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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前尘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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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越泽到草堂子的时候苏徽正坐在自己屋里喝茶。
千越泽凑过去闻了闻,怒道:“君山毛尖!啧啧啧,这种茶树如今愈发少了,茶叶当然也金贵。说是一两黄金一两茶也不为过,你居然在这里牛饮!暴殄天物!”
苏徽挑眉,斜了他一眼,说道:“横竖花的是我的钱。我乐意!”
千越泽再叹,伸手拿碗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小口小口,细细的饮。喝两口就探头看看苏徽,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嗯,迎来送往里那人……”千越泽边说边偷眼看苏徽脸色。
苏徽咧嘴一笑,红口白牙,千越泽有点后悔了。
苏徽天生脾气古怪,性子也冷,能见他笑容的时候不多。似乎总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开怀一笑。所以他偶尔一笑的时候,千越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时,他说道:“虽说我不怎么想提,不过与其等你去问他,不如我来告诉你。”
那是隆盛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时节该是春末夏初。因为那是一年间,钟山最美的时候。
钟山在卫京以南,是帝都正南三百里平原后的第一道屏障,天下第一雄关“锁河关”就在此处。
钟山离越城不近,苏徽向来不喜远游。然而他不远万里来钟山,是因为一味药——雪合——一种只在钟山上生长的灵药。
“哦?什么灵药,又多灵?难不成能活死人,肉白骨?”千越泽惊奇。要知道,一般人认为的灵药在苏徽这里未必排的上号,他看上的,必是不凡。
苏徽冷笑:“若是有这等奇药,我先给自己吃了。”
雪合这种药本身不算名贵,可是却是苏徽的一张药方里,必不可少的药引。那一日苏徽到了钟山,奈何遍寻不到。
苏徽那日临上山前曾在山脚下被一个算命的老头拉住硬是算了一卦:下下签,诸事不顺。可惜他苏徽素来不敬神佛不信鬼神,把签纸随手一丢,孤身一人上了山。
现在想想,一语成谶。
山中天气多变。清晨苏徽上山时还是朗日清空,午后却风云突变。团团墨云从远处翻滚而来,顷刻间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苏徽狼狈间躲入半山腰的庙宇,金殿正中不知哪一路的神仙像怡然肃立,宝相庄严。
苏徽一身白衣湿透,仰头望着那金装泥塑,想到之前被自己丢弃的签纸。两相对比,仿佛嘲弄。
庙宇似乎有些年头,地上一层铜钱厚的灰尘,廊柱间蛛网密布,连神仙像都有些斑驳。苏徽想了想,上山途中似乎看见过一座金碧辉煌,香火缭绕的庙宇。那么这一间,应该是被废弃的。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着实难受。苏徽想生火把衣服烤干,无奈他出门前不曾有准备,连火折子都没有。即便庙中有些陈年的柴禾,可也总不能钻木取火吧。
正为难时,破败的庙门又被人打开。苏徽警觉抬头。来人也是一抬头,两人目光相对,一时都有些怔住。
“在下也是路过躲雨的。”那人先反应过来,拱手为礼。
天边一道闪电降下,本来暗沉的庙中也亮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滚滚惊雷。
一袭青衫也是尽数湿透。发尾衣角还在哩哩啦啦的滴水。狼狈的和苏徽无疑。然而那眼角眉梢没有抱怨没有尴尬,全是温和笑意,在这凄风苦雨中让人平生出一丝暖意。
这是在那光亮的一瞬,苏徽所看见的。
“啧啧啧。少年春衫薄,美人湿衣,真是难得的景色。可叹我竟没有你这般好命一见!”千越泽说着,哀怨的看一眼苏徽。
本以为会得到一记冷哼或者白眼,哪知那人双手捧着杯子,微微眯眼,像是想了想之后说道:“的确好看。”
千越泽噎住。
戏文里唱的那些才子佳人,总是能在甫一相见的时候就暗生情愫,然后海誓山盟缘定今生。仿佛一生只那一面便能印证前世今生我也必是这样等你爱你与你相伴一生,此刻相见,情缘天注定。
千越泽曾经不屑一顾:“若都这样一见钟情,天底下恐怕不知要添多少痴男怨女。一眼哪能知道彼此是否合适,说到底不过看中皮相。”
身后的从人谄媚逢迎:“到底是公子,能看出旁人看不出的东西。像小的们这样愚钝的,就只会跟着人叫好了。”
彼时苏徽也被拉来看戏,凉凉得说:“一出折子戏统共这么点儿长,哪里有功夫去细数那些零碎。要是真一一都排演出来,只怕千公子又要嫌弃聒噪。”说完喝了一口茶润嗓子,又接着说:“我说,不过是个花魁,至于吗?看架势,公子像是要大彻大悟。”
千越泽无话可说。那时他捧的一个花魁跟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秀才私奔了。若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倒还能理解,然而那二人相识不过数月,那花魁口口声声说着“我一见他,就知道是我等的人”。千公子怎能不气!
