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澜》浅湮

8、红衣胜血追亡魂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题记

　　“湘夫人怎么有闲情雅致来请我喝茶？”霍焱嘴角含笑，口气却接近零度。“霍焱大人说笑了，今日请你来，并非是喝茶的。”湘夫人优雅地坐下。

　　“哦？”霍焱眯起眼睛，等待着下文。

　　“东皇阁下命我转达你，今晚要去醉满楼解决掉一个叫姓陶的商人，是城里有名的大商人。”湘夫人拿出东皇太一的令牌，递给霍焱，这个令牌是东皇太一随身的，在阴阳家象征着绝对的主宰权，唯有执行重大任务时才会给别人。“你可以带个弟子去，不一定是你的，但要机灵点的。”湘夫人补充说。

　　“这个自然就不用湘夫人操心了。”霍焱嗤之以鼻，单手接过令牌，也不告辞，抬脚就踏出门槛去。他离去后，湘夫人若有所思地品茶。她拿出墙上暗格里的物品，是一卷陈旧的竹简，上面的字迹依旧崭新，仿佛每日都被人细心地擦拭过。

　　一笔一划，一如当日。

　　湘夫人深吸了口气，把竹简重新放回暗格中，眸中难得有了晶莹的泪光。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变回了阴阳家令人闻之变色的护法。

　　弟子？霍焱边走边想，他从没把心思放到和无用的人交涉上。他认识的一共就没几个，还要选个机灵点的，湘夫人摆明了为难自己。恰巧路过李子妍的房间，里面的人正坐在椅子上，凝神于手中的刺绣，不为周遭任何事物所动。心浮气躁的弟子们难得有如此专注，他当即选定了人选。

　　“霍焱大人。”李子妍放下手中的刺绣，发现护法站在自己房门口，起身按照近日学习的礼仪弯下腰福了福身子。

　　“免了。”霍焱挑了挑眉毛，不屑地说，“今晚东皇阁下有命令，你随我出去办事。”

　　“今晚？”李子妍意外着东皇太一这么快就派一个新弟子去办事，会不会太相信她的能力了，就算还有霍焱，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顶住一片天么？

　　“黄昏时分，我在星海殿门口等你。”一句公事公办的话语，霍焱却觉得像是在许诺着什么。他讨厌无措的感觉，面色绷得更紧，转身之际听见一个清丽的声音：“我会准时的。”唇角竟有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墨色长发被白玉似的手束在一起，像一匹上好的锦缎。隐隐含着桃花的清香。顾怀渊侧头避开挡住眼睛的发丝问灵澜：“有人来接你？”灵澜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回答说：“要到黄昏的时候去了，我还欠着债呢。”

　　“欠债？”顾怀渊被说得一头雾水，“你？阴阳家富得流油，怎么独独你还欠债？”

　　“是啊。”灵澜故意拖长了声音，语音顺风愉快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出门没带钱，吃了顿霸王餐。”

　　“当真？”旁边的顾怀胤先感兴趣地凑过来，“我可以叫你灵澜吧？那好像是你的名字。”“当然。”灵澜朝他微微一笑，“是真的，我明天还要去还钱呢。”

　　“三哥，那现在去哪里？”他哥俩关系挺好，顾怀渊难得和别人这么亲近，“要不去我府上坐坐吧?带着她赛马是肯定不成了。”

　　灵澜心中有些踌躇，她不是很愿意到别人的家里去，但现在选择权不在她手上。“离黄昏不远了。”灵澜小心翼翼地出生提醒道。遥远的天边现出晚霞的影子来，渺远得不真切。暗焰没有停下急促的脚步，避开来往的路人，在都城盘根错节的道路中却跑得游刃有余。

　　顾怀渊明白她之所想，冲顾怀胤摇摇头。

　　顾怀胤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提议。两人让灵澜在下车的地方下了马。

　　挥手道别，少年黑色的身影渐渐变成视线中小小的一点，最后消失不见。

　　生命中也会有许多磕磕绊绊，结局总是在开始的一刻就早已注定，殊途同归，既然命运安排了相遇，又亲手铸造了分离，那我们只能坦然而无畏地迎着走上去，谁也无法回头。

　　霍焱向来憎恶迟到的人，因此对于他自己，只能提前到。出乎意料地，星海殿门口矮矮的台阶上，坐着一个青衫的女子，脸上是淡漠无谓的表情。看到自己的到来，她像是早就料到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走吧。”霍焱的声音透着波澜不惊的沉稳，那一刻的他，不再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而是个明察秋毫的阴阳家。“是。”李子妍玩性突起，有意用一致的音调回答道。霍焱冷哼一声，上了马车。

　　“请问这次的任务是什么？”伴随着马车的车轱辘在小石子的磕磕碰碰中的笃笃，她问。

　　“去杀一个姓陶的商人。”轻描淡写的语气，霍焱说着就像是说着今天早上天亮起床一样自然。

　　缩在幽绿袖子中手抓紧了旁边的袖口，她努力不让霍焱发现她的不安。杀人？权倾一方的李大人也许根本不能想象他一向乖巧安静的女儿也会做这样的事情。“怕了？”霍焱的语气混进了嘲讽，他的目光压在李子妍身上，沉重得像是铅块，逼视着李子妍低下头去。

