地睁开湿润的眼睛，她翘着金莲，托着腮的手搁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捏着那支烟出神地望着。透过窗户外散漏进来的月色，她清晰地看着那条形状。因为清晰所以一望而知，如同所有明显的事物在一开始都可以一望而知。早早地预料早早地收场，她是不喜欢清晰明显的事物的。一览无余也就没有了观赏的价值，一开始就知道谜底也就失去了猜谜的乐趣，有一些东西尤其就美在它的不可知的朦胧上面，那些东西有延伸的味道，向东伸、向西伸、向南、向北——开出一树枝繁叶茂的花朵远比只有一个方向的木棍要好看得多。感情也是一样的。朦胧的、暧昧的，那是充满梦幻的，在梦幻的空间里用想象和猜测吹起一个彩色的肥皂泡，托在手掌上然后轻轻吹向空中，细细地观摩它。阳光射在上面，红的、紫的、绿的、蓝的……瞬息万变。如同一种感情，朦胧的有一种捉摸不透模棱两可的美感。然而这个肥皂泡升啊升，升到太阳附近便只剩下如空气般透明的颜色了。至此，它也就失去了绚丽的美感，它变得单一且无趣，枯燥且肤浅。脱去它艳丽的华服，原来它竟如此的劣俗。就好像她和志鸿的艳史，也许他俩都不认为那是艳史。佩兰始终是把她朦胧的一面留给志鸿，朦胧的家，朦胧的兴趣爱好，朦胧的想法和态度，一切的朦胧！只为他能够理解并也回她以朦胧。然而不！提早的求婚信号虽大大满足了她好胜的心理，却也没来由地把她推入一个两难的所在——她希望他明确的求婚，但又厌恶这种直通通的表白方式，像动物求偶的信号粗鲁愚蠢。在这一点上她其实心里也就不怎么接受他。爱情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一辈子的事，甚至是一生的事业。在许多女子眼里爱情有两个极端：要么成全一切，要么毁灭一切。佩兰是不例外的。可是现在呢？一切跟想象之中的两样，她的爱需要一点点崇拜，由崇拜腾升出一点点迷恋，由迷恋到执着的相许相守——她需要崇拜他。这是身为女子必须具备的！可是可是，她崇拜志鸿么？她站起身来意识到必须给志鸿打个电话，必须跟他解释早早地解释，还来得及还没天亮。迟疑了几分钟，她慌忙跑去摇起电话。回应她的是嘟嘟嘟的声音，许是已经睡下了没人听电话。为什么要去解释！他完全可以也必须气愤得要得到解释。佩兰放下电话筒，站了几分钟后便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淑琴就过来看佩兰，一进门就朝床边笑喊道：“叫我陪着逛园子自己还睡着呢，真是气人！”佩兰翻过身侧手立在床上半坐半躺着，回道：“我没叫你起来这么早。”淑琴笑道：“我的小姐，你是忘了要请安吧，妈等会就要起来，彩真已经去了。你别又挨批还连带着你大嫂。”佩兰道：“什么时候我当太太了我一定取消这个约定。”淑琴笑道：“那你赶紧地找个婆家，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的，熬到婆了再说。”佩兰笑道：“我也有这个打算，趁早全改掉。”正说着小六进来说：“小姐，早上有个先生找你，打了两通电话了，我说你还在睡，他说等下再打过来。”佩兰哦了一声。淑琴笑道：“一大早就有人约了，是谁啊？”佩兰道：“你们跟的跟探的探不是已经都清楚了么，还问我做什么？去问二哥就是。”淑琴道：“哟，我一个伤了风的病人去跟去探呢，如今把我也兜进去真是叫人憋屈。”佩兰道：“你还憋屈呢！”正说着电话响起来了，佩兰正要去接不料让淑琴接了个先，淑琴捂着听筒轻轻地笑向佩兰道：“让我试试他。”佩兰怔了一下木木地坐下依然梳她的头。淑琴道：“喂？”那边道：“佩兰你起来了？我等了一个小时，像一个世纪。”淑琴低声笑了一笑并不做声。那边又道：“我来接你好么？我想早点看到你，昨晚整夜做梦全是你。”淑琴道：“喂，喂，请问哪位？”那边惊到：“怎么你不是佩兰么？”淑琴道：“这里是沈公馆，我们小姐今天随父母去拜问准婆家了。”那边惊道：“今天？可是刘姓人家？”淑琴道：“倒从来没听说什么刘家？跟我们府里交往的刘家只有刘将军府上，我们小姐是去王家的，我们是底下人府里的事知道的不多，您有什么事的话请留下贵姓等小姐回后好跟她说。”那边怔了半响方道：“没什么话，她回来你只告诉她祝她如意，我们也才认识的不必留名。”说罢便挂断。淑琴放下电话，对佩兰道：“万事试一试好。”又将他的话一一说与佩兰听。佩兰冷笑道，“可见禁不住试。”淑琴笑道：“大凡男人十有八九是禁不住试的。”佩兰道：“可见爱是一时不爱也是一时，并不长久，不如坊间的旗袍。”淑琴笑道：“所以说与谁婚配都是一样的。有爱情的慢慢地爱情也就去了，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过不去，反成仇了。没有爱情的慢慢地亲情或许就来了，在衣食住行上磨合，倒亲密了。因而爱情是纯粹的而婚姻则是复杂和奇怪的。”佩兰笑道：“你倒是明白得多，我问你是我哥好还是你小时候情人好？”淑琴笑喝道：“胡扯！再不能提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赶快去妈那儿”两人扯了一会子便一起去请安。去的时候，彩真正在服侍沈夫人整理鬓发。淑琴和佩兰便一齐说道：“妈好！”彩真笑道：“该吃早饭的时候了。”佩兰道：“妈，吃完饭我陪您逛逛园子吧。”沈夫人道：“我要念经。叫你嫂子把你整理整理，明天有客。”佩兰正要问，彩真一把拉了她嚷着去吃饭。这里沈夫人就跟淑琴低声商量着什么，只见淑琴一直点头。
　　佩兰吃完早饭便回自己房间去了，她安静地斜靠在床上细细地回想着刚才她母亲说的话。一般的有客是不会特意去跟她说什么，更何况还特意要求她整理整理。佩兰不是傻子她能够知道不久她的人生就会发生变化。也许是马上发生变化也许根本的也变化不了什么。假如有人是爱她才要娶她，爱她纵容她，那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了。假如不是那也不过是搬了个家换了个地址，她是习惯了的。这两种不管是其中哪一种她都不损失什么，侥幸得了新生更好，没有好运气也不过是换了个屋子继续过日子。她突然的笑了。侧过身扯出旁边枕头底下的手帕子轻轻地试了试眼角的泪。索性蒙着头窝睡成一团，被子连着枕头都是一颤一颤的。中午有老妈子喊午饭佩兰并不搭理也不去吃。沈夫人也不在意，只在桌上吩咐她两个媳妇教佩兰明天好生待客。佩兰睡了一下午，醒来后也到了吃过晚饭的时候了，她起来坐到桌前对着镜子细细观看，发现自己的眼睛微微地有些红，便叫小六拿热毛巾替她敷。稍稍褪了些红，小六便叫她去前厅吃饭。佩兰摇摇头道：“你自己吃些去罢。”小六道：“小姐中午都没过去现在还不去只怕夫人生气。”佩兰笑道：“不会的，在这里待一天就少一天，谁成心还去跟谁过不去啊，你去吧不要紧。”夜，深沉冗长，浓密氤氲。如同一个咽喉炎患者咳出的浓痰，稠得化不开。她也的确愁了，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太太。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去爱别人就要陪着别人一起进入坟墓。她心智还小她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一切都那么陌生——可是她马上就要走进去了，甚至不给她实习的时间。她了解她的家庭，她逃不了这种生存环境。她得嫁给王忠贵。给他生儿育女替他洗衣做饭。这也罢了，如果不考虑精神上的某些成分，那么实际上和谁生小孩给谁洗衣服是不那么重要了。