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夕照》尉迟轻尘

2、落花时节又逢君

　　宋嘉定十二年。
　　天空广阔无极，湛蓝如洗，丝丝流云飘过天际。微风拂过烟柳，淡淡的新绿在和风中摇曳生姿。
　　梨花已极尽繁盛，落英漫天飞舞，扬扬花雪，落在衣衫上，便惹得满袖盈香。道路上仿佛铺就了一条雪毯，从此端延伸到彼端，荼靡生香，永不断绝。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眨眼功夫，三骑如疾风闪电般急掠而过。马蹄踏过之处，落花扬起，上下翻飞。跑在前面的马上的男子，墨色衣袍随风飞扬。他稳坐马上，迎风迅驰。后面的两个男子则策马紧跟。转瞬之间，便只能望见远处他们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他们来过，又好似从未来过。

　　宅第中，一名绛衣侍女走过回廊，在一间房间门外停住，还未推门，就听闻房中传来袅袅琴音，如溪水潺潺、青松万壑，闻之恬然忘忧。
　　侍女嫣然一笑，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苏合香的清香。紫色帷幔后琴音渐停，余音绕梁，传来女子清润的声音：“锦屏，是客人到了吧。”
　　侍女锦屏应道：“是了，娘子怎么知道？”
　　“平日我弹琴时你从不贸然闯进来，今日如此便是有不寻常之事，思来近日情形，自然是客到了。”
　　语罢，女子从帷幔后娉婷走出，天青色的衣裙不华丽却淡雅，闲闲挽着云髻，眉色淡远，长长的睫毛下明如秋水的眸子澄然明净。她并不算倾城，却如湖中清荷，空谷幽兰，清丽脱俗。
　　锦屏恍然，复又回话：“来的是老爷信中提的在边关经商的那位云冽郎君，还有两个随从。”
　　青衣女子盈然浅笑，边走出房间边说：“这名字倒特别，”顿了顿，复言“这会儿客人应该已经去客房休息了，我去看看娘，估计这几日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走出去没多远，眼角余光瞥见小厮引着客人从正堂走出，去往厢房。马上到近前，女子低眉算是见礼，不经意间抬头看清来人的容貌，竟是暗暗一惊，蓦地愣住了。
　　目光相对，他眼中分明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感，却是转瞬即逝。匆匆擦肩而过，女子心下惘然，难道，是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从心湖中泛起，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难道，他还活着？还是，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她愣愣地出神，倒是把锦屏唬了一跳：“娘子，你怎么了？”
　　回过神，尴尬地笑笑，回身望，早已空无一人。“没什么，走吧。”
　　内堂中，柳夫人呷着茶，见女儿走进来，慈爱地说：“漪兰，来坐。”
　　漪兰定了定神，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娘，刚刚那位，就是云郎君吧。”
　　“对，他是受你爹所托，来接我们去利州……”漪兰见旁边案上摆着些小食，党梅、鹏沙元、海红嘉庆子、煎西京雨梨等，随手拈了几颗党梅吃，听得母亲聊起爹爹：“前几月官家让聂子述代替董居谊任四川制置使，你爹因为调职也忙碌了这一阵，终于安定下来了，这才接我们过去。你没有兄弟，我说咱们娘俩自己过去，你爹不放心，这不，托这位云郎君来接咱们。”母亲提起父亲总是不自觉流露出脉脉温情，若在以往，漪兰定会在心里揶揄，默默发笑，但今日她面上听着，神思却还停留在刚刚的相逢一瞥上。
　　为免母亲看出她神色有异、心不在焉，同母亲闲聊了一会，她起身“娘，那我先下去收拾了。”柳夫人点点头，漪兰退了出来，等在外面的锦屏跟上来，她回头对锦屏说：“你先下去忙吧，我自己随便走走。”锦屏听命离开。
　　漪兰心事重重地走着。
　　曾经以为，今生再也无缘相见的人，倏尔出现在面前，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历经几番斗转，听过几度春风，相逢不语，不知那条岁月织成的河流，还可否泅渡？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转过回廊，她停下脚步。前方不远处，墨衣男子倚着廊柱远眺天空中的归鸿。风拂动他额前鬓边散落的乌发。他的双眸如两汪寒潭，好像冰封千年，沁出丝丝凉意。他就站在那里。冷峻、孤傲、寂寥。
　　漪兰相信，那就是他，她曾经相识的那个人，他现在，叫云冽。
　　她走到他近旁，静默地站着。阶下，一树梨花盛放，孤零零的一树，没有在花林里争艳。
　　漪兰轻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梨花又开了，还是那么美。”
　　“可是开得再美，那也是今年的梨花，不再是从前盛放过的了。”云冽轻描淡写地说着。
　　漪兰一阵痛心，他说的是梨花，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她用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觉察到的声音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复问：“云郎君，在边关做何营生？”
　　“主要是瓷器罢了。”
　　“有青瓷吗？”
　　“有的，汝窑天青瓷、哥窑青瓷、官窑粉青瓷、饶州窑影青瓷、钧窑月白瓷都有一些，另有景德镇窑青白釉刻花、钧窑玫瑰紫釉、建州黑釉兔毫、夏黑釉剔花。柳娘子若是喜欢，到达之后可以得空去铺子中看看。”
　　漪兰轻轻说：“我只是想起从前我的一个朋友很喜欢青瓷，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瓷器虽美，可惜易碎。纵然拼接，亦已失了初时灵韵。”
　　“瓷器易碎，人心亦然。”
　　不待她接话，云冽抢先开口：“柳姑娘，若是没有旁事，我就先回房了。请姑娘早作准备，我们明日启程。”说罢，径自转身走了。
　　柳漪兰望着他的背影。天地茫茫，他有如只影孤鸿，墨色背影犹如水墨晕开一缕惆怅，洇出无限清冷。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边鸿影掠过，倏尔不见。日头一点点落山，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