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隐者》老鹤少女

1、第 1 章

　　1
　　花之王者，万花臣服。
　　一片墨色浸染江边，夕阳之下，有连绵无际的绝望之感。乱世之中，白骨丛生，乌鸦横飞。即使是再妖艳奇美的花，如果它是靠着吸食死人的尸体而成长开花的话，那么也是可怖至极。
　　军官扛在肩上的枪上挑着一枚血淋淋的人头，嘴巴里哼着不成曲的淫词浪调，在妖异的花丛中，轻佻地走在最前头。
　　“来时那个正是浅黄昏哟，
　　吃郎君做到二更深。
　　芙蓉脂肉，贴体伴君哟；
　　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哈哈。
　　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
　　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哟嗬！”
　　后面跟着一帮小兵则都帮着他们的军官搭腔，歪歪叽叽地和着荤段子。
　　转眼间，天刹时黑了下来，阴云密布。一道占据半边天的紫色闪电突然劈了下来，正好劈中了军官前面的那条路。一场漫天大火就此燃烧起来，漫天的阴霾如同瘴气，就着火势越积越深……
　　又一道闪电划过，那些花丛中，有什么东西正颤颤微微地起身，似人非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恶臭袭来。
　　“啊——妖怪——吃人啦——”伴随这仅有的一次惨叫声，一切又全在下一瞬间归于沉寂。只有晚风中那一片一片的墨色菊花，随风招摇着美丽的花枝。
　　吃人的花，人心中的恶念有多深，它们也就有多恶。
　　“啊——”子夜时分，将军自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睡在他旁边的侍婢，是前天他在西湖那里遇见的一名浣纱女子。
　　可是，为什么她会睡在他的卧房里？他在就寝之前可未曾叫过任何人侍寝。
　　将军下了床，正想要招呼个人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那女子倒是悠悠醒转过来。媚眼如丝，眼波横转，倾国倾城——这才是真正的极品，连皇帝后宫的女人也没一个能比得上这个的！
　　还未等到将军发话，女子却对着将军开始阴惨惨地笑，半边脸迅速腐烂，爬满了蛆虫，张开的大嘴里每一颗牙齿都比刀锋更利。
　　“来人！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将军大吼一声，飞速拔出挂在床边的长剑，对着那只妖怪劈下。妖怪避了过去，枯骨般的手指眼看就要抓到将军，让将军血溅三尺。这时，一阵如铃声般悦耳动听的笑声传过来。
　　“嘻嘻嘻！”灵巧可人的小娃娃突然出现在房中，倒挂在半空中，大眼睛水汪汪闪啊闪的，“不可以的哦，魅鬼，将军大人可是我的人，你怎么可以未经本主允许而觊觎本主之物呢？这可是很重很重的罪哦！”
　　那妖怪尖利地呜叫一声，，似不甘，似愤怒，最后还是化为一阵黑烟，消失在将军房中，也彻底离开了将军府。
　　将军连忙放下剑，抱起了半空中那个穿着墨色衣服的可爱娃娃：“墨墨啊，你过来的还真是及时啊，要不然我可就要被那个东西裹腹了！”
　　墨墨却生气地别过脸去：“让你被她吃掉也是活该，你要是跟她没个什么瓜葛，她也不会过来找你！肯定是你先在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吧？魅鬼这种妖物虽然有时候很恶心，但是还是很恪守法则的！”
　　将军摸了摸下巴，开始回忆：“说起来，我前两天在西湖碰见了一名浣纱女子，实在不忍心见她这般姿色就这样被那个精虫上脑的大地主给弄去做小妾，于是就狠狠地揍了那个大地主一顿……接下来，就这样了！”
　　“难怪！”墨墨说道，“本来到嘴的食物就让你这样给弄跑了，要是我的话，一定也要回来找你索食……”
　　将军打了个寒颤。
　　“好了，好了，墨墨，赶紧回去休息吧，你也别在这里瞎折腾了。”将军哄小孩一样，打算把这个不像妖怪的妖怪给哄回她的老窝。
　　等他回过神，却发现那个小孩已经躺在他的寝帐里，肉呼呼的小手不停地拍着床板，意思就是让他也赶紧上床？
　　墨墨在心里窃笑，哼，让你天天嫌弃我，不让我跟你睡！我就真让只妖怪来跟你同床共枕一下，不吓死你我墨墨俩字就倒过来写！
　　将军自然不知道这只腹黑小妖的心思，如果他知道的话，想必他会是非常非常后悔，当日真不该在赣江江畔救下她……

　　2
　　将军姓莫，名终远，字尚，刚过而立之年。前不久他在赣江江东一带跟敌国打仗，凯旋归来途中，顺手救下了被恶道士追杀到屁滚尿流的菊妖墨墨。命里注定他从此就得带着一个麻烦透顶的妖怪。
　　“啊——”又是一声尖叫。