然而问题却相反——她讨厌他！嫌恶他！在精神上她认定他们是没有相通处的。她兀自想着，直到小六回房嚷道：“饭都吃完了剩下些油腻腻的菜式吃了些。夫人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小姐你不饿啊？”小六的话飘散在空空的屋子里像是一个怨女长歌舒袖的舞姿，连绵地细长地却又气息弱的话语。佩兰并不回应她，淡淡地笑了一声便回房关了门。小六深知她小姐的脾气也并不理会，交待了要关窗要盖被的话后便径自睡去。这里佩兰全无睡意，回想着与志鸿的故事，恍然戏一场。侥幸溜进影院却被发现没买票给轰了出来。但她并不想补票再看，他也许是一样。侥幸成功更好，逮住轰出来也罢，那是无关紧要的，实在没必要为此去补票。她立在窗口望着隔了一层玻璃的月亮，月光很美，因为透过有花边的玻璃窗，月亮显得朦胧而神秘。她突然流了泪，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滑，一滴一滴溅到窗台上，一滴一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窗台上开了无数小黑花，先是花瓣再是花蕊然后是枝藤，蔓延扩张着，一朵黑玫瑰、两朵黑玫瑰、三朵黑玫瑰、四朵黑玫瑰、五朵……她极度地委屈，这么多年来她都觉得委屈。连走在大街上她都想问过路人：“喂，你知道我受了委屈么？你知道我的心么？……”她的泪流得多而缓。窗台上的花开了一阵后便消散了，佩兰关了灯睡下。
　　第二天她并没有见到王忠贵，日子一天天地过，她没有变得异样，倒像个十足的败下阵的囚兵。她提前半年毕了业，在家学学女红。半年后她理所当然的嫁给了王忠贵。结婚的场面还算隆重，她始终在亲友面前保持着淡淡笑意。为什么不呢！他们每个人都想看她的伤疤，他们从老祖宗那儿传承下来的婚姻经不允许她另辟蹊径，那是刺眼的，喧宾夺主的，大逆不道的！现在她也沿着老祖宗的路走，一场尴尬的交锋便避免了，他们的心悸得到了安慰，于是每个人脸上都泛出春光。都笑着，她也笑着——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这最后一点防御，她是可以做到的。她礼貌又热情地去招待客人，对前来捧场的每个人说谢谢。彩真看了一眼沈老爷沈夫人，忙把佩兰拉到一边，笑道：“新娘子脸上满满的都是喜气。”又凑到她耳边咬舌道：“怎么当初不是一百个不愿意么，现在还出来待酒，不怕人家笑话新娘子莽撞？”佩兰笑道：“二嫂，这是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了，就只你们这些旧式女人窝着藏着，怎么知道生活的新鲜，我当嫁帮着先生谢客很应该。”彩真笑道：“哟，还没成太太就先生起来，果然是女人善变。”佩兰一听便笑推着她二嫂回席，自顾自地又去待客。她忙了一阵便告乏回房休息，许是不胜酒力，她一进门便呕吐起来。那些发了酸的酒从她丰韵的嘴里呕出来，混着嘴上搽的口红成为红色的液体，急促地滴到垃圾桶里。她并不擦去嘴角边的脏迹，返身坐在床沿上。木然地望着窗户上红艳夸张的喜字，半响，她突然笑了。仿佛窗户上的喜字里幽幽开出的一朵花来——一朵黑色的玫瑰，妖异不清地绽放着。
　　佩兰终究还是成了王夫人，过着与其他贵妇人无异的生活。夫家不穷，她也懒得在外面找事做，家里一应事都有下人做，不到半年便有些发福起来。只是没有孩子，王先生终日在外面忙并不经常回家。况且时日一长也多烦着佩兰。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王先生也不大理她。佩兰天性聪明自然有觉察，便开始向他显起好来，寒暄温暖端茶递水的。她尽量屏气避开他浑身的酒臭镇定地问道：“回来了？”问也白问，王先生淡淡地嗯一声，她把他递过来的衣服挂上问他还吃不吃什么，问也白问，王先生靠在软椅上闭着眼睛摇摇手不做声。佩兰就退出来。
　　这一年的年底是新婚的年底，因而对于王先生和佩兰来说这都是个别致的年底。这是从一个新家庭的角度来讲的，然而别样不别样，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王先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也比较信算命先生，对于算命先生说的他极易因财惹祸的话深惧不疑，因而也十分好施。大约从他开药店后他每年都会去算上一卦，每年年末也会散些钱财药物。这结婚的第一年更是不例外的，还未到年末他便抽出一大笔比以往更甚的款子准备年底发送出去。因为善施所以在社会上大有名声，是个公认的男菩萨。这年的商讨会依然是王先生主持，不过地址却换到他家中来了。这之中的道理自然不言而喻了——有名望的人总是希望用各种方式护短。王先生结了婚，表明他不再是个个体，倘若他的夫人不赞同的话，那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他是个出了名的男菩萨。佩兰原不大喜欢这样的应酬，冷热度永远不好把握，总是会有诟语的，不是疑你有目的的热情就是不通世故的清高。难以协调，况且本身她并不擅长交际。所以一开始客人们来访时只是下人们招待，她歪在自己房内的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并没有要以女主人身份招待的意思。外面很热闹，只是没有王先生的声音，可能是有事忙去了。她猛然掀开被子朝窗台走去。在那里呆了半响便立马扑向她的梳妆台，慌里慌张地抓起桌上的眉笔和胭脂往脸上抹，盯着镜子看了半响然后淡淡地一笑，笑里终究有些失望。她知道那不妨事，她准备去招待客人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女主人，不用王先生多交待什么，她总会做好份内的事不至于让人留下什么诟语。她知道王先生在家应酬的用意，假如她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的话，那她以后很可能就只是形式上的王太太了，别人喊一声“王太太”，她答应一声便是。佩兰从容地下楼，含笑地跟客人们打招呼，并一再地为接待不周而道歉。客人们纷纷起身道谢并夸王太太漂亮有气质。佩兰含笑和客人们说笑着，交待了下人好好招待便抱歉地托身体不适上楼去了。她拖着迟缓的步子款款上楼，高跟鞋打在地板上咯咯咯地响着，像笑声。佩兰眼波婉转，侧身回头望了一眼他们，依然眼角含着笑。她不多看，提着裙摆子慢慢走上楼去。刚一进房门正要关时不想被一人抵住门板，佩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模样中等个子的清秀男子正笑嘻嘻地盯着她看。佩兰见他穿一身考究的藏青蓝西装打着红色的绅士结，料到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再看他地大天阔的国字脸上居然是白皙的颜色，他两只不太老实的眼睛笑望着佩兰，佩兰脸一红却不知要怎样正疑惑着是谁，只见那一位笑道：“沈小姐也该让客人认认真真地拜访一回才是，常听大哥提起你，今天有幸一见。”说着提脚便往佩兰房里钻。佩兰一笑，索性拉开门让他进来，道：“我又有什么好提的，左不过是一个不贤惠的媳妇儿。”那男子笑道：“沈小姐嘴巴真厉害，我夸你呢。”他见门还开着，便向佩兰笑道：“我们关上门说话吧，外面好吵，正经地让我们说会儿话。”