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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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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若寺是一座废弃的寺庙,且距离这个偏远小镇尚有不短的距离,白日里都不见人烟,何况这样的深夜。
衣云裳到达时便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色:漆黑如墨的夜空,月华皎皎,星光点点,在广袤的平野上一泻千里。孤零零的一座古寺,显得突兀而诡异,烟笼水色般,看不清全貌。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缓缓步入寺中,同时注意着四周的声响,不放过任何细节。
寺中的佛像和香案上蛛网满布,都已经布满了灰尘,颓败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刚走进去两步,便站定在那里,不再动作。
很快,月上中天,时至三更。
“小姐真是准时。”
安静如死水的夜里乍然响起的话语犹如闪着寒光的暗器,让衣云裳心下一惊,满是凉意——她如此专注的情况下,都没有发现周围还有一人……
“你究竟是谁。”
没有废话,衣云裳在看到不知从何处走出的白子陌,直接问道。
白子陌走到离衣云裳五步远的地方,堪堪立定,不紧不慢道:“小姐以为呢?”
衣云裳道:“我听闻家父说你在他面前,故作无知,似乎是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却又聪慧过人,而且师承白芷仙老前辈,是个翩翩有礼的大家公子。”
白子陌拱手一礼:“衣老爷谬赞,不敢当。”
衣云裳继续不温不热道:“何必那么虚伪。”
白子陌听了,不怒反笑,甚至笑得很高兴:“还请赐教,在下哪里虚伪了?”
衣云裳看他虽然相貌清秀,皮肤白皙,但在幽蓝的月光下,倒像是惨白,徒增了三分鬼气。尤其一双眸子,明明暗暗,看似态度恭谦,却始终不藏几分促狭,不由得让人想起志怪里庙里出没的狐仙。
死狐狸。
即使情不甘情不愿,衣云裳此时却不得不按着对方的剧本往下走。她注视着前方笑意盈盈的公子,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白日表现的几乎无暇可击,可偏偏留下一个不是漏洞的漏洞。”
“哦?”
“你说你一月下旬到了大陆。”
“正是。”
“而今日是三月初六。”
“小姐真是聪慧。”
“这期间不过一个半月,这个玲珑镇地处偏远,你到此处,满打满算也需要月余时间。”
“未料到阁下术数也是天资非凡啊。”
“所以你根本没有时间先去苏州,而是直奔此处而来。”
“嗯,这个推测很合理。”
衣云裳见他似乎不置可否的样子,却偏偏一句一答,尤其表面夸赞自己的时候,那满身的讥讽之意都要化作实体蔓延出来,一时间衣云裳脸上也不好看。
好吧,她承认,这三年过了心如止水的生活,但骨子里向来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这个也许真叫白子陌的家伙如此欠扁,她也懒得再和他唱戏,而是丢下一段话结束了这场荒诞无聊的愚蠢戏码。
“我自从三年前闯下大祸,就被盟主勒令在家幽闭思过,若说知道我父母不在苏州的人少之甚少,知道我不在家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何况你数十年来初入中原,表现如此不谙世事,套了我父母的换新。只可惜你若是先到苏州衣家,打探后寻人不得,起了疑心,再找千机谷买消息,也还算说得通……”
“言之有理。可是我也许半路上机缘巧合,知道小姐和令尊令堂不在苏州,也未可知啊。”言语间,白子陌两手一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衣云裳深吸了一口气,慰藉自己要镇定,这个人厚颜至此,和他计较不值得。
“你我大半夜在这里废话了这么久就是最好的证据了,你能不能不要玩了。”终于,衣云裳轻蹙秀眉,不耐烦地道,之后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何况我就从来没相信自己能掉下来的什么桃花运。”
这个人真的是她等了三年的七步一醉?说出去,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而她自己也没把握。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透着诡异,设计约出自己的人是不是那个江湖最神秘的杀手。然而,除了七步一醉,她又确实想不出有谁会为了见她而如此大费周章。
当初为了七步一醉纠缠自己的人,不至于三年后突然来算账。可是细想之下,又觉得也许是其他可能性,毕竟七步一醉没必要冒着极有可能是陷阱的风险来见她,真是越想越糊涂……
总之,无论如何,这珈兰寺她都是要走一遭的。
白子陌此时想的却是,这妞脸上的表情真有趣,又是纠结又是坚定的,都快扭作一团了。听到了衣云裳的小声自语,他心情更好,只恨得没有弄个扇子,此时手中一敲:“也是,我本来准备今夜来看看,明天就离开此处的。”
原来是这样。
要是自己没有发现玉笛中的纸条,那么第二天这个白子陌就会消失不见,仿佛未曾出现过。
真是狡猾得如狐狸一般,稍稍不留神,就会随风飘走,根本抓不住。
她今夜用珍藏了多年的息神香迷倒了名为保护,实则三年来一直监视自己的几人,这才能孤身一人来到珈兰寺。
这样一个谨慎入微的人,自己若非一个人前来,想他也不会出现。
而今日在院中的谈话,他声音不高,刻意避免了四周隐伏之人听去,而父母则被天上掉来的好女婿迷昏了头脑,加之年事已高,思虑不及,于是从头到尾,这事只有她一人知晓。
他约自己今日晚上便相见,也是怕迟则生变。毕竟就算起了疑心,暗中留意自己的人要查出这个从天而降的白子陌也需要时间和人手。
盟主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在她身边,要想和她单独见面,除非是这几年对所有暗卫了如指掌的她自己主动甩脱那些眼睛。
前后思量一番,衣云裳心中倒有几分肯定。
“那么,小姐是想报仇呢,还是有事相询?”