　　莫终远放下手中刀剑，急冲冲赶到庭中央。却是一名小婢女在走路时被某根树藤给绊倒在地，顺便被缠成了青色木乃伊。将军赶到时，正好看见了漫天张牙舞爪的常青藤，活生生能拧断一头牛的脖子。
　　如果可以话，莫终远第一件干的事就是拿一根千年寒铁锁住那个天杀的小东西。
　　“给我住手！”将军大人生气了，“墨墨，你天天这样闹来闹去的，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下？”
　　常青藤舞得更加猖狂了，一点也不留情把将军也给抓上了天。莫终远耸耸肩，这些常青藤的确够坚韧，可以考虑砍一些下来当膳房里的柴火烧烧。
　　大概也是觉得太没意思了，墨墨终于现身。这回她变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曼妙的腰肢，妩媚的容颜，妖魅惑人。
　　她浮在半空中，搂住了尚在翻腾的莫终远，撅着嘴巴：“阿尚啊，有我陪你还不够吗，你干嘛还要讨别人当老婆？你要是要老婆的话，我也给你当啊！”
　　莫终远哭笑不得，天啊，这个真的是个活了千万年的妖怪吗，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顽童。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赶明儿就让人把那家的聘礼给收回来！”莫终远先安抚着她，“你就安静几天，让我这一大家子人也清静几天吧！”
　　墨墨一听这话，喜从中来忘乎所以，只见她打了个响指，那常青藤就直接回归地面。半空中的将军没心理准备，着实摔了个狼狈。
　　“将军啊，将军啊！”老管家气喘吁吁地叫喊着，“大事不好啦！”
　　将军整理好威仪：“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
　　老头怪异地眨了下眼：“道士……有道士在门外头……”
　　这句话还没说完，一阵风刮过，将军以及墨墨便彻底没了影子。只有那个可怜的小婢女，伏在地上，伤心地哭着。
　　“大人，贫道偶然打从贵地路过，但见府中黑云丛生。看来贵府可是妖孽满地啊！”道士清高地昂着脖子。
　　墨墨藏匿在将军的袖口里嘀咕：什么妖怪遍生，有本大妖在，其它的小妖谁来谁死翘翘！
　　莫终远不甚雅观地挖了挖耳朵：“道长大人，您这是第十一次偶然从本将军的贵地路过了。”
　　道长：“有吗？那可见这里的妖孽是最多的，也是最顽固的！要不然贫道也不会如此执著！”
　　墨墨：臭道士，让你对我不死心，就让我家阿尚气死你！
　　莫终远：“您是瞎子，看不见，那都是您的错觉！”
　　道士：“贫道眼瞎心明，看得亮堂！只要你让我去收妖，免费都成！”
　　墨墨：瞎子，蠢物！
　　莫终远：“实在对不起您了，本将军从来不吃别人白食，您还是先回家去吧！”
　　道士：“贫道无常家，哪里有妖，哪里就是贫道之家！”
　　墨墨：我呸，死不要脸！想蹭饭也得看清门面，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莫终远：“管家，关门，轰客！”
　　道士：“你忒不厚道，到时就是你跪着求我也别想贫道会帮你！”
　　墨墨：臭道士，去死，到时就让你吃屎！
　　“这个人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心？”莫终远回到屋里，喝了口水。
　　墨墨变回了小孩子的样子：“要不，放些恶狗在院子外头，看他下次再敢过来！再过来就咬死那个又瞎又恶的臭道士！”
　　莫终远弹了一下墨墨的额头：“小孩子，不能太恶毒，小心大人揍你屁股！”
　　“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墨墨跺脚。
　　“对了！”将军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听说你们都会占卜解梦什么的，说起来，我最近老是在做同一个梦，给我解解梦如何？”
　　“好啊，你说说看！”墨墨坐上了桌子上，手里不知何时就塞满了奇怪的草根，她本人也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草根，将它们一根一根摆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嗯唔，先让我好好想想……”将军撑着下巴，陷入回忆之中。

　　3
　　狐支山上，长满狐狸精。
　　墨墨沮丧地坐在一堆红狐狸中央。
　　“哟，看看，我们的花王殿下怎么啦，什么事让您大驾光临到我们这破山上来了？”狐狸长老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小心为自己涂抹胭脂水粉。
　　“哇！”小孩子突然一声长嚎，吓跑了成堆的狐狸。长老的镜子也跌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