佩兰笑道：“关上门只怕不方便，人又多。”那男子笑道：“我跟王大哥生死兄弟，再怀疑不到我头上来。”佩兰道：“只怕众人说我这嫂子先不好，我才不担这恶名。”说罢自去关门，那男子笑道：“你不愿担恶名，我担就是。”说着径自踱着步子把个卧室看了几遭。佩兰笑了一声并不管他，自顾自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整理她的口红，她的眉粉，她的胭脂。仿佛屋子里的这个男人也是她的——放纵他在她私人空间里转来转去，就算冷落了他也不碍事。他踱了一圈终于站定在她身后的镜子前，镜子里映着一前一后两人的眼睛，温柔的、充满故事的眼睛。佩兰低了头假装没看见，依旧弄她的玩意儿。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一地扫射着她的玩意儿——真是的，居然还有小女孩才戴的花卡子。他扑哧一声笑了，佩兰抬起头看着镜子，问道：“你笑什么？”他盯着她镜子里的眼睛，笑道：“我笑我是不是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卧室了。满房间小女孩的东西。”佩兰笑道：“可是却是一个结了婚妇女的房间。”他笑道：“但却都是小女孩的花哨，你看这花卡子。”说着他弓着身子去拿她手边的花卡子，他俯身下去的时候肩膀碰着了她的肩膀，佩兰警惕地往后一缩。他觉察到了，侧身回过头对佩兰笑了一笑。他拿着红色的发卡仔细地端详着，微微一笑道：“怎么还用这样小姑娘的东西？”佩兰从他手里夺过发卡，嗔道：“你笑话我老了还在装小女孩。”那男子笑着从佩兰手里拿过发卡，替她夹在耳边的发髻上，道：“你误会我了，你一点也不老，我是说你像个小女孩。”佩兰结婚后便烫了个时新的烟花烫，花卡子夹在这样的卷发上有些异常强烈的视觉冲突，佩兰低头嗔道：“你正经些，什么小女孩！”男子笑道：“终究女子的闺房是不一样的清新，叫人着迷。”佩兰笑道：“那你很不该来这里，你不待在你那位房里，只往这儿跑，小心拿住了不讨好。”男子笑道：“哪里有那位？那位是哪位？我倒想有那位，只是没有王大哥的福气。”佩兰的脸微微地一红，笑嗔道：“你们这些男人，结婚的没结婚的都是一个样，浊气逼人。”男子笑道：“太清澈了不光不合世俗，只怕连女人都会怒目的。”说罢只抿着嘴朝佩兰笑。佩兰咬牙笑道：“你真风流。骗了多少女人的耳朵。”那男子微微一笑，望着佩兰道：“风不风流倒是其次，第一个要紧的是要明明白白。”佩兰问道：“明明白白什么呢？”男子笑道：“自然是盘算，值不值得去风流，跟做买卖一个道理。”佩兰低头不语，依旧弄她的玩意儿。底下有人喊： “朱桦杰朱桦杰”那男子笑着起身，道：“真是的，一时半会儿不在就找着了，害我们没说完。”佩兰笑道：“我现在知道你叫什么了，朱桦杰。”朱桦杰笑道：“我以为你早知道的，沈小姐不够上心。”佩兰笑道：“我记住了。”朱桦杰道：“我先下去，再找你。”佩兰道：“你去吃饭吧，我不送你下楼。”朱桦杰道：“你等下也下来。”佩兰点头答应着。
　　这天大概只是个商讨的日子，并不怎么正式。王先生忙别的事去了，家里的客人有佩兰招待不用在意。或者他是有意去忙别的事也不一定呢，商讨不正式所以他没出席，可是有一点是很正式的，他就必须不在场——他是结了婚的人，他不在场他太太不是在场么。他太太完全可以完全应该在众人面前毫无条件地遵从他的决策，就算他不在场，他的气场也一定在。下人们把晚宴备好了，老妈子上楼来请示佩兰开席。佩兰在镜子前呆看了几分钟，觉得自己突然异常美丽，无论是略带失望神情的面目还是精致高贵的红丝绸旗袍。总之在今晚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艳，连同里里外外的灯光都有点醉眼迷离的美感。她含笑着向老妈子说道：“你去吧，我知道了。”老妈子摇摇晃晃地下楼去，她开心地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理了理耳畔的散发便款款下楼来。菜肴酒水都摆好了只是人都还没落座，佩兰一来便招呼众人落座。望了一眼钟已经七点了，王先生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她一一地跟客人们斟着酒水，含笑着道歉：“忠贵本该陪你们酒的，一时又忙着了，只有我这个妇人家替着作陪，真是对不住了。大家都请便，都是兄弟朋友的，随意些。”一时又叫妈子拿上等珍藏酒，她也陪着敬酒，酒量不错。一顿饭下来天色也晚了，大家坐了一会子便道谢着离去。朱桦杰走到佩兰身边向她告辞，走到门外又折回身来笑望着佩兰，佩兰笑道：“你怎么还不走。”朱桦杰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你穿这个红旗袍很好看。”佩兰低头笑道：“是旗袍好看。”桦杰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夸旗袍，我在夸你，因为你把它的价值穿出来了。”佩兰笑道：“你喜欢旗袍吗？”桦杰笑道：“我喜欢穿旗袍的人。”佩兰道：“你喝醉了。”桦杰笑道：“是吧，醉了醉了。”说着一边向佩兰挥着手一边笑着上车。佩兰在门外看着人都散去了，她停站了几分钟，心里居然是愉悦的。好像四面环着铁墙的牢房里突然开了一扇窗，有股幽香的风伴着丝丝阳光透进来。她捋了捋额前的刘海走进家里，下人们收拾着家常，佩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径直端坐在镜前，满面含春，她看着镜子突然羞敛地一笑——桦杰称她沈小姐。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难道他没听到旁的人都称她王太太么？佩兰自嫁过来后便不姓沈了，朱桦杰这样称呼她，她还有未嫁时姑娘家的错觉。她眼前又浮现起桦杰的身影，佩兰微微一笑，一朵火红火红的玫瑰便旋转着出现在镜中。佩兰伸手啪的一下关了墙上的灯闸子，瞬时镜子里成一朵黑色玫瑰，依旧不停地打着旋涡，晃晃旋了半日，佩兰才胡乱睡下。
　　王先生第二天回来，含着胶木烟斗拄着司的克，心情居然不错。向佩兰问了些昨天晚宴的情况，佩兰笑着一一回答着，又轻描淡写地笑道：“那个朱桦杰倒是豪气，也答应着捐出一笔款子，但他说署你的名字，大概是不想出这个风光的头吧，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王先生道：“他的父亲是古董商，囤积着大批的宝贝呢，专门给人物儿供应古董，生意做到了欧洲，在马来也有七个分号店。他自己不爱做生意却爱些书报粉头，真是个风流公子哥儿。”佩兰道：“原来是个商宦世家，你们交情深也难怪他出善款还署在你的名下。”王先生吐出一口烟，道：“交情不深，只是生意上跟他父亲打过几次交道。我听说他很排斥做生意，也许是他的父亲执意要他结交些生意人才推着他来，但不署名倒像他的个性。”佩兰笑道：“什么个性不个性的，全是有钱也不当回事吧，但这样豪掷不怕末了妻儿没得吃喝，可见也不是个有担当的。”王先生站起身来把烟嘴搁在桌上，道：“他是个没妻没子乐得自在的人，家里有钱怕什么。”又向佩兰道，“我这几天要忙不在家里，不用准备我的饭。”说罢便拿起公文包出门去。佩兰坐在软椅上，想着王先生说的话，朱桦杰真的没有家室。她笑了一笑，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爱玩，王先生也说了他爱粉头！真可气！她突然拉下脸来，心里有丝丝醋意。可是她有资格管他吗？她是王太太。他也可以再叫她王太太，佩兰闭上眼睛靠在软椅上，像是睡着了。