一见钟情也许确实像一时兴起的玩笑,多半难以善终。人生如戏,可人生毕竟不是戏。然而不得不承认,真的有那样的人,与你从前见过的,将来要见的,形形色色诸人都不同。一见,便在心里生根。
很多年以后,苏徽明白了一些道理。这天下间至美的东西往往也至毒。不似人间的美景不要去看,千金难求的宝物不要去摸,能叫你刻骨铭心的人最好一生也不要遇见。一旦你看了摸了遇见了就会离不开,而那些东西往往都是留不住的。于是等到你非要离开的时候,就会很痛。
敲骨吸髓,痛彻心扉。
然而他现在太年轻,还不懂得。也太骄傲,不屑去想。只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若是遇见知己,何妨同饮,岂管明朝?
“在下苏元锐,卫京人士。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一副书生样的后来人客气的请教。然而苏徽摸着下巴想了想,摇头道:“名字不好。”
苏元锐愕然。不知为何得到如此答复。
苏徽一本正经的说道:“都说人如其名。‘元锐’二字太过锋芒毕露,与公子你的气度并不相称。”
苏元锐淡然的笑:“父母赐名,不敢妄议。”
这当然是句谎话。那人的真名上睿下渊,儒雅温和,谦谦君子,正衬得他周身的气度。后来得知真相的苏徽甚至来不及愤怒,首先想到的竟是“果然,这才该是他的名字”。然而后来的后来,苏徽偶然间忆起“苏元锐”这个化名,难得的觉得一切冥冥间皆有定数。
锐利无匹。无人能掠其锋芒。这才是苏睿渊的本性。
当然,这都是后话。
隆盛三十年。春末夏初。钟山破庙。苏元锐是游戏山水的士子,苏徽是远来采药的医者。庙外暴雨如注,庙内围炉夜话。
“想不到苏公子还随身带着火折子。”苏徽见苏元锐从衣襟间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竟然是火折子,不禁惊奇。
苏元锐笑道:“在下喜好游历,时常有来不及投诉或是像这样突然遇雨的情况,自然就习惯备着了。苏公子可否帮忙一同生火。”
“义不容辞。”苏徽点头,又说道,“你我同姓。就不必这样苏公子来苏公子去了。叫我苏大夫吧。”
苏元锐失笑:“我以为,苏……大夫会说直接称呼名字即可。”
苏徽不语。他并不喜欢和初识的人太过亲近。
苏元锐见他不语,便也不再说什么,只专心生火。
雨也不知下了多久,总之一直不停。破庙里的二人虽然有了烤火的火堆,却都没有食物。时间一长,五脏庙先受不住了。
“咕噜。”
“咕噜。”
相似的声音从两个人身上发出,本来就沉默,现在更加尴尬。
“不知……”苏元锐开口道,“不知苏大夫于围棋一道是否精通。”
苏徽生硬的答道:“略知一二。”
苏元锐舒心一笑,道:“那不知苏大夫是否赏脸和在下对一局?”
苏徽挑眉看着苏元锐,似乎在说哪里有棋盘棋子。
苏元锐含笑指指额角,道:“盲棋。”
风声雨声渐渐不闻,落魄尴尬也不知所踪。只剩二人隔着一堆篝火对坐,火光跳动映在彼此的脸上身上,影子被拉的狭长。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争锋相对,一步一步的棋路从双方口中说出,面前仿佛真的横亘这巨大的棋盘,落子无声。不知是火势太旺还是因为其他,二人眼中皆是灼灼火光,明亮逼人。
这一夜大概是苏睿渊一生中狼狈落魄的一夜。在后来无数暴雨倾盆的夜晚,他在高床暖枕之间辗转难眠,在雷鸣电闪中回忆这一夜,试图复原那人的每一丝表情,是蹙眉还是含笑,胸有成竹还是犹豫不决。然而终归只是虚妄,再不复当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