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尘飞叹锦屏》隐袖a

1、落雁

　　这个题目，命下多时，却不敢轻易著笔，惹得人问：“锦屏，可是锦绣屏风？”
　　不由笑。也是，“锦屏”二字，确与闺阁有关，单是字面上看着，就觉旖旎无限。杜丽娘在牡丹亭中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古时的深闺女子，便是它的注脚了。
　　不过，这篇文，却非干游园，亦与惊梦无关。故纸翻处，尘飞簌簌，想泼墨一叹的，却是去国和番的王嫱。
　　彼日灯下，偶翻元曲，恰好是《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第三折《梅花酒》，作正末的汉元帝在灞桥送别昭君后唱：“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曲词后半段，东篱先生使了顶真手法，前句尾字用平声韵，后句头字用仄声韵，即便默诵于心，也觉回环跌宕，口齿留香。想那元帝一路回宫，必是踉跄掩面，凄惶神伤。是何器乐伴奏书中终不见考，料想此时，多半是丝竹作的宫商，喑哑呜咽，作寒螀泣，断百结肠，渐低渐弱渐无声了去。突又宫商一转，换了《收江南》的曲调，“呀！”一声激越骤起，满腔离恨愁绪尽皆逼仄在“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一句，终是淋漓难言，揾泪气短。
　　早有人评说，与其他齐名杂剧相比，《汉宫秋》更胜在文采，而略逊于情节。东篱确是取王昭君被丹青误了十年春的故事，不过却把正史中的强汉怀柔、昭君自请，虚构成悍番强索、颓汉献妃，让史载上金殿辞行方始谋面的汉元帝和王昭君，在深宫里琵琶为媒、菱镜晚妆，好好秀了一回宫闱爱情，那最后终于留下汉衣、奠酒投江的昭君，更是叫人耳目一新。只是，王嫱不及流苏幸运，城未倾，缘已尽，久不设朝的一夕恩爱，终于没有能够成就一生厮守。
　　所以，我更愿怀想，她脱下汉家衣裳去国离家时的坚忍心情，以及怀中琵琶的铿锵胡音。十年冷宫，“不得见御，积悲怨”（《后汉书﹒南匈奴传》），事实上，对元帝，聪慧理性如她，应是冷心伤情，绝了念想的。出塞从胡，在于她，倒强似于上阳宫里绮年玉貌空白首，虽说是自请，但实是怀忿反抗居多，所以“伤心辞汉主”一说只怕不尽然。及至后来，呼韩邪单于逝后，请归不允，从胡俗再嫁单于长子，生女教子，她当也是无可奈何，更多只为生存计罢了。
　　漠北冱寒，风虐雪饕，故国难返，子遭冤杀，一腔悲愤，身未老，心却苍凉。萧风起处，胡笳声声，她极目天边，斜阳余晖，浓墨重彩，一径铺就得暮色欲洒欲流。偶尔闪念间，也会忆起极遥远处，飞檐立柱，雕梁画栋，那日里，晨光微曦，自己对着青铜镂花螺钿银华镜，拔龙凤金簪，摘累丝华盛，卸蝶形玉钿，锦貂裘生生改尽了汉宫妆。一路行去，家国缥缈已万里，湩酪难饮，畜肉难咽，穹庐难就，胡音满耳全不识，只抱了琵琶，十指纤纤，拢捻抹挑作《出塞》，身后歌誉悲讳言，俱掩嘈弦不相闻。不意光华流转，弦断曲残，身披的那件猩红狐毛滚边旃裘斗毡，也早已黯淡得失了颜色。
　　——而我，那一声终不敢叹出，只唯恐，吹得故纸哗响，激得积尘纷扬，一径地，惊了芳魂，诟了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