　　大概是五六天了吧，王先生还没回，期间老妈子接到王先生的电话，电话告诉佩兰王先生途经舅舅家，便在那里多待几天，叫佩兰不要记挂。佩兰半躺在睡椅上，脱下水红色的雪纺开衫搭在额前遮住太阳。她穿着米黄色的细脚荷花边毛衣歪躺着，眯着眼睛瞅着天上的太阳，光线也是米黄色的，跟她的毛衣一个色泽，懒洋洋的，她打了个哈欠想要睡着。一个老妈子喊着：“裕臻水烧好了没有？把水拿过来，毯子上落了些鸟屎。”“裕臻烧水呀，你尽懒啵，喝的水都没有了，看太太骂你。”佩兰被老妈子的声音吵得异常清醒，她侧过脸对老妈子笑道：“我才不会骂人呢，倒是你们，资历比她们大压得住阵。”老妈子笑道：“太太是太好说话了。”一面裕臻慌着提着一桶热水要来洗毯子，一面拘谨着陪着笑。佩兰看她五官标致皮肤白皙，竟不像是下人，像演她戏里女角的同学。于是，佩兰问道：“妍莉是你的姐姐？”裕臻一愣，道：“我只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佩兰笑道：“哦，也是，不然不会她读书你却做工。真不像丫头。”裕臻以为佩兰责怪她做不好丫头的事要辞她，便低声颤道：“我不是这么懒的，我因为在厨房里帮着忙，一时忘了烧水。”佩兰笑道：“我不会为这个怪你，我是说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不然这么好看的样子真真浪费了。”老妈子对裕臻道：“以后可记住咯，去洗干净。”说着便和裕臻退了下去。佩兰正无聊着，一个丫头走来递给佩兰一个包裹，说道：“太太，刚刚在门外看见这个包裹，写着您收的。”佩兰疑惑着接过来，也没署名只写着沈小姐收。佩兰拆开盒子一看，只见里面一条宝蓝色镶着血红水晶滚边的旗袍。佩兰拿起袍子左右看了一番，是刘志鸿送的？因为他曾经说过旗袍凸显最美的。可是她结婚这么久了他们根本没有了联系。那是谁？王先生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还没有仔细看过她穿旗袍的样子。那……是朱桦杰！是他！佩兰早该想到的，只有他才叫她沈小姐。他还耳语过她穿旗袍的美丽。佩兰立马笑道：“哦我忘了前几天我订的一件旗袍，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说着翻看着想着，一个老妈子从旁边过，高兴地叫着：“这个料子是极好的，我妹妹家里的那位太太也有一件，是黑色的，袖口是镶的珍珠粒，敦敦实实的四粒，顶好看的。”佩兰笑道：“噢原来很多太太都有的。”老妈子笑道：“是今年流行的式样，那个太太因为不喜欢黑色就把它送给我妹妹，我们哪有那贵气啊，把衣服转卖给衣铺行倒是给孩子们省下了两年的费用。”佩兰笑道：“那也值不少钱。”老妈子笑道：“也只有太太们买得起。”佩兰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站起来把旗袍比在身上，问老妈子：“合身么？”老妈子笑道：“太太身段好，穿旗袍最合适了，我说我们年纪大了身材又走样不如卖了得点钱花，比人笑话强。太太穿上一定好看。”佩兰笑了一笑，转身走进房间。立在镜前久久地凝视着，又蹲在床底的柜子前找出一双宝蓝的高跟鞋子，穿上它在镜前嗒嗒嗒地走来走去，她的脸微微一红，立在镜前对着镜子柔声问道：“桦杰，好看么？”“桦杰，为什么送给我？”“桦杰，我是王太太。”“桦杰，你喜欢么？”她慢慢解开扣子，换上她自己的那身衣服，她不能让下人们笑话。佩兰想跟桦杰打个电话问问他，问什么？万一不是他送的那该怎么办？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他会想是王太太久思成病。她相信就是他送的，可是他不署名她没有证据。那么约他过来喝杯茶吧，他替王先生投了笔善款，王太太要感谢他这是合情合理的。佩兰摇起电话但没有人接听，放下听筒佩兰有些后悔，她不应该显得主动。刚放下听筒就有人进来笑道：“沈小姐在约谁呢，不是在催王先生回吧。”佩兰一回头看到居然是朱桦杰，便笑道：“你怎么来了”桦杰笑道：“你不想我来么？我以为你会约我呢。”佩兰道：“真是奇怪了，我为什么要约你？”桦杰笑道：“我跟王先生投了款子，你不谢我啊？”佩兰笑道：“你找王先生去呀。”桦杰笑道：“王先生太忙了。”佩兰道：“噢你说我闲。”桦杰笑道：“款子不找你谢，旗袍怎么谢我？”佩兰心下一紧，这个人太狡猾了，想看着她上钩。于是也笑道：“什么旗袍？”桦杰哈哈一笑，道：“沈小姐没有试过？”佩兰道：“哦，原来是那件，不知道是谁送的也不敢乱穿。”桦杰笑道：“现在知道是谁送的敢穿了吧，试给我看。”佩兰犹豫着，桦杰笑道：“我看我的品位。”佩兰于是进去换上，刚一出来就嚷道：“不好看不好看”要换下。桦杰一把拉住她，笑道：“别辜负我了，我知道你的尺寸，它很合适。”佩兰往后退一步，向桦杰道：“你怎么送我这个？”桦杰道：“因为它适合你，你知道么，昨天我看见一个皮包骨的女人穿着旗袍，我觉得简直糟蹋……”佩兰打断他：“你想用我来冲刺你的视觉，我穿着是不是也很糟蹋？”桦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你懂我为什么送你旗袍。”佩兰冷笑道：“我怎么会懂，你那么狡猾。”桦杰笑道：“很奇怪，我只见过你一次就知道你的尺寸。”说着便盯着佩兰绕着她走了一圈。佩兰道：“你的眼神好，是尺子。”桦杰笑道：“因为你像我的布，我是裁缝。”佩兰笑道：“我是不可能当你的布。”桦杰笑道：“眼睛像尺子的人不多，你不要辜负了。”佩兰笑道：“那应该怎么样呢？”桦杰笑道：“穿给我看。”佩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穿。因为你身边没有女人可穿。”桦杰笑道：“要找女人穿旗袍很简单，可是要找个有味道的旗袍女人却难。”佩兰笑道：“我去跟你的红颜们说去，叫她们趁早都离了你去，背地里编派人。”桦杰笑道：“你在吃醋。”佩兰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是结了婚的，我吃什么醋。”桦杰笑道：“你的醋吃在眼睛里，只有我看得见。”佩兰正要说什么，桦杰接着道：“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知道有一家法国料理做得特别独特，一起去尝尝。”佩兰道：“现在才是刚吃过午饭的时候，那么早。”桦杰笑道：“先去看场电影。”说着便向外迈着步子。佩兰只得拿上风衣跟着他出来。在车上他俩都没说话，像熟识的老夫妻到了不需要交流的样子了。车到一个浅水庄便停下，浅水庄的门楣上用法文写着“法兰西庄园”桦杰先下了车付给车夫路费，又扶着佩兰下车。佩兰问道：“你不是说先看电影么”桦杰笑道：“电影看别人的故事，多了也腻了。”说着便同佩兰一起走进旅馆，边走边笑向佩兰道：“在这里消磨时光是极好的，跳舞唱歌玩累了正好吃晚饭。”佩兰道：“我不会。”桦杰笑道：“知道你不会，我教你。”走到招待台前桦杰要了间舞房付了费便和佩兰一起过去，早有服侍拿着钥匙和舞衣过来招待。舞房里一进去便是一面墙似的镜子，房顶上一个光彩琉璃的水晶灯，房里摆着高脚凳和茶几，茶几上放着两杯红酒。服侍打开音乐，便有交际舞的乐曲，把舞衣递给桦杰后便下去了。桦杰把一条旗袍展开看，向佩兰笑道：“你身上穿着旗袍，他们还拿这种袍子来。”