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湘人》楼静静

5、 五、东风无力百花残

　　五、东风无力百花残

　　宫殿的上空，突然飘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下面所有的人都齐齐一怔，不可思议地相互看着对方，真不知道守卫如此森严的音娈殿，怎么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

　　黑色的身影从高高的上空徐徐落下，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迷离的眼神，乍眼一下，很是妖邪魅惑。

　　“四国第一杀手，皎！”

　　十三公主惊讶地看着对方，真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音娈殿，而且还说出那样的话。皎向来很少在王宫看见他地身影，商忆从来不让他进宫，因为那只是他在外面的一颗棋子。而且杀手本身对功利政局也漠不关心，至于他从的主人是否易位，好像也很少过问。

　　“错了，我不是皎！”

　　黑衣男子突然邪恶地笑了声，头顶的假发落下，面上一层薄薄的皮脱落，露出武士原本的面容与真挚的笑。

　　“——萧业大人，别来无恙！”

　　蓝衣男子看着对面突然出现的人，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叶郎！”他轻轻低喃着，却仿佛如梦幻。自他踏进迁殷王宫的那一刻，他已经认定这位忠实的部下已经出事了，如若不然，他一定会拼死保护希明的。

　　这时，叶郎突然转过身，对着女子高声道：“十三公主，你就到此为止吧！

　　女子不觉莞尔，露出一丝讥诮。

　　“这句话，好像由我来讲比较合适！”

　　十三公主说着，一把扯紧紫衣女子的头发，邪恶地看着两个男子：“你们，都死在这儿吧！”

　　萧业握紧拳头。

　　希明虽竭力不显出疼痛的表情，但看得出她很痛苦。

　　不料，叶郎冷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真可怜！”

　　女子一凌：“什么意思？”

　　“你以为商忆真的是个笨蛋？”男子看了眼紧闭着的大门，“我进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武士正在搬运柴火，到现在，门窗恐怕都已被封了。”

　　“十三公主，刚才你的那句话应该改成‘我们，都死在这儿吧！’”

　　“你……撒谎！”女子惊恐咬住唇，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男子。“如若真的，你为何不自己逃命去，还要偷偷摸摸地溜进来。”

　　“信不信由你！”叶郎也好像再也不想理会眼前的女子，径自走到萧业身侧，两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还依旧被缚着的女子身上。

　　难道商忆已经对她起疑心了？

　　“你，去把窗打开！”十三公主就着身边的那个武士，命令道。

　　弓箭手退下，掀开帷幔，不久里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公主，窗子打不开，已经被人用木板钉死了！”

　　什么！

　　女子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一片。

　　“王姐，你太低估我了！”

　　商忆的手慢慢挥下。

　　火焰，顺着浇满油的木柴，燃起。

　　你以为我布的这个局仅是为了铲除敌国的大将吗？那也太费周折了。我说过，我的目的是要除去所有威胁到迁殷的人。

　　而你，也是其中一个！

　　年轻的男子，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火焰，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红红的火舌舔噬着冬天里干燥的木柴，就着柴火，火苗越窜越高，慢慢爬上了音娈殿的柱子，屋顶……

　　整个音娈殿外围，一百名弓箭手整装待备，手中的箭搭在弓上，直直指着宫殿的四周。王的命令：凡从火中逃窜出来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浓浓的烟雾终于开始窜进被封闭的音娈殿内。

　　“商忆这个混蛋！”

　　十三公主垂下身子，捂着鼻子，不住地咳嗽。

　　四周皆是噼噼剥剥火苗吞噬的声响，浓重的烟直直溢入被封的严死的殿内。

　　所有的武士都已经放下手中的弓箭及武器，拼命地捂住鼻子，有些正绝望地拍打着四周被封得严实的墙壁。

　　死亡前的恐慌，一步步向人们啃噬。

　　原来，死亡前的这一刻，绝望的侵蚀，是几乎可以令人神经崩裂的。

　　蓝衣扬起，轻点脚尖，从一个武士手中夺过一柄剑，劈向一根绳索。被捆缚了许久的女子倒地。

　　希明公主苍白的面容，映着火光，说不出的凄美。

　　萧业解开她胸口的穴道。

　　“业……”低低的声音，终于从希明的口中传出，然而身子一向柔弱的她，经历了一切，再加上呛人的烟味，说完一个字，竟昏死了过去。

　　“希明！”蓝衣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进怀中，心里一阵痛。

　　“萧业大人！”叶郎举着刀，“等宫殿开始坍塌时，你快带着希明小姐走，我来断后。”

