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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

      夜未央。
      豪华的宫殿里歌舞升平。

      千帐灯,白玉屏,雕梁画栋,锦缎御榻。已醉了七分的刘邦斜倚在上,紧拥他怀中娇媚的戚姬。

      殿下的群臣也沉浸在欢歌笑语之中,天下大定,四海皆平,在官场战场拼了半辈子换得今日在春花秋月繁华如梦里的缱绻,怎能不忘了日夜。

      青铜尊中荡漾着兰生柔和的光辉,与舞姬们妖娆的翩跹交织成一片。刘邦眯起双目向殿下扫去,众人的身影在衣袂翻飞中时隐时现——谦虚谨慎的曹参,木讷敦厚的周勃,老成的持重萧何,老奸巨滑的陈平……欠了的那个人,一会也该到了。

      美酒入喉,晕眩的快感一波一波涌上刘邦的头顶。“既然身子不行,陛下就别叫他来了——男生女相病泱泱的,人家看了都讨厌。”戚姬娇嗔道,一把夺过刘邦手中的佳酿。纵容着戚姬地胡闹,刘邦对她不分轻重的埋怨朝廷重臣没有丝毫指责。这是他养的女人,他喜欢宠她一点。

      “留侯到——”

      想想算算,自己亦有数月未见着他了。这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妙计频出,屡建奇功的张良,仿佛是透明了一般,政事全不参与,任何宫廷活动亦都是称病不至。适才刚与众人玩笑完毕一番各人功绩,思来想去,趁着兴起,何不将他招来一次,在群臣面前表现证明一番,他待旧人始终如一?

      殿口出现的,是一袭浓的化不开的蓝。

      刘邦抬头向那人投去懒洋洋的一瞥,忽得猛然瞪大了双眼——
      气宇轩昂的身影,衣色犹如深不见底的夜空和海洋,一切皆掩在下,却汹涌着平静的疼痛,一如那人注视着自己的眸子。冷淡,幽深,却隐隐沸腾着不甘心。九天仙人被打入浊世的不甘,无双国士被折去羽翼的不甘,功成名就又被剥夺了的不甘。

      “你……”体内出现了剧烈的噪鼓声,吐出一个字后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刘邦有些哆嗦指向那人。韩信?
      不是已经处死了一年了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群臣吃惊的注视着君王的失态,谁也不敢吭声。震惊铺天盖地压下,或许是酒气上涌,刘邦一个踉跄滚倒下来。感觉那人疾步上前扶住了他,墨蓝色的袍子顿时近在咫尺。不大的力道,不温不火的支撑着他全身重量,与韩信的僵硬和尖锐,却是大不一样。修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耳边响起清锐的嗓音:“陛下,您喝得太多了……”刘邦努力眨了眨眼减轻了酒精的摆布,抬眼一望,明黄的烛光中是张良温文的容颜。

      刘邦蓦的愤怒起来,一把推开留侯,以及其他前来相扶的臣子侍从。踉跄站定,刘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些不可思议的揪住那袍子的袖口,厉声道:“你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二

      他承认自己看上那块料子是因为他的颜色。三分冷漠,三分安静,三分模糊的暧昧,还有一分隐藏在浓郁的色彩下,看不出是狂妄还是其他什么。过了一会,仿佛面对的便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块料子了。忽然的就起了兴致,把那人的性子锁在自己身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春寒已过,夜间依旧凉如水。彭城大败,狼狈至极到了荥阳,他竟然仍是有心情掏钱买这块无关紧要的料子。韩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眼旁观他这玩世不恭的胡来,一个人默默的部署,打理,组织收拾一盘散沙的队伍。月光惨淡,他的一举一动满是疲惫,脊梁却始终笔直。似乎胜仗也好,败仗也罢,叱咤风云的风采永远一分不少。

      韩信从来就不是一个讨他喜欢的人。那身跟他的出身不成正比的傲气。这是个惊才绝艳却一度郁郁不得志的男子。最受不得得便是轻视和奚落,却也只得受了。若使尽浑身解数仍是不得重用宁可走人。月光如水,萦绕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刘邦忽然有点可怜起那人来,这个出身市井却与市井格格不入的人,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这身才了。

      遭此惨败,士兵们的士气和情绪都低落到了极点。经过那人一番调教,人人脸上的干劲终于慢慢足了起来。韩信,果然是将兵的天才。

      刘邦远远地看着他打理完士兵,几个副将便迎了上来。为首的樊哙一脸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话,韩信的脸色微微一红,半晌又变得煞白。跟着刘邦几次出身入死的樊哙对这个本来没有半点军功的小小连敖一步登天登坛拜将,本就心存不满,刘邦何尝不知。眼见他隔三差五就会来钻隔空子奚落嘲弄他一番,也就当个笑话解闷,只欠没有火上浇油。韩信一向是默然相对,这次却是不知道樊哙说了什么,竟让那人也动了真怒。转头便走,又被樊哙一把拉住,一挣之下身上早已七零八落的战袍竟然出了个极大的裂口,护肩也毫不客气的摔落下来,裸露出纵横着无数新旧伤口的皮肤。

      刘邦担心再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只得走进营帐,装着刚刚路过毫不知情的扫视了下四周。韩信脸色再变,几个副将正面面相视,刘邦板脸骂道:“沙场杀敌多了,哪有不卸甲的?这可是无上荣耀——那些一上阵就缩在后头的才自己穿那么漂亮也就罢了,拿哪只眼睛看不起人家?”见众将给骂得面带惭色,闷哼一声走上前去,将身上那件满是尘土却依然完好的墨蓝长袍披在了他的身上。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帐外众兵豪气顿生,士气大振:
      “与子同袍!”
      “与子同袍!”
      “与子同袍!”