说罢把它放在一旁，又向佩兰笑道：“你把风衣脱下来，不然跳起来不利索，我也不换他们的衣服。”佩兰脱下风衣，桦杰便拉着她的手开始跳起来。他们一进一退地跳着，桦杰笑嘻嘻地看着佩兰，佩兰笑道：“你笑什么？”桦杰道：“你会骗人。”佩兰笑道：“我没有骗过你。”桦杰笑道：“你说你不会跳的，我还以为我可以一显身手。”佩兰笑道：“你跳得很好，已经显身手了。”桦杰摇摇头，笑道：“我本来想引导你按照我的法子跳的，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会。”佩兰笑道：“我要是真的什么都不会，你也会嫌麻烦。”桦杰笑道：“会一些不会一些是最好的。”佩兰笑道：“男人最难搞定，总是搞不清楚想的什么。”桦杰笑道：“女人也难搞定，因为总是自相矛盾。”他们跳了一会儿，便一起坐在高脚凳上歇息。桦杰喝了一口红酒，向佩兰笑道：“有人进来的话不知道会怎么认为。”佩兰道：“没人进来。”桦杰笑道：“这种氛围我们应该都是自由的，我是，你也是。”佩兰突然觉得他的可恶他的狡猾，她不能不防着点了，他是没什么损失的，可她不一样，谁让她一生下来就占了劣势，唉，一个可怜的女子！佩兰冷笑道：“可惜我结了婚，不自由。”桦杰笑道：“是啊，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是自由的。”佩兰突然颤着声音道：“二十几年来我都没有过自由，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桦杰笑道：“现在就是。”说着递给佩兰另一杯红酒。佩兰咕噜几口喝下去，微微一笑，伸手把杯子搁在茶几上，不料一个踉跄摔了一跤，胸口磕着茶几角。桦杰立马过来扶起佩兰，问她疼不疼。佩兰捂着胸口摇摇头，不疼可旗袍胸前的一粒扣子给刮掉了。佩兰尴尬地捂着领口满处找别针，桦杰也不帮忙，呵呵地在旁边笑话她的粗心。佩兰憋着气坐在地上摸索着，这昏暗的水晶吊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又绿，像肥皂泡。光线暗，地上又看不大清，佩兰索性双手狠狠地在地上摸索，恰巧不小心碰着了桦杰的皮鞋，在暗光里锃得发亮的黑皮鞋，尤其显眼。佩兰讪讪地挪到一边，骂道：“偏是粒珠子大的扣子，一掉下去就无底洞似地找不着。”桦杰突然也跪下地来，猛地扳起佩兰的脸，还没等她明白过来便吻起她来。佩兰本能地要推开他的手，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环得更紧了。后来也干脆不反抗由着他的意，甚至也渐渐迎合起来。桦杰端着她的脸笑道：“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你的脸好红，不像已经是王太太的人了。”佩兰冷笑道：“现在不称我沈小姐了，你笑话我装小女孩。”桦杰也不接着回答她，却是盯着她微微敞开的胸口笑道：“好白。”又笑道：“明天送去裁缝补上，其实我是极不想补上的，但是那对我没有好处。”佩兰道：“你怕负责任。”桦杰笑道：“在外面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像这样的时候我可以全部享用，没有额外补偿的好处。”佩兰冷笑道：“男子大概都有点自作多情的爱好，并且爱自以为是，你就偏认定我被你牢牢套住了。”桦杰笑道：“不是自作多情，实在的你到底是寂寞的。”佩兰冷笑道：“普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吃准了女人还埋怨她自己的投怀送抱。”桦杰笑道：“你是想提醒我要我知道你不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佩兰道：“主不主动其实都一样，我也明白。”桦杰笑道：“我们不出去吃饭，叫他们把晚餐端进来吃吧。”说着便去交待。不一会儿就有服侍把饭菜端进来，服侍把饭菜小心的摆放在茶几上，又把两个杯子里斟上大半杯红酒，道：“先生太太慢用。”便慢慢退去。佩兰道：“这里的服侍真讨厌，话多。”桦杰笑道：“这里是法式餐厅，格外讲究礼仪，有些太太因为没有跟她致意而发脾气。”佩兰切着牛排老也切不开，干脆一直地喝酒，桦杰替她切好递在她盘子里，向佩兰道：“按说你是王太太，王大哥的太太，我原不该这样的……”话没说完就被佩兰打断：“王太太王太太，你早知道我是王太太，当初叫我佩兰做什么？我早就不是沈佩兰了，我不需要你负担什么。”桦杰不耐烦道：“你听我说完，我原不该这样可是我并不觉得对不起他，我早知道你的孤寂，有一回的宴会，我以为那个女人是王太太，可是不是。”佩兰默然不语，桦杰接着说道：“我没见过你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孤寂了，我第一回见到你更确定你是孤寂的。”佩兰冷笑道：“我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同情不过了便来救赎我，我该是感谢你的。”桦杰道：“但是我第一次见你是真心的。”佩兰冷笑道：“现在变了。”桦杰道：“可是怎么也不能改变，你是王太太。这一点怎么也变不了，不然的话，你自己早就做主了，不会还偏往那里跳。”佩兰叹口气，冷冷笑道：“所以我们都不用去改变什么，其实原本也是懒得再去变，变来变去结局都一样，大家都是怕麻烦的人，只好在一开头就走好使麻烦尽量再减少一些，可是我是一开头就走错的。”桦杰笑了一声端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也并不回答。佩兰也默然嚼着切得细碎的牛肉末，终究像不甘心地，她抬起头看着桦杰，道：“我想离婚。”桦杰一怔，半响才笑道：“又在说胡话了。”佩兰道：“我说真的。”桦杰道：“你自己明明知道结局都一样，何苦去麻烦。”佩兰冷笑道：“你别慌，我想离婚倒也不全为你，不会叫你难为人。”桦杰笑道：“我自然是不会难为人，都不是小孩子了。”佩兰笑了一声，道：“我跟你说笑呢，我才不会莽莽撞撞地瞎跟个人去了，半口甜粮不给我吃饱，何苦来。”桦杰笑了一笑，叹道：“大概是被捉弄惯了，什么都不敢去奢望了，其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我也不过是个凡人，或者你眼里的庸人罢了。”佩兰道：“我们都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桦杰笑道：“自己永远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或许我们该是同类的人，原本就该孤独终老。”佩兰笑道：“是了，很该这样。”他俩便各不言语，都低头吃饭。一时两人同时放下刀叉相互一笑，桦杰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吧，刚吃完胃里搅得慌。”佩兰道：“好哇，我也正好想走走。”桦杰付了账，两人便一起出来。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桦杰说：“送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人多眼又杂的。”佩兰道：“我也正想着回去的。”桦杰便叫了辆车送佩兰回去。