　　“唉哟哟，我的那个天哟，究竟怎么啦？”长老顾不得心疼自己的一面宝镜，只得好生安慰生性乖戾的墨墨，她可不想在不远的将来倒大霉。谁都知道这个小妖王可是十足地记仇啊！
　　墨墨哭得伤心：“哪，我家阿尚不要我，呜，他还那样骗我！”
　　长老托起墨墨：“殿下啊，老早就跟你说过了，千万不要随便跟人混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我们世界有我们世界不变的规则，而人类世界固然精彩，却是我们怎么也不能随意闯进去的！”
　　“他做了个梦，于是让我给他解梦！”墨墨恨恨地说，“很神经的一个梦！他说他梦见他的前世，是被妖怪给吃掉的！刚刚好，那地方就是我本体的栖息地，赣江！”
　　“然后呢？”长老也开始好奇。人类的梦是对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某种回忆，小到一人悲喜，大可干系宇宙万象。
　　“我算了算，是真的啦，他的前世真的是被人家给吃掉的啦！”墨墨又开始大哭。
　　将军的院中，落花满地。将军颇落寞地站在墨墨的本体前，那是一株奇大无比的墨色菊花，芳艳无比，充满了生命力，仿佛将要盛开到天地尽头。
　　“无论你怎样痛苦焦急，可是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会来到！”道士在莫终远的身后说，“这朵菊花还是会谢！”
　　莫终远：“道士，你阴魂不散，难不成真要让我放几条恶狗过来咬你几口不成？”
　　道士：“鄙人寒姓，你可以叫贫道寒道长！”
　　莫终远叹了口气。
　　道士却笑道：“想必那花妖还在这里的话，你保不定还真会顺着她的意思，放几条恶狗出来咬死贫道！”
　　“呵，小朋友的恶作剧而已，寒道长千万别放在心上了！”莫终远说，“墨墨还是小孩子心性，道长大人何必对她为难？”
　　“小孩子心性？”寒道士问，“这个小孩子可真了不得，知道吗，活了比你我更加久远的千万个年年岁岁，她可是花妖中的王者！”
　　“可是对我来说，她可不是什么妖啊王啊什么的，她只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孩子，仅此而已。上次我见你在路上追杀于她，我就在想，这世上哪可能有这么可爱的妖怪？就是有，我也愿意养着了！”
　　道士怀疑道：“将军，你真是传说的那个戾气深重灾难重重的将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要是我不是个收妖的道士，我还真是会怀疑，那小妖是你下的千金！”
　　莫终远眨眼：“不是，是童养媳！”
　　道士愣了半天，被顶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莫终远的视线回到了那株硕大的墨色菊花上。多少的悲欢他都来不及整理，也有许多的踌躇或者疑惑。可是最后，他决定，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为罪恶滔天的他赎下一点点的罪过？
　　“道长，您也知道，万事都有因果！”将军感慨，“这也许是墨墨欠了我，也许是我欠了墨墨。我杀人无数，甚至连我的妻子，还有我未出生的孩儿，也被我的铁蹄践踏在那片土地之上。我有时在想，我在我妻儿死不瞑目的土地之上遇见了墨墨，墨墨很像我那顽皮的妻子，而我的孩儿要是生了下来的话，一定也跟墨墨是如出一辙的吧？”
　　“这株菊花，一定，一定也是饱含了我妻儿的血泪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也想让它一万年常开不败！”
　　墨墨在狐支山上拔草，一片好好的青草地几乎快被她拔光。
　　“你们这群臭狐狸，死狐狸，我一定要让你们好看！没一人理我，恨死你们了，一定要让你们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鲜瓜果！”
　　狐狸长老头疼无比，只见它抓住身旁的小狐就说：“记好了，以后凡是碰上王级的妖物们，你要是应付不来的话，一定要有多远就滚多远！”
　　“噢，那我们的王呢？”
　　“……它睡得日子还长得很，暂时不管它！”

　　4
　　将军要娶尚书府小姐之事势在必行，这是皇帝下的圣旨，似乎关系到将军一大家身家性命。当然，如果将军想要抗命的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大部分的军权还是握在将军手里，而皇帝在短期内根本无法动摇将军的地位。
　　所有的事情都必有前提。而目前这个让将军不想抗旨的前提就是，尚书小姐的嫁妆里，有一颗传说中的千年龙珠。