　　然而当武士转身的一刹那，他握着刀柄的手却一把给人抓住了。叶郎转身，映入眼帘的是男子坚定的脸庞。

　　“不！你带她走，我来引开他们！”

　　年轻的武士一惊，目光中有东西在闪烁。

　　“我的目标太大了，我与十三公主，商忆一定不会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由我带着希明，只会害了她！”

　　“可是……”

　　“叶郎！”蓝衣男子一把将手中昏迷的人放进武士的手里，“勿须多言，这是命令！”

　　年轻武士颔首，眼角几乎忍不住要掉下一滴泪来。

　　“记住，保护好希明小姐，一定要带她活着回到宿音……”

　　说完，男子头也不回，一把冲入了火堆当中，起身操起一把武士刀，对着即将坍塌的墙壁挥刀一砍。头顶上的燃着的火球，宛如一弯巨轮，沉沉，向着萧业压来。

　　顾不得被火烧蚀的疼痛，男子挥刀一把砍向它，硬生生把它推开。手臂上的皮肉，刹那间与火舌擦着而过。

　　外面手持弓箭的人，看见有人硬然闯出，想也不想，手中的利箭离弦，带着强大的力道，纷纷射向男子。

　　蓝衣男子用刀奋力的阻挡。突然打开一个巨大的豁口，里面被炽热与烟味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们犹如看见了一线生机，纷纷奔向裂口处，然而，才刚刚看见生命的希望，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刹那间就已刺破了他的胸口。

　　“呵呵……终于出来了吗？”

　　身着华服的男子冷笑着看着那些欲突围而出，争奋力拼搏的人们。他闪着寒光的眼中，那一抹蓝色的影子在飘动。

　　挥着手中的剑器，一路砍杀，终于奔到路口的十三公主，满脸的灰尘，仅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一个公主的威严。

　　她出来的瞬间，与商忆的目光对视。

　　十三公主握紧剑，咬牙切齿大吼一声：“卑鄙小人，拿命来！”

　　高高的举起剑柄，从火堆一跃而起，冷厉的剑锋直直朝着还兀自淡笑的男子。

　　“嗖”的一声，商忆前排的武士，十几支箭，一并齐发，对着空中的女子。钢一般坚硬的箭尖，齐齐穿过女子的身体，每一箭都准确无误地射中。

　　女子的血……

　　花一般地溅落。

　　十三公主还犹自飘在空中的身体，微微一滞，瞪着眼睛，看着同时被十几支箭刺穿的身体，眼中带着不甘。

　　“趁现在……”一面抵挡砍杀着的萧业一面对护住希明的叶郎大声道。十三公主若被除掉，商忆的注意力将会完全集中他们身上，到时突围就越发困难。

　　叶郎一把抱起昏迷的人，跟着蓝衣男子的身后，用刀挡开飞来的一支冷箭。

　　十三公主的身体从空中跌落下来，顽强的女子用剑支撑着地面，临死之时强烈的信念让她继续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一直以来她认为懦弱无能的弟弟。

　　又一声弦音的脆响，十三公主的额头被一支利箭刺穿。

　　刹那间，模糊的血一片，从额头上滑落，盖了她的眼睛。从浓血的空隙中，她看见，那个华服的男子，对着她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他的手中，一张弓，弦音还犹自颤动着。

　　瞪大着眼睛，女子的身体慢慢坠地。

　　萧业瞥见了那抹倒地的身影，突然回转身，一把将身后的叶郎带着他怀中的人往防守人数较少的南侧狠狠一推，嘶声道：“走！”

　　叶郎轻巧的身影跳进黑暗，右手拿着刀，抵挡正从两边冲杀上来的人。

　　迁殷王的眉毛一冷：“别让他们跑了！”

　　十几支冷箭飞射而去，朝着蓝衣男子。

　　萧业用力挡开，然而，那些武士似乎是专门训箭出身的人，箭的力道十分大，目标也很精确。

　　萧业奋力地挡开几支箭，然而，还是有一箭，躲过了他的阻挡。蓝布碎裂，一声骨骼的穿透声，他的肩上，被它刺穿。

　　叶郎一凝，却没有回头，他用他的特有的快速，迅速朝着山石嶙峋草木茂盛的地方奔去。

　　“还没死吗？”看着远处正携着女子逃奔的年轻武士，商忆一滞，“皎居然没能杀死他！”