桦杰刚一个侧身进门，便被几个丫头嬉笑着撞上了，彼此都不防，为首的一个丫头手里端着一个方托盘，上面隔几杯滚烫的开水，正好洒了些在桦杰的裤腿上，这丫头连连道着歉又不好去擦拭，正不知该怎么样，桦杰看这女孩楚楚可怜的，并不打算说她什么，想逗她玩笑，便笑眯眯说道：“你烫着我了，赶紧买一样的裤子还给我。”这丫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也不知道该怎么样，佩兰正好走过来，一看是裕臻，便立马打发她下去。裕臻慢慢退下，桦杰正要说什么，佩兰笑道：“只不过一个丫头，你和她开什么玩笑，一个丫头哪里有钱消遣你那样的衣服，这样的行当岂不是消了她一年开支。”桦杰笑道；“见她可怜见的，吓吓她玩笑罢了。”一时佩兰喊：“张妈上茶。”仍和桦杰说着话，一时裕臻还端着那个托盘进来上茶，桦杰笑道：“你又想烫我了，这么大的托盘你拿得动么？叫你们太太跟你换一个。”裕臻笑而不语，佩兰有些不高兴，假装笑道：“咦，我喊张妈倒茶呢，她只会偷懒搪塞丫头们做事。”裕臻道：“上茶的事一直是我在做，张妈在厨房帮忙。”桦杰笑道：“上茶这事也有规定，真是分工细致。”佩兰端起茶喝着不言语，桦杰喝了一口，忍不住笑道：“这茶别致，淡淡地香，喝起来像甘泉，是什么茶我没喝过？”裕臻笑道：“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因为这几天茶叶都用完了，也没来得及买就预先用这个顶顶，以为没人喝出来，您却一口就知道了。”桦杰笑道：“哦是你们家乡的茶，你家乡在哪里？这茶叫什么茶？”裕臻笑道：“我家在芜湖的一个小镇上，我们镇上产这种家常茶叶，叫‘陇上香’。”佩兰向裕臻道：“你去叫张妈备点宵夜，茶壶搁那里就行了。”裕臻答应了一声便慢慢退下。桦杰呷了口茶，向佩兰笑道：“我吃东西挑，得亲自去点着看看，老妈子哪里知道我的口味。”佩兰笑道：“我去说罢。”桦杰笑道：“下人们说王太太知道朱先生的口味，我们只见过两次呢。”说着便自己去了。佩兰笑了一声依然坐下喝茶。桦杰从不会为这种小事过问的，他亲自去看，看她的厨房还是她的丫头？佩兰笑了一声放下茶杯，盯着里面漂浮游离的嫩绿叶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佩兰摇晃着杯子，它们就都打着旋涡转，佩兰向杯子里吹口气，它们便向浪潮似地来回扑打。杯子里的世界，翠绿翠绿的水晶球，像远古时候的琥珀。琥珀里凝固了两片绿茶，凝固了两个人。佩兰睁大眼睛使劲瞅，却是桦杰和裕臻。他们两个一起走进来，两人都端着个方托盘。桦杰笑道：“为了我吃个饭后补饭，叫这些丫头忙里忙外的，我也帮帮忙。”佩兰笑道：“我可没让丫头忙啊，我叫张妈备的，丫头都娇贵呢，我不敢使。”桦杰笑道：“我也帮张妈的。”佩兰笑道：“你到时候别说到王先生家里做客还得卖苦力就好。”桦杰笑道：“我已经卖过苦力了，再卖一回也不怎么样。”佩兰冷笑道：“有一类卖苦力的人是最狡猾的，雇主不能跟别人说他替她做过苦力，其实他哪里苦，得甜头最多的就是他了，旁的人却不知道。”桦杰笑道：“王太太过来吃甜糕，抹茶味道的。”裕臻笑道：“太太，这是我和朱先生一起用陇上香茶水蒸出来的，合一些茶水再用茶水蒸，闻起来上味，吃起来淡淡的茶香，您快尝尝。”佩兰笑着尖着手指捻起一个放嘴里嚼了吞下，道：“的确很香，没想到我府上有这样手艺的人。”桦杰笑道：“我是顶爱吃这个糕的，可是自己一个人也做不出来，我想请王太太割爱把裕臻借我府上厨房里做几天，老爷子准爱吃，王太太舍得么？”佩兰一听，心里满是火气，却没法发得出来正沉默着，桦杰笑道：“王太太？王太太？”佩兰微微一笑，道：“你问我做什么，她愿意去的话就是，你该问她。”桦杰向裕臻笑道：“我请你做几天，工资你随便开。”裕臻笑着不答话只看着佩兰。佩兰笑道：“朱先生挖墙脚了，裕臻你去吧，王公馆不如朱先生家开得起酬劳。”桦杰笑道：“是王太太的丫头才这么贵的，我只借用几天。”说着吃着糕点坐了会儿便和裕臻一块走了。佩兰让张妈送他们，自己仍然坐在那里，她拿起抹茶糕端详着，嫩绿得像裕臻的脸，也像桦杰的脸。不过仔细看也不太像，谁知道结局谁知道呢。佩兰坐了会儿便去睡觉了。
　　一星期后王先生带了不少礼盒回来，佩兰打开看都是些上等的的香港糕点和布料。佩兰特意找了找抹茶味道的，不料还真找到了两盒，笑道：“带着些东西回来做什么啊，家里没人吃。”王先生道：“舅舅宝贝似地非塞给我不可，我也不好不带着。”说着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佩兰，说道：“看着好看就买了给你。”佩兰接过盒子一看，上面打着‘香港九龙珠宝行一号店’的字样，打开来只见一条珍珠链子，质地上好的二十三粒珠子穿在一条金链子上。佩兰笑道：“很好看，只是我不太喜欢在身上戴东西。”王先生说道：“在香港买的，跟舅舅两个人一起买的，说来真是窘，两个男人逛珠宝店。”佩兰听了笑了一笑不言语，她并没有怀疑他什么，他在香港跟舅舅一起进珠宝店？听亲戚们讲着舅舅也是七十几的人了，走路颤巍巍的，他会去逛珠宝店？可是王先生向她不经意解释着，拿一个印着字迹的盒子证明着，佩兰笑道：“难为舅舅这么大年纪了。”王先生说道：“身体是不大好，可是这次见到我不知怎么精神很好，拉着我到街上绕了一圈。”佩兰拿着链子在颈子上比划了一下，雪白的颈子适合戴这种珍珠，她有富太太的味道。王先生问道：“这几天家里有事么？”佩兰道：“没什么事，就是头几天朱先生来看你，你又不在，他吃中了丫头的糕点，于是向我借这丫头回去当几天厨子。”王先生笑道：“这姑娘什么模样？”佩兰道：“白白净净的好模样，大概十八九的样子。”王先生嘴叼深棕色胶木烟斗笑而不语。正讲着桦杰来了，桦杰笑道：“王大哥王太太说什么呢？”佩兰一看裕臻没有一起来，料定是留在那里了。王先生笑道：“你怎么没把我府上的丫头带回来？”桦杰笑道：“我正为这事来呢，想求王太太。”王先生一听就知道八九分，便笑道；“你想求你嫂子让丫头留在你那里，你好好跟你嫂子说，我刚回来累得厉害，先进去歇会。”又向佩兰道：“朱老兄都是大家兄弟，该怎么应承怎么应承，我去睡会儿，你待好。”又转身对桦杰笑道：“留这吃晚饭，我起来一起喝酒。”便进去了。佩兰冷笑道：“你来求我什么？”桦杰笑道：“我想让裕臻嫁给我。”佩兰一听如五雷轰顶，稍稍静下来，笑道：“朱桦杰朱桦杰啊！”桦杰道：“我知道对你不公平，可是请你也想想我，对我也不公平。”佩兰又冷笑道：“朱桦杰啊朱桦杰！”桦杰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改变不了什么的。”佩兰低声道：“你早知道改变不了，你叫我佩兰做什么，你闯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你送我旗袍做什么，你和我去浅水庄做什么。你早知道你早知道的。”桦杰道：“我们都是一样寂寞的，早知道会更寂寞，当初就不应该……”佩兰低声道：“当初就不应该寂寞，你现在要抛弃我。”桦杰道：“我不抛弃你，我们这样都痛苦着，这根本就是不见光的。”佩兰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半响，突然急急地扑向他怀里嘤嘤地哭着。桦杰吓了一大跳，他推开她的手，可是佩兰的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肩膀，佩兰哭道：“你骗了我，你现在要抛弃我。”桦杰拉不下来她的手，他第一次觉得可怕，在里面睡觉的王先生，他睡着了么？在外面做活的下人们，她们看见了么？