　　千年龙珠是什么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只是一颗能照明的漂亮点的珍珠罢了，可是对于成精的妖怪们来说，却是足以让它们修为和寿命增加几百年的宝物。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就是争破头也要抢夺它。
　　然而，有一条规则不能被打破，那就是凡是流落到人间的宝物，就只能由人来管辖与统治，妖物们不得随意介入。
　　墨墨的本体只是一朵花，一朵会随着当年的冬至而凋谢的墨菊。第二年，那株菊上还会开出一朵同样的花，可是，那朵花却再也不是墨墨，而是另一只花王。这就是墨墨所承担着的宿命，传承记忆与职责，而那些记忆却只是她所继承下来的而并不属于她的记忆。
　　墨墨能够回想起自己的无数个前身：有的极善，有的极恶;有的是妙龄少女，有的是鹤发老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也有时就她一样，只是孩童……但是最终都不可避免的，它们都会随花的凋落而死去。
　　莫终远要娶尚书小姐，墨墨于是离家出走。这着实让莫终远头疼，这小妖还真不是普通的磨人！当初她被寒道士追得狼狈逃窜，原因就是寒道士认为这一任的花王身上满是邪气，肯定会像前前前多少任那样，把不小心踏入它领域之人都抓过去当点心吃。
　　“到了那时我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收了它的！”道士在走之前对将军说，“妖即妖，它们太纯粹。而我的存在便是为了去封印那些纯粹的恶！”
　　墨墨在狐支山上待了一天，回去将军府。莫终远已经决定好，就在三日之后迎娶尚书府小姐。
　　半夜的时候，莫终远再次从噩梦之中苏醒。
　　他又梦见了自己的前世，在那片墨染的黑白世界里，惟一可以看见的色彩便是鲜红的血。那个伫立在花丛之中，孤独而又绝望的人，美丽、颓废，死气重重，乌鸦在她的左肩，右肩则是怒放着的墨色菊花。
　　场面刹时换了过来。他怀胎五月的妻子，挺着肚子在敌军阵前，即使被敌人拿刀割着脖子，她的表情也是从容与决然的。
　　墨墨，墨墨的脸，跟她是一模一样啊！
　　莫终远醒来的第一件是便是推开窗子，当他看见那支在庭院中盛开的墨菊后，他悬挂的心暂时落了下来。
　　“喂！”墨墨的头忽然又从半空上吊了下来，吓了将军一大跳。
　　“啊！你别老这样，一点没个女孩子的样！”将军拍了拍胸，“大半夜的，吓死个活人！”
　　“阿尚，我感觉到了哦，你在担心我！嘻嘻！”墨墨摇头晃脑，颇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我说吧，我就出去了一天，你就担心成这样了！要是我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肯定要哭鼻子！羞羞！”
　　将军干脆在窗台上，撑着下巴开始跟墨墨聊天。
　　“嗯，这个哭鼻子倒是不可能，不过你倒是很有可能！”
　　“为什么我要哭啊？”
　　“我三天之后可是得讨老婆的人！你难道不伤心吗？看之前你的那个反对劲儿，就知道你这个小东西肯定对我十分不满！”
　　“啊，你娶你的，但是你还是我的人嘛！”墨墨蛮有些不在乎，“之前那是我不懂事，今天狐妖都跟我说了，只要你的心是我的，那就什么都好啦！而且，我感觉得到哦，你最最在意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哦！”
　　“……你们的适应能力还真挺强，难不成妖怪们都是这样？”
　　“也许吧，有的妖怪寿命很短暂，所以它们一生追求极致的快乐，任何不快都是它们抛弃的对象。也有妖怪寿命极长，它们便一点也不在意这些锁碎的东西啦！”
　　“墨墨，如果我说我要娶亲是为了那颗龙珠，你还会怪我吗？”
　　墨墨又变成了那个长大的女子，明眸皓齿，黑发如瀑，她将额头轻轻碰上她的阿尚的，说：“不，不怪你！但是我的生死是注定的，你不必为了我而献祭你的一生。”

　　5
　　三天以后，将军如期迎娶尚书府小姐。
　　婚礼是空前的浩大。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万家灯火彻夜不熄，漫天的烟花，长龙一般的流水宴席。全城的人都为他们的护国大将而欢喜，皇帝也亲自过来参礼。
　　墨墨躲在她的花蕊里，困惑地看着众人的笑脸。在此时，阿尚也让她倍感陌生。
　　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一只妖。
　　花王的威严在此时显了出来。将军的万草园，春夏秋冬所有的花，在这一刻尽数绽放。没有任何语言足以描述这些沐浴在月光下的鲜花的美，惊讶的人们不会知道，它们的开放，只是为了迎合它们的王的心。
　　莫终远被人灌得烂醉，然后被客人们丢去了新房。他的新娘，此时正在含羞等待她一生的夫君。
　　红盖头被掀开来，酒精冲花了将军的眼。他抱起身下的女子。
　　“来，让我们喝交杯酒！”
　　然后他叫出了他上位妻子的小名：“墨儿啊！”