衣云裳的目光猛然胶着,像是黏在了白子陌的身上。
他承认了?承认自己是七步一醉?
这个如此神秘的人,会为了满足一点小小的好奇心,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么像一场梦,荒诞无稽的梦。
她开口欲语,一瞬间想起很多往事。
那年她才十四岁,按照师父的说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朝突逢变故,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一年里,她试过找天机谷,想要买到七步一醉的消息,无果;不死心,又潜入谷中,探寻数月,才发现七步一醉行事隐秘,就连千机谷也不知其所踪。后来,她又找人匿名联系酌花楼,希望可以买到七步一醉来杀自己,却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一年后,她及笄之日,不知是死马当活马医,还是一时疯魔,她竟然当着天下豪杰的面,扬言自己倾心七步一醉,非此人不嫁。
她想,自己好歹也是衣家的独女,又生得不难看,总该是有些吸引力的吧?当然七步一醉不是常人,但是无论他信不信,会不会好奇来见自己呢?
抱着那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可笑希望,那个时候的衣云裳已经是崩溃的边缘。或许她自己都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而且她也不想再嫁人了,这样找个理由也不错。头脑发热的冲动行为,也没什么不好。
年少时的轻狂之语,未想竟引来如此多风波。最开始的几个月,亲近者无比苦口婆心地劝告她回头是岸,还有太多太多不认识地人找上门来,宣称要杀了自己和七步一醉一对奸夫□□……
那段时间的记忆像是被打碎了,又被胡乱摆弄过,浑浑噩噩,无数光影,在脑海中浮沉,最后都化作武林盟主洛修羽的一句话:“衣小姐年幼无知,荒唐戏言,不足为虑。”
自然,也是洛修宇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衣云裳和七步一醉毫无干系,这一句非君不嫁乃是一时糊涂。
犹记得那时,洛修宇拉着她,在天下人面前笑着问她:“告诉大家,你只是想引出七步一醉是不是?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啊。”
她想了想,道:“我会酿最好的酒,七步一醉想来也是爱酒之人,那么我每年都会酿酒等他。”
这一等,就是三年。
她不想连累苏州衣府的老老小小,更没脸见自己的哥哥们,所以主动搬来这个玲珑镇,酿最好的酒,等一个不会来的爱酒之人。
这可不是她夸口,她酿酒的手艺,是师父认可的。师父说她酿的就最好喝,那么自然就是天下第一的。
“你可记得,在剑阁杀过一个人?”
衣云裳发现到了此时此刻,胸中多少记忆翻涌,惊涛骇浪,都化作古井无波,方才有些混乱的情绪,都被埋在似乎平淡的问话里。
“哦,这可是处女战,也是成名之战啊。”
“那个人……去哪了?”
“你既然说他被杀了,自然是去阎王爷那了。”白子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鄙夷神色。
“可是……可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啊?”衣云裳满脸的不相信,固执道。
白子陌叹了口气,道:“这不是废话么,七步一醉杀人,很多时候都不留尸的,你就想问这个?”
衣云裳沉默了片刻,又道:“那你怎么确认他真的死了呢?也许,他只是诈死,你……”
不等衣云裳说完,白子陌厌烦地挥了挥手,打断她道:“有人把他眼睛挖了,鼻子割了,手脚砍了,再挖心掏肺,油炸了以后,丢到了无雪峰下,你满意了没?”