他觉得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子，佩兰应该是个懂得进退的人，她应该在一开始就不能抱什么幻想。他根本没爱过她，他对无数女人说过那样的话，给无数女人送过旗袍去过浅水庄。可是她们不纠缠他，他付得钱多。他忘了佩兰不缺钱，她缺的是爱！天啦，原来最愚笨的是他自己，他放错了诱饵，从始至终她都没要过钱，她要的是他的爱，或者是异性的爱。他却把自己的爱佯装成至纯洁的去引诱她，现在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开他。他觉得可怕，奋力地想摆脱她，他还答应了裕臻要娶她，他不能被一个已经有家室的女人纠缠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发作！他掰开佩兰的手，不耐烦道：“我承认对不起你，可是你知道的，这个错得我们两个一起承担。”佩兰哭着不答他。桦杰接着说：“王先生在里面，下人们在外面。”佩兰突然意识到了，立马从他身上下来，坐到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他迟早不会要她的，他是个务实怕麻烦的人，她早该知道。她也并非爱上了他，一个女子，假如她的伴侣看上了比她差的女子，她一定或多或少有些赌气。或者不是因为爱，一边心里骂着，要了不如我的她，真是瞎了眼了。一边又安慰自己，是的是的，他知道配不上自己，所以只好找个比自己差的。她无论如何不能跟一个丫头斗气，不能叫大家都说她在吃一个丫头的醋。他也会看不起她，虽然他已经甩了她。桦杰说道：“请你原谅。”佩兰突然换了个脸色，既然已经不要她了，她就必须更潇洒些，或者他还会对她刮目相看。佩兰笑道：“你娶她，求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丈母娘。”桦杰也笑道：“她说好歹是你府上的，必须得要你点头她才肯过来。”佩兰笑道：“真是孝顺孩子，又不十分熟络，还记挂着我，不是看我笑话吧。”说着哈哈笑了。桦杰笑道：“怎么会，裕臻是个单纯的姑娘。”佩兰笑道：“是我邪恶了，我有什么话说，你娶她她嫁你，是你们两个的事，办婚礼的时候叫上你王大哥嫂子。”桦杰说道：“佩兰，谢谢你。”佩兰笑道：“你再叫我佩兰，我跟裕臻说。”桦杰笑道：“王先生醒了跟他说声，我回去布置去了。”佩兰喊着：“张妈送客。”王先生醒了问佩兰桦杰，佩兰说回去布置婚礼先家去了，又告诉王先生自己答应把丫头给他。王先生也不多问。
　　佩兰还是过着王太太的日子，闲时看看书和老妈子们唠唠嗑。事实上她每天都是闲的，再不就是睡觉。王先生有时候看不下去，说，佩兰你也该回娘家探探亲了。佩兰先是摇头，后来干脆说要一起去才肯。她的意思唯恐家里人笑她理不好关系才回娘家。她这样一说，王先生就不再提叫她回娘家的话了。过了有两个月，王先生拿回一张请柬递给佩兰，说道：“你去吧，我忙去不了。”佩兰接过来一看，是桦杰和裕臻的结婚请柬。佩兰说道：“都两个月了，我以为他们早结婚了。”王先生说：“你每天也无聊着，去凑凑热闹也好。”佩兰把请柬放一旁，说道：“明天午时十二点，百乐门精晶大酒店，明天要是正好有空我就去看看。”王先生看他的报不做声。第二天王先生不在家，佩兰睡到十点才起来，穿戴好了也不吃早饭，拿起请柬看看，突地一笑把它扔在垃圾桶里便出门去。她走在街上，叫了辆车子漫无目的逛着，车夫问：“小姐到哪里？”佩兰说：“我也不知道你随便转着。”车夫说：“我们今天任务多瞎逛待会儿远了不好载其他客人的。”佩兰想了想，说：“这里哪有唱些小曲儿排些小戏的，你带我去。”车夫叫一声：“好嘞，这就去。”车道一个小弄堂便停下，佩兰笑道：“哦原来到了愚园路，我一向不大喜欢来得少。”车夫指了指一个小弄堂说：“你进去左拐第三间屋子就是。”佩兰付了钱道了谢便找进去。到了第三间果然里面有拉弦说唱的声音。佩兰到外间上下打量，外面摆设非常简单，跟门正对着的那壁墙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供着财神，两边点着蜡烛。桌子上零散的放着些喇叭、唢呐、笛子、短箫、大鼓等乐器。靠右边的墙边摆着一张摇椅，上面摆着许多杂乱的衣服，有些的像唱戏的袍子。佩兰朝内喊着：“有人吗？”里面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打量了佩兰一翻，立马十分热情地笑道：“太太是来听戏的吧？”佩兰点头问道：“今天没有客人么？”那妇人答道：“今天生意淡，您是几位？”佩兰说：“就我一个。”妇人听见说只有一个便不十分热情了，但还是把佩兰让进来，请了座拿了张泛油的单子给佩兰，道：“这是戏单子，你点吧，唱戏每个要三十块，加些舞蹈的话要五十。”佩兰问道：“你单子上写着一律三十的价，怎么涨了？”那妇人道：“呐太太，今天是跟你一个人表演，那灯啊，人工啊都是单独跟你服务的，再说了现在茶什么价，电费什么价，什么不涨啊。”佩兰笑道：“哦，单独跟我表演的。”便把写好的戏单子给那妇人。那妇人一看是两个唱戏五个加舞的戏，心下很高兴，跟佩兰倒了杯茶便去准备了。佩兰坐在那里等着听戏，不一会儿便有两个人上到台上来，一个是刚才那个妇人，一个却是个清秀的女孩子。妇人换上一件宽大的长袍子，那姑娘穿一件窄小的格子旗袍。昏暗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都映到台下，妇人的影子显得更矮更胖，像棉花糖。女孩子的影子在灯光的剪影下显得更消瘦了些，像把伞。妇人唱：“女儿你不吃又不喝，老娘我心焦气又多。”女孩子唱道：“妈妈，女儿吃不下。”妇人唱道：“乡亲人人夸我女婿，不知薄情意也虚。好女儿，咱不要他，娘再跟你寻个则好。”女孩子叹口气，唱道：“妈妈，生活是什么呀？”妇人唱道：“女儿，生活呀，那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天天呀，离不开它。”女孩子依然叹口气，唱道：“唉，妈妈，良辰美景全抛弃它？”妇人唱道：“女儿，良辰美景要抛弃它……”佩兰听到这儿笑了笑，这个唱戏很简单，一直是重复着唱，唱了两遍便加起舞来，先是她两个在上面不知跳些什么舞，后面又跟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吹着笛子，妇人下去了，那女孩子一个人在上面舞着，竟像是孔雀舞。这女孩子学着孔雀的样子做出伸展身躯、屏气张望、找寻湖泊、低头啜水、对湖自照、入湖沐浴等系列动作。动作虽不十分传神，但到底能让人看懂。佩兰惊讶于这女孩子的柔韧美，再看看桌上浑浊的茶水，心下十分替这女孩子惋惜，假如她生在一个稍微富裕点的家庭，也许是个令人喜爱的公主或者千金。可惜她没有，十八九的女孩子虽然美得正起劲，但贫穷很快就会吞噬这种美。再美也只是死灰色的、摇摇欲坠的、惊慌失措的。佩兰觉得她不该穿这身窄小的格子旗袍，样子太老气了些把她显老了，像女孩子的脸老奶奶的身子。她该穿翠绿色或者血红色的旗袍，盘发烈焰红唇，那样刺眼醒目的视觉效果一定更适合她些。也许还能改变她们的窘状——假如有位有钱的客人看上她了。她完全不懂得利用她的优势，佩兰觉得悲哀。听了三个戏佩兰便起身喊老板娘，刚才那妇人慌忙蹭过来，问道：“是还加戏么？”佩兰摇摇头说道：“我听完了，结账。”那妇人为难道：“可是剩下的两个戏我们已经排好了，都为你准备着呢。”佩兰笑道：“不用唱了，钱我照五个戏的给。”那妇人立马笑道：“那真是谢谢太太了。”