　　“不怕。”她忽然抬起头来回视着对方凌厉的目光，眼中一片清明。“好。”霍焱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却越发对这个女孩好奇起来，明明害怕，却可以平稳地掩饰着自己，虽然肢体的动作还是不经意地出卖了她。

　　醉满楼是都城中赫赫有名的酒楼，说到酒楼，免不了会联想起一派糜烂的景象，醉满楼名声就在此处，更免不了这样的气氛充斥在空气的每一个空隙。强烈而喜庆的红色，深深灼痛了李子妍的双眼——毫无疑问，最讨厌的颜色，用来装饰最恶心的地方。

　　这样的世俗之地，霍焱更喜欢敬而远之。“在阁楼上，最左边一间房间就是。”霍焱打量着窗子，里面点着灯，暖黄的光晕隔着窗户散出来，丝毫的温馨立刻被大红色的俗气掩盖。“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着。”言外之意李子妍也听得懂——霍焱来摆平，自己就在旁边候着就行了。

　　这不是一个征询意见的语言，她小声地说:"是。"

　　一个艳衣的女子从她旁边走过，她的鼻子里随即堵满了脂粉味，让她联想到的是街边的小店铺里各式各样的脂粉奁，她几乎要溺死过去。

　　霍焱走上楼梯，嘈杂纷乱的声响也随之远去，而他的注意力已不在这里。李子妍亦集中精神，强迫自己不去留意身边乱七八糟的各种装饰品。整个酒楼都铺了地毯，走起路来静悄悄的。

　　他们到了。前面几步路的地方，就是房间的门。她暗暗为那位姓陶的商人而惋惜，听着房间里面传出来女子的娇俏声，她突然异常恶心，干呕的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霍焱对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个陶商人真可怜，在房间中醉生梦死，根本不知道下一秒钟他就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蒸发。

　　霍焱动作敏捷地推开门，里面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锋利的傀儡丝已经割断了他们的咽喉，透明的丝线因为血的浸染而显出身形，紧紧绷直在凌空中。他们还没来得及呼救，死亡的恐惧定格在他们扭曲的脸上。

　　霍焱冷漠地站在原地，仿佛死亡的使者。

　　恰巧方才楼下碰见的红装女子走上楼来，只剩几步之遥就要看到门后面的一切，李子妍来不及多想，死死捂住她的嘴，结印封住她的声音，半拉半拖把她拖到房间里面，这个女子凶多吉少，她只能低低地说：“对不起。”红装的女子在惊恐中已经昏了过去，软绵绵地瘫在李子妍身上。

　　背对门口的霍焱转过身来，云淡风轻，仿佛他早就知道进来的是李子妍而不是别人。李子妍扫视四周，所有的摆设还是好好地摆在房间里，他显然以极快的速度处理掉了目标。床边的红烛还在垂泪，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男子，双目圆瞪，表情僵硬，显而易见——他们在去西天的路上了。

　　恶心倏地袭来，她转过身去扶着门框呕吐。

　　直到吐出来的都是清水了，她才用手帕擦了擦嘴，胃却不罢休地引起了几阵干呕。“抱歉。”她对霍焱说，脸色惨白。

　　霍焱看着她吐完所有的东西，不说话。隔了良久，他的微笑似乎都染上了鲜红的血色：“这个女的得死。”李子妍心中也是明白的，只是那女子确实无辜，也许她的整个家中就靠她来挣点收入，维持吃穿。李子妍觉得莫名地悲伤。

　　“你来比较好。”霍焱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完宣判一般的话语。李子妍的手僵住，她想过今天会看到死人，她也做好了在未来的日子中，不断地看到死人的准备，但她从未考虑过今天，她要自己动手，去结束一个并没有罪过的人的性命，她不想一生都背负这么重的枷锁。

　　霍焱耐心地等着，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如此已经足够把她心中的矛盾挣扎表露无遗了。“我没有可以杀人的东西。”李子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了一个烂到不行的借口，试图避开这个命令。

　　“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霍焱没有放过她，眯着眼睛说道，像极了黑夜中捕猎的豹子，不论是谁，下手都毫不留情。“我不想杀她。”李子妍鼓起勇气坦白，“我也不敢杀她。我不想未来的日日夜夜我都要被冤魂追随。”

　　“冤魂？”霍焱挑了挑修长的眉毛，“阴阳家最不怕的就是冤魂了。而且杀不杀不是你有选择的。”他就是这样，喜欢把人逼到毫无退路。片刻之后，李子妍感觉自己的手突然抬了起来，就像是无形的丝线操纵着自己的行动，然后她看到自己手对着的方向，红衣女子白皙的脖子上突然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越来越多，流到地上，和暗红色的地毯混在一起。

　　那一瞬间，她害怕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恐惧的事实。“就这么简单，你已经杀了她了。”霍焱收起手中的傀儡丝，不着痕迹地也收回操控着李子妍右手的丝线。巨大的悲凉在她心中泛滥起来，她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露出洁白的牙齿朝她微笑着，像一朵小花般娇艳的面孔。

　　姐姐，你最憎恨的屠杀别人生命的人，最终在今天，成了你最疼爱的我。

　　李子妍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失去了灵魂，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只剩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