      韩信第一次怔怔地对着他看。良久,拽紧了身上的袍子,忽然毫无预兆的,便向他拜了下来。
      那人明明是极倔的,一向只有打量左右之人都拜了时才不得已拜上一拜。刘邦有些诧异,心念一动,也没忙着将他扶起,仔细得朝他脸上打量起来。鼻梁挺直,眉毛斜飞入鬓,双眼中少了几分冷漠疏离,满满的溢着感激,深情如秋水。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刘邦不由自主伸手向他英俊的容颜上拂去。那人有些不自在的向旁一偏,终是没有躲开。刘邦暗中啧啧称奇,若是他平时少拉点苦瓜脸,至少人缘不会差成这样。

      这之后的韩信向他索要了大片的封地却也无论如何不肯背叛于他。他三番五次排挤打压韩信却没想过取他性命。刘邦每每想到此处总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能够如此契合。

      流年还转,世事无常。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们已经僵得不可收拾,刘邦始终觉得,韩信那时的感激是真实的。就在那天,仅仅一瞬间。

      三

      刘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的时候,这件袍子竟然鬼使神差的冒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冷言道:“若寡人没看错,韩信那乱臣贼子也有过一套——子房莫要误会,相同的衣衫天下间是不少,不过,子房还是给个解释的好,免得寡人憋气。”

      张良眼波流转,向周围略略一扫,群臣皆是鸦雀无声。手指在深蓝色的衣袂上轻轻摩擦,仿佛有一种彻骨的悲伤自那里蔓延了全身。张良施了一礼,淡淡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此衣是那日淮阴侯拖出菹其骨肉时,从他府上抄出来的。皇后念臣略有薄功,便让臣选了去。”

      看来他倒是一直放着。自那次之后也没见他穿过,还以为扔了或者赐了呢。
      打量了半晌眼前这个温文俊秀的留侯,刘邦伸手抚上墨蓝的衣袂,略算了下日子,似乎今天确实是他的忌辰。心中疑惑着,脸上笑着调侃:“原来如此。这衣服略大了些,子房想穿着合身,可得多吃一点啊?”

      张良敛目道:“韩信犯上作乱,仅被陛下赦为淮阴侯却不知悔改,本就罪该万死,臣自是不敢言合身与否。臣挑中的只是一枚檀木盒子,并不知晓其中此衣竟然会冲撞了陛下。淮阴侯三族被诛前三个月,臣足不出户,每日与陈丞相和赤松道长探讨道家之道,可召道长与陈丞相家属一问便知。陛下明查。”一番话不紧不慢,却仍是说的微有轻喘,咳嗽了几声。
      陈平则是目瞪口呆,不问他而直接问他的家属,一来更显得张良问心无愧,二来便避开了自己矢口否认的危险,实在精明到了极点。

      刘邦说不出话来。查抄出的叛将家产,上位者为了笼络臣子拿出一些赏赐人,原本也稀松平常,这样在人前看来,倒确实是刘邦之前反应过头了。他却不能说自己怎么给惊了个魂飞魄散的,当下讪讪一笑,“子房倒是有情有义,韩爱卿若是有知,也该瞑目了。”
      张良跪下拜了一拜,朗声道:“臣擅自做主,害陛下不悦,实在罪该万死。望陛下准臣舞剑一段,便当是向陛下赔罪。”

      “一番风雨兮爱清新,浊路漫漫兮早回来……”
      “纤尘难着体兮斗室即蓬莱,还家有知己兮百年通欣戚……”
      “祛除杂念兮心怡旷,纵不飞升兮也作神……”

      从来也没有见过张良舞的剑。墨蓝色的影子伴随歌声极富节奏的在殿中翩飞,与充满阳刚味道的挥砍不同,张良的剑,更像是一支点上眉心的眉笔,插入秀发的鲜花;长剑带过剑风,荡漾出的,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与世无争的淡然。

      刘邦再次灌了两尊酒。忽然便觉得,韩信若是学得张良一半洒脱,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转念一想,但若如此,韩信也不是韩信了。朝廷是一个容易遗忘的世界,这个辉煌一时的将军名字本已经沦落到众人茶余饭后偶尔随口提到的境地,没想到在岁月的磨砺中,自己的印象却越发清晰了。

      未央宫内,遍地繁华。与败入荥阳时的狼狈残破自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而让他们变得如此契合的,却正是那残破中得血腥和杀戮。

      酒不醉人人自醉。刘邦一向是千杯不醉的海量,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手中一尊尚未饮完,竟也便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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