佩兰一边把钱递给妇人一边问道：“跳舞的是你女儿吗？多大了？”那妇人道：“啊呀不好意思太太，我没有零钱找您了，我去跟你换，你等会儿罢。”佩兰道：“罢了罢了，不找了给你女儿买点好衣服去。”又问了方才的问题。那妇人笑道：“太太真是好人，真真谢谢太太了。这个是我的女儿，今年一十九。”又向台子上喊道：“鼓幺子嘞，下来谢太太嘞。”佩兰一听这名儿觉得大大地刺耳，怎么着这么粗硕的名儿跟眼前这么清秀的女孩子是不相配的。那女孩子羞涩地走到她妈妈身后，被她妈妈要求着道谢，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谢字来。跟台上快活的孔雀和忧郁的女孩儿竟不大像，佩兰向那女孩子笑道：“挺好看的，要是有个宽松环境只怕出落的更好。”正说着外面一声炸响，像耳边炸爆米花机子的爆响声。佩兰问道：“什么响声？”那女孩子却抢先答着：“是前面百乐门的营业标志，早午各一次的。”佩兰道：“哦，竟有这样的标志。”那妇人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往那儿去，我们这里就剩些老年人闲时光顾些，生意清淡了许多，老年人也没什么钱，给不了高价，我想着实在不行了就把这生意也关了，把闺女送去那里打打杂学学东西见识见识，说不定哪天有走运的时候。”那女孩子嗔道：“我才不要去呢。”佩兰笑道：“凭空把孩子送去当服侍招罪呢。”又想到那女孩子的母亲或许不在那一层，便也不好说什么就出来了。街上许多的年青人，三五成群的攀在一起笑着说着，佩兰走着走着便停下来，面前是巨大的百乐门海报，夸张的黑影子连带着萨克斯、贝司、长短号、爵士鼓……膨胀了的几个大红色的字‘吉米金乐队’，像怒极立起的头发，根根竖得发起紧来，旁边一行小英文‘Welcome, Ladies and gentlemen。’佩兰迟疑了一下终究决定进去看看，一进去便有震耳的奏乐声，一个服侍替她拿了大衣，佩兰要了杯红酒挑了个靠舞池边上的位子坐下。舞池里传来爵士乐的声音、蹦擦擦高跟鞋踢步子的声音还有西装摩擦高衩旗袍的声音，都合在一起传到各个角落，佩兰呷一口红酒，看着舞池里摇摆着的男男女女，像原始森林里交织不清的蛇，青的绿的红的，无孔不入的，爬满了舞池爬满了百乐门爬满了上海——蛇的世界！佩兰看着满池蠕动的蛇竟好像闪过王先生似的，依然是含着胶木烟斗，脸上的笑意融在红光里像炸好了的油饼。一曲终了，一个锐利的男声伴着重金属的奏乐叫起来：“Ho ~Just for joy！”佩兰笑了笑扶了扶沉重的头，感觉到一条黑的蛇向她爬过来，她惶恐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她模糊着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到一个男子笑道：“小姐，能请您跳支舞么？”佩兰扶着桌子笑道：“又是小姐，我告诉你我是王太太。”那人笑道：“那我请王太太共支舞可好？”佩兰摇晃着走过去双手搭在那人肩上，笑道：“我跟你跳完舞你就抛弃我了。”说着把他猛地一推便走出门去。外面下起了雨有些冷，风刮得佩兰打了个寒颤。佩兰回头朝里望了下，没人追出来找她要酒钱，也没人出来找她的麻烦。但她的大衣落在了里面，她缩了缩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往前走着，外面黄包车不停地叫着：“侬何里侬何里？”也不搭车就这样走着。她觉得异常的委屈，走在路上她想拉住所有过路的人，问他们：“你们知道我的苦我的委屈吗？”她望着每个人的脸，希望他们能懂她。没人有这个时间，雨下大了人人都看着路走得极快，打着伞也看不见她啊。佩兰流了几滴泪，可是她的手帕子落在了大衣口袋里，没有手帕也没有温热的男性的肩膀！她用手揩干眼泪，新眼泪又出来了，不停地擦了干干了擦，佩兰想起古时候青楼的佳丽们，她们委屈了便倚在楼上的勾栏边上，嘤嘤啜泣着，下面站着的大半个世界的男人也跟着痛起心来。实在的，佩兰觉得她连个红粉绿头都比不上，于是眼泪更多了。
　　佩兰回到王公馆身上都淋湿了，下人们慌得把她扶到屋里，老妈子放好浴室里的热水请佩兰去洗。佩兰换下衣服进去浴室，浴室的镜子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佩兰盯着镜子看，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像冬天里小孩子哈了气的镜子，像眼前的镜子，你看得清自己么？看得清么？佩兰在镜前立了良久，突然猛地去擦那镜子。蓦地，镜子里便出现了一张凄迷的脸——没有皱眉，没有撇嘴。只淡淡地失望着。半晌她突然腾出泪来，低下头小声抽泣着，一颤一颤——镜子里又开了一朵迎风摇曳的黑玫瑰。她黑的鬓发，黑的瞳孔，都是的。她抬起头来止住泪水，再次地端望自己。她老了么？她老了么？她颤着手去摸那朵摇曳的玫瑰，“是黑的呢，黑的。”她笑了起来。她还年轻，就算是结了婚她也还不到三十，遇人不淑也仅仅只是没碰上，假如某一天她碰上了呢？假如呢？她的人生还长，她不能不为自己留意点，婚姻一生她只有一次，可是爱情却不是。她想爱谁爱多久怎么爱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没人干涉的了她，她觉得在她的人生中，就数这个是最自由顶叫人快乐的了。为什么不呢？旁的人都恨着她！那她就更坏些，让他们恨得彻底些再彻底些，这么些年她安安分分的还不免安稳呢，都是被逼的！她真的这样想了，是啊，一个好女人假使处处受到欺辱，那变作一个坏女人境况一定稍稍好些。这是迫不得已的，谁想做一个千夫所指的坏女人？这么些年来，她成长，却似乎又不曾成长，她有她的想法，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不是么？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她除了嫁给了钱以外，一无所获，没有家人的关怀，也没有异性的爱！噢，这令人沮丧的生活！佩兰却不打算做低等的妓女，实在的她要的不是一个嫖客！更何况她是沈公馆的女儿，王公馆的太太。
　　她洗完后便走到客厅，看见桌上一束玫瑰便问道：“谁送来的？”一个丫头慌忙跑上来，说道：“中午去了裕臻姐姐结婚的地方，裕臻姐姐送给我的，我去洗瓶子了忘在这儿了。”说着正准备扔掉。佩兰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不用丢掉，那丫头便忙不迭地跑开了。王先生回来的时候佩兰已经睡下了，房间里的留声机还没有关，老老的调子像疲惫不堪的人打的哈欠。桌子上躺着一些红玫瑰花，红玫瑰花瓣上沾满了黑色墨水，还有用黑纸折的玫瑰，王先生拿起一朵黑玫瑰，居然染了他一手的墨水，“喝，我说怎么是黑的。”他扔下花朝浴室走去，边嘀咕着边掏出口袋的手帕去揩手……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中篇小说是我大二闲来无事写下来的，有感于朋友画的一幅民国少妇倚窗听雨手绘图，便于某个午后开始写起来。第一次网上发文，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心中怀有美好感想，以后还会写，希望读者们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