　　在赣江江边上，万花丛中，血色记忆涛天。
　　莫终远此生没有遗憾，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为了自己的家国，牺牲了自小的结发妻子。
　　次日清晨。莫终远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只身睡在已然凋谢的万花丛中。
　　“墨墨？”他叫唤着那只小小花妖的名，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他连忙赶过去看那朵巨大的黑色菊花，一如既往的鲜艳与鲜活，将军放下心来。
　　莫终远没有看见，或者是他自己想要忽视，那花丛之下，露出的一截白骨，还有一角鲜艳的红色嫁衣。
　　将军，你怎可听信妖精们的话？它们的不在意，那是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跟死物去争夺属于它们的人或物。
　　墨墨再也没有出现过，自从莫终远娶了尚书府小姐之后，将军府里的下人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花妖。花一直开放着，总有人悉心为它浇水、施肥，它未曾落下一枚花瓣，但是它总是如此孤独。
　　将军命人将那颗龙珠磨成粉，然后熬汤给了他的新夫人。新任将军夫人羸弱不堪，典型的弱柳扶风，病美人一枚。
　　这天，寒道士再次来访。这一次，莫终远没有再找借口将他拒之门外。
　　“瞎子！”莫终远依然没好气，“寒道长这次有何贵干？”
　　“贵干没有，只是想向将军大人借走一物！而贫道愿用一颗返魂丹来交换！”道士开门见山。返魂丹，让死人复生让活人长生的丹，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抵挡对它的欲望。
　　莫终远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道长想要借走的不会是本大人的性命吧？”
　　道士指着庭前道：“给我那株菊王，放心，明年今日，我定会将此物原样奉还！”
　　“不可能！”将军大人一听见道士如是说，便断然拒绝。
　　寒道士没辙了。谁说世人贪婪的，怎么他就偏偏碰不着贪婪的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莫终远，你只是凡人而已，何必如此放不下？也许那时候我根本不应该心软，让这一任的花王跟了你！”
　　莫终远则只是冷冷一笑：“都说道士降妖除魔，怀里揣着济世胸怀，端的是悲悯天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抓住墨墨做什么吗，你以为墨墨违背了你们的天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一朵仅有一季度生命的花，一个天真纯粹的孩子，本来命数就不长，还用得着大师你如此穷追不舍吗？”
　　寒道士说：“你最近还经常做梦吗，那个关于花与死的梦？难道你还要和你前世一样执迷不悟，到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梦又如何，非梦又如何？我当然知道那些梦是些什么东西！前世的我和那一任的花王相恋，为了能与她长相厮守，我让她吃人！今世，也未尝不可！就算到最后她还是要死，我也要让她先吃了我再死！”
　　“你这个疯子！”寒道士开始生气，有些口不择言，“一只小小妖怪，一个弱小人类，你真以为你们能反了天不成？你们这样的相处模式，会成为你们以后所有来世的循环，这简直就是死结！死结！”
　　“那可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一个愿挨一个愿打，与道长大人您毫不相干！”
　　到最后，寒道士便用他没有瞳孔的瞎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拂袖而去。

　　6
　　时间悄然而逝，转眼就到了冬至。天一天天地凉下来，院子里的树木也日益衰败凋零。将军夫人的身体愈发不好起来，只得日日喀血，而之前的龙珠根本不见其药效。莫终远急得暴走，差点没活活打死一只行医的菜鸟太医。
　　莫终远面色冷峻，好比万年不化冰山。他终究是想要她活下去的，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看着她，直至死去。
　　“墨墨，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你！”莫终远握着她的手，“我们前些天还在院里荡秋千、开玩笑、恶作剧，你又那么鲜活，怎么会过不了这区区一季寒冬？”
　　长大的墨墨是个眉目间略带忧郁的女子，苍白的脸，苍白的唇。、