　　他说着手指轻轻一动，几十支利箭又再次朝着那蓝衣男子射出。萧业右手一麻，冷厉的箭，把他的手腕刺穿了。

　　刀落……

　　在地面激起一个清彻的回荡声。

　　“不！”趴在叶郎上面的女子，突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大声朝着喝道，“叶郎，——回去！”

　　武士一凝，沉吸一口气，急忙又加快速度。

　　几十支箭同时发动，对着还犹自孤身奋战的男子。

　　从音娈殿出来的人，如今，就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了。重重叠叠的尸体踏在脚下，所有拿着弓箭的武士已经都把目标瞄向他，上百多的弓箭手，一齐搭箭。

　　华衣男子眉头一横，不带一丝温度: “射！”

　　弦音的集合，形成巨大的声响。利箭带着寒风，朝着火光中的人影。男子血迹斑斓的身影，狂烈地长啸，右手持剑，用尽最后的力气，随着身影的舞动，剑气带起巨大的漩涡。

　　金属的撞击声不断，腹部、胸口、双腿，都感觉一重，尽管被气流折断许多，但还是有很多箭，那些冷厉的蔟头，插满了他的身体。

　　血，流了满地……

　　萧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息，眼睛凝望南边，两个人的身影，已经全然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慢慢颓倒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沾满血的手指轻抬。

　　华服男子看着那抹蓝色的身影，眼中的光芒有些复杂，手中的那张弓，有上抬的趋势，却是凝了片刻。

　　一方燃得很剧烈的宫殿檐角，在寒冷的风中摇摇欲坠，终于，宛如一个弥留之际再也无力挣扎的生命，檐角脱落。“啪”的一声巨响，直直地向那方蓝色的血影压了下去。烟硝与火焰，瞬间把一切都吞噬了，只留下那个手指，还一直指着前方……

　　火红的颜色铺天盖地，吞没一切，肩上的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女子一把咬住了武士的肩。

　　火色的红莲！

　　叶郎咬着牙，肩上希明的牙齿已经深深沁入他的皮肤。

　　“放开我，放开我……”肩上的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声音已经嘶哑不堪。

　　叶郎一边跑，眼中的泪水已经出了眼眶，任由它满面流淌，脚下的步子却一刻也不曾慢下来。

　　“要活着回宿音！”

　　那个茫远的声音，又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风变大了……

　　年轻的王者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看着那噼噼剥剥燃着的火，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方坍塌的檐角。

　　在它的下面，压着一抹蓝色的血衣。

　　“大王！有两个人跑了，去追吗？”身边一个年长些官吏模样的人问。

　　然而男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眸子里，唯有那片跳动的红色。

　　“死了，终于死了！”他轻声喃喃。

　　与他的筹划一样，该死的人终于都死了……

　　他的王姐——十三公主，还有，宿音的强将，萧业！终于都没有逃脱他设的陷阱。

　　一片淡红色的花瓣轻轻飘落下来，从他的额头滑落。他私人花园里的那些花，也因为冬天的临近，开始飘落了。

　　生命的凋亡已经开始。接着，越来越多的花瓣，刹那间吹落芳华，袭了一地。

　　一片白色的花轻轻飘落在年轻男子宛如女子般纤细的手指上，之后，沿着指缝，落下。

　　为什么，他竟高兴不起来，面对眼前的血色，内心的深处，为什么会藏着一缕不相符的悲哀。

　　走了，都走了？

　　年轻的男子深吸了口气，这一生，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但却憎恨过很多。为什么那些憎恨的人都走了，留下了自己，竟会感到孤独而窒息。

　　这，莫非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年轻的王者抬头，目光望向无限的苍穹，眼神突兀出一丝迷离。