衣云裳如遭雷击,一言不发地傻傻看着白子陌,又好像没有看他。
她发现自己想说什么反驳,可是却连手指都动不了。在白子陌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就似乎坠落了深深的山崖,一个劲地飞速下跌,空荡荡的失重,踩不到实地。
白子陌见衣云裳好像傻了,忍不住问道:“你和剑阁的那人关系不一般吧?”
过了好一会,衣云裳才回道:“他是我师父。”
声音宛若游丝,细不可闻,又干瘪嘶哑,如同老妪。
白子陌夸张地“哦”了一声,又好死不死地加了一句:“不止这么简单吧?”
“与你何干。”衣云裳猛地冷漠开口,顿时春夜的空气冷了几分。
白子陌良心发现似地,闭嘴了一会,之后转移了话题道:“江湖上好像都不知道原来你师承剑阁。我估计就连天机谷都不一定知晓。”
衣云裳却像听够了般,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走到一半,白子陌叫她:“你不帮你师父报仇?为江湖除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
她回身,站在门口,身后是淡淡的月光,夜色里看不清表情:“我不会杀人,你要杀我灭口就杀吧。”
“剑阁可是传说中的武学圣地,里面就算是做饭扫地的杂役,放到江湖都是用剑的好手,你说你不会杀人……”
白子陌摆出了一个“谁信啊”的表情。
衣云裳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见到如此难缠之人,她随口了问了句:“我虽然是一个人前来,可也许留了消息。你和我在这里耽搁,就不怕有追兵?”
当然,她知道,就算把监视自己那群人都找来,也不过是徒增七步一醉手上的人命而已。
她这次来,自然也没准备安然离开。走之前,她已经留书,自己倾心白子陌,已追随其人而去。
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白子陌,父母找不到她,至少还能有个念想支撑下去。
而白子陌听了她的话,倒是不以为然:“我怕什么。”
他自然不怕,这世上能留住他的,屈指可数——衣云裳默默想——他敢来见自己,其实不奇怪,只是七步一醉一向行事神秘低调,反倒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我又不是七步一醉。”
“你不是七步一醉?”衣云裳惊讶,瞪大了一双杏目。
“我什么时候承认了自己是七步一醉?”白子陌表现得比她更惊讶。
衣云裳迅速回忆了一下这之前的种种,发现白子陌语意模糊,却是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就是七步一醉。
暗示得倒是很明显。
衣云裳此时信了他三分,想到七步一醉和眼前这个人的形象实在难以联系起来,如今觉得他说自己不是,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违和之感瞬间消失。
可她想到对方捉弄自己,却忍不住怒火横生,还来不及欣喜再狠狠悲春感秋一下,就上前一步质问道:“那你费尽心思秘密约见我,为什么?你说你不是七步一醉,证据呢?”
白子陌像是料到她会忽然如此发难,却是镇定如常。他面不改色,自信非凡,眯眼道:“证据我自然有,而且是决定性的。”
“拿出来看啊。”
“怕你惭愧。”
“我有什么可惭愧的。”
“你应该看出来我戴了人皮面具。”
“哦,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一天三变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自幼在剑阁学艺,这等江湖小把戏还是熟悉的。之前以为对方是七步一醉,她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故而细细观察之下,确实有三分把握此人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何况自己在漠北的时候,无聊时也经常做一两个人皮面具玩耍。
而她既然猜测白子陌是七步一醉,那么戴了面具也不奇怪,这和其人小心谨慎的风格很相符,所以也一直没有点明。
现在白子陌主动谈起,她也有些好奇。
这个人扮演什么似乎都面面俱到,叫人难分真假。谦逊有礼的时候可以自称白芷仙座下的弟子,骗过自己的精明父母;在她面前又无赖得像一个地痞流氓,甚至于演一个地痞流氓都让她以为这是一个外号“七步一醉”的厉害流氓。
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不可思议的卑鄙。
真是不可思议的卑鄙而且无耻!
白子陌像是为了证明衣云裳心中的评价般,卑鄙又无耻地说到:“你一会儿可别自惭形秽而死啊。”
衣云裳在内心翻了无数次白眼,简直想立即抽身走人,可这个人行踪来历不明,设下这么一个局,她若不看到结尾的真相,决计不甘心。
她虽然不会杀人,一般人想害她也是不易。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等会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嘲讽他两句,以报方才被阴阳怪气耍了许久的仇。
白子陌见她生气的时候,精致的瓜子脸简直要鼓成包子,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暗暗一笑。接着他手上一掀,一张人皮面具无声落地。
衣云裳满腹的刻薄之语正准备出口,然后就看到了一张让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