　　“对不起！”她说，“可是我可能必须要死了。只有等到第二年的秋，我才能再活过来。那时的我再也不是现在的我，你还愿意等吗？”
　　莫终远拍拍她的额头：“丫头，想什么呢，你要是坚持不下来，我就陪着你！”
　　自己对待这个花妖究竟是怎样的心思，莫终远早已分辨不清。但是很确定，他愿意成为她独一无二的护花人。
　　是一个丈夫，一个情人，是一个父亲，还只是与生俱来的执着？早已不再重要。
　　莫终无的前世死于非命，跟他自己本身的固执不可谓不相关。而那时候的固执又直接导致他如今的命运。
　　他让花妖之王吃下他，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用自己所有来世不得善终作为代价，换取了他护花人的身份。他只是一介凡人，从此却和花王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生生世世为它生，亦为它死。
　　墨墨只是无数花王之中的一名，她有着无数混淆不清的记忆。而之后的每一年，都会再出现一个有着无数混淆记忆的新花王，一年一年地，等待着它们也许活着、也许早已再入轮回的护花人。
　　花之妖王者，掌万物之灵息。为天地平衡，它的根源是永生不死的。
　　一年一年，千万年千万年，记忆与生命可以传承，连灵魂都是同出一源，那么还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墨墨只有一个，明年的花却会有另一个名字、另一处经历、另一种性格、另一种思想、另一颗心，又岂会一样？我的今世只为你，而你也只为我。至于我下一世，下下一世，就让他们再去为他们各自的命运苦恼去吧！”
　　莫终远对着墨墨说：“我在赣江江畔见着你时，就知道了，我会为你而死。其实算命的人都对我说过，我这一生天煞孤星，不得善终。那时我就决定下来，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我愿意为他心甘情愿去死的人。曾经我以为那人会是我的君王，但是遇见了你，于是我知道我错了。”
　　“墨墨，听我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不管你是人是妖，不管是善是恶，不管你是生是死，我这一世，都只是为你。”
　　是的，绝大部分的人或妖都以为，每任的花妖之王虽模样不同，但是它们均是同一人。花妖之王是不死的。
　　它们不知道，花妖之王的轮回比起它们的道，残酷了多少倍。
　　这也是大多任的花王性情诡异暴躁的根本原因之一。
　　“幸亏我遇见了你。”墨墨说，“我能想得到，要是没有你，我肯定也是到处吃人的一个坏妖怪，脾气古怪，然后被臭道士提前扼杀本体。”
　　“其实从我醒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一直都在等着你哟！”
　　莫终远突然爬上了床，吓了墨墨一跳。
　　只见他紧紧地握住了她苍凉的手，亲吻了她的额头。
　　轻轻地说了句：“我们一起睡吧。”
　　然后他就微笑着阖上了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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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墨却流下了眼泪：“嗯……”

　　尾声
　　寒道士再次出现在这里已是来年的秋天。
　　前任护国将军虽无故失踪，宅院却被十分信任他的当今圣上完整地保留着。即使如此，也由于长期无人护理，导致其间杂草丛生，所过之处，莫不如此。
　　一朵菊花在尽头处默默开放着。
　　说开放也不尽然，只是硕大的花蕾上，才张开了第一片的花丝。
　　这次是纯白的花。
　　寒道士摸摸胸口，这样就好，白花很好，他就不用瞎操心瞎折腾了。至少这次的花妖应该是个挺正派的主儿……
　　他正准备离开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一角长袍被曳住了。一低头，是个浑身雪白的小男孩，一双大眼睛，堵满了水。
　　作为一名不称职的瞎子，他的视线却远比常人更加地清晰，也更加直观。
　　“你是过来要接我的人吗？”雪白的男童怯怯地问，长长的睫毛如同将要振翅飞去的白蝶，妖娆的美丽，“这里好空……”
　　寒道士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他在此时终于体会到了莫终远的心……
　　那个生生世世都将以身殉道之人，在此时早已入了轮回吧？然后静静地，在黄泉国度、彼岸花处，等待着他的下一轮回……
　　不过，在那之前，也许，他也是可以代替他守着它——花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