　　苍天——

　　他的嘴唇张了张，然而，那两个字却还是没有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

　　一阵悦耳的箫音，悠悠从王城的东面袭来，刹那吹满了整座寂暗的都城，夹杂着风，碾碎了花瓣。

　　东风催了百花，残留的又剩下什么呢？

　　那抹箫音，犹如在笑……

　　王城的东墙上，一身白衣的影子，头上的玉黎冠分明耀眼。手中的长萧横在口边，他的眼正静静注视着前方。
　　那里，有两个浑身带血的影子，——踉跄的背影！

　　“少主！”悬空大司命掀开锦帘，寝宫内的男子身着一件雪白的睡袍，正兀自站在窗栏旁，眼睛望着远处泼墨似的夜。

　　“老师！”男子仍旧背对着他，嘴里沉重地唤了一声。

　　“已三更了！多事之秋，少主千万要保重身体！”老者说着，从床榻上拿起一件外面御寒的雪百袍子，披到年轻人的肩上。

　　“我做了一个噩梦！”希冉用手抓住后面送上来的领子，对着身后的悬空大司命低声喃喃。

　　那双枯老的手一滞。

　　“我梦见萧业死了！”宿音少主目光看着窗外，继续道，脸上的神色悲忧参杂。

　　老者的脸色微微突变，却没有说什么其它的话，浑浊饱经沧桑的眼睛同男子一样，看向漆黑茫茫的夜。

　　“老师……”年轻男子突然颤着叫了一声，仿佛许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恐慌与彷徨，在黑暗的夜里，面对一直与己相伴的长者，都倾泻了出来，“希明……希明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只觉得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这、这是我的错吗？”

　　悬空大司命一沉，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年轻男子，浑浊的双目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身为一个王者的错！”

　　老者用手抚住他的肩，长叹了一声气，目光却凝视远方，他的心，其实又何曾不理解自己学生的感受，然而——

　　“王者，注定是孤寂的！因为他们都站得太高，他们保护的不仅仅是自己要保护的人，而是——天下的苍生！”

　　天下的苍生！

　　希冉默默念着这个沉重的词，天的那一边，他的手，蓦的一紧。不知道商忆，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悬空大司命的目光停留在窗外浓的发黑的夜幕上。

　　今夜，暗淡无光！

　　阴黑的天，埋藏了一切，空气中炎热的气息把整个轩辕殿烤得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

　　两个人都静默，年轻的男子仿佛还在咀嚼老者刚才的那句话。

　　过了片刻，陡然一阵风吹过。

　　老人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子，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少主……要下雨了阿——”

　　年轻男子一怔，抬起头，看向乌黑的天。确实，明亮的月光已被隐去，一团浓黑的云，正一步步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冬末的时节，却宛如是夏季。

　　“萧业，你等等……”月光下，是一个少年纤瘦的身影。

　　前面的肤色显得略黑些的少年回头，英挺的鼻眉，手中是一把玄色的长弓，神色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希冉，你太慢了，再这样的话，骑着小马的希明会跑到我们前面去的！”

　　“凭什么她就能骑马，我们就要一步步地走过去啊！”白衣少年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服气。

　　“呵呵……”持弓少年笑，“因为她是女孩子呀，打赌之前这也不是你自己应允的吗？”

　　少年一怔，抓了抓头，因为事先他并不曾料到这段路竟会是如此的漫长，而且天又黑，四周全是沙土，他不免有些后悔。

　　“呀呀呀……”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萧业指着个指头，“自己决定的事，怎么可以反悔呢！”说着，他把手中的弓一把扔到白衣少年的怀里，“拿着！”

　　少年愣愣地接住了。

　　谁知他刚把受拿稳，脚下突然一轻，希冉一惊：“萧业！”

　　年少的萧业回头冲着他咧着嘴一笑：“没办法，看你也走不动了，干脆我背你吧！”

　　两个瘦弱的身影，一个背着另一个，在广阔的漠土上走。

　　“希冉，答应别人的事，说到就要做到。这样，以后才能成为宿音出色的王！”

　　背上的人一愣，有些惭愧，稚气的小脸蓦然变得严肃，沉声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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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业……”依旧看着这片天空，然而——

　　年轻的王者，他的脸颊上突然感觉有些湿润，一滴泪，慢慢地滑过。

　　“下雨了，下雨了……”

　　下面，有一个孩子的欢叫声。

　　这么晚了，是哪家的孩子？

　　接着，又有一个孩子的叫声，声声不断，终于，也把夜里入了梦乡的大人们吵醒了。

　　越来越多的声音，混合成一片。街上，各家的灯光亮起，人们欢喜地叫着。

　　男子的目光凝视着这方土地。

　　口中默默念叨，祈祷着那些为了宿音而逝去的亡灵。

　　雨……你们都看见了吗？

　　远方，火把亮起，人们祝福的声音响彻遍地。一个女子，她站在高高的屋檐上，一抹紫色的炫衣，弹丝扣弦，低低浅唱：

　　望湘人，人已去，独回首，醉魂愁梦相伴许。
　　不解寄，泪痕尽，相思情，门前流水尚能西？
　　梁间燕，似笑我，闭门愁寂，满地狼藉。
　　人生长梦几多时，天涯地角寻思遍，华发早生！
　　望湘人……

　　人，确实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