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华落》乐**菲

7、此心不悔

　　垂首，掩眸，我缓缓起身，来到窗棂下，夜风吹入，有那么些许的凉。

　　窗外，明月如霜，泻了满天的银辉......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

　　月下，树影婆娑。偶有几片枯叶随风翩落，在这夜里，显得苍凉而宁静。

　　“六岁能诗，八岁成文，十五岁风华耀世。我想，王太傅一定以有你这样的儿子而引以为傲！他，一定很疼爱你，对你关怀备至，把毕生所有都不留遗力的倾注于你......你们父慈子孝，该是生活在满满的幸福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却......”我转首，斜眼觑他，“你说的对，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恨，你我都不是什么圣人，自然超脱不了世俗。父母之仇大过天，何况，你身怀的还是灭尽九族的大仇。”

　　他漠然未语，眸光不移窗外，神色间似有着化不开的伤愁。

　　“我不知道你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比那些死去的人会过的好.......因为爱，所以痛，因为痛，所以恨。你有多么爱你的家人，便就有多么的痛与恨，而比起一时消弭不了的恨，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而无能为力的痛，怕是更加的深刻，更加缠绕人心。”

　　他依是静默无言，只眸色中的伤绪更甚。

　　忍住不为他的心绪所扰，我平定心神，“如今，你大仇即将得报，解了恨，你是否会开心？”

　　闻言，他终于收回窗外的视线，偏首看向我，淡淡开口，“等到了那时，自然便会知晓！”

　　我笑，“是呀，等到了那时，自然便会知晓。只是，这些年缠绕你心头的切肤之痛呢，这样的报复真的能平复你的心，最好的解了恨止了痛吗？”

　　他眯起眼睛，眉头微微拢起。

　　转过身，视线落回窗外。此刻，星辰渐隐，月光朦胧，相较于室内的通明，大地显得有些幽暗。暗，是了，黎明之前总离不开黑暗。不知道五年前的那场黑暗，是否也能一并过尽......

　　“我出身不久，父母便不在了，从小，我就跟哥哥相依为命。幼时，家里条件不好，而我又自小体弱，需要定期食补，穷人家的孩子却得了富贵病，受苦拖累的自然是哥哥。那时候，哥哥一边照顾我，一边去邻里做些短工，收工回来，还得上附近的山头打猎拾柴。在我七岁之前，这些几乎是他的全部。”仰望着朦胧的月色，我喃喃低语。

　　“记得有一次，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像往常一样，我在屋里等着哥哥回来。等呀，等呀，等到了外面下起了飘飞的大雪，等到了掌灯时分，等到了白雪覆盖了大地，却依然等不到他。冬天动物冬眠，上山就拾些柴枝，以往，他早早就该回来了，可是那一天，我一直等不到他，我害怕极了，匆匆地跑出门去找哥哥，只是，才跑到山脚，还没找到他，我便累得跑不动了。雪一直未停，我坐在路旁的树下，雪地松松软软的很舒服，我渐渐的合上了眼。六岁的我，根本不知道睡在雪中是会被活活冻死的......幸亏，哥哥及时发现了我，叫醒我。他不停揉搓我几近冻僵的小手，把身上御寒的衣服一件不剩的全给了我，赤着膀子背我回家......天明明那样的冷，他的脸都冻青了，他却还笑着说，一点都不冷......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而一向强壮的哥哥，也陪我当了两日病人......终于，不在只是我吃着那苦苦的药了......后来，我才知道哥哥之所以那日晚归，是因为他在山中意外发现了只银狐，狐毛价高，可哥哥并没有卖了它，而是给我做了裘衣......即便之后他当了将军，送了我好多更为名贵的衣饰，可都比不上那件银裘来的珍贵温暖......”

　　“他既眷着你们的亲情，就更加该知晓这份情谊的可贵，可他却罔顾他人之情......”他嗤笑，声音淡淡入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既是做了那样的事，便也该承受相应的后果，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为他说再多，他都逃不了应受的惩罚!”

　　我低首轻摇，“我说这些，并不是替他求情，而是告诉你，哥哥爱我，胜过爱他自己，他所做的，也皆是以我为先。”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掩起我袖中的双手。“王钰，你满腹权谋，自然深知怎样去最好的刺痛一个人，可你，却未能做到报复的极致！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杀身，而是......诛心！”

　　这一瞬间，我的心是平静......仿似薄冰穿透身体，有点冷有点凉，却不似想象中的那般疼。

　　对不起，哥哥！我不能看着你为我而死，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这些都会慢慢的过去，时间会治愈好一切。我是那么的自私，只想你好好的活着！替阿妍活着！

　　“杀了他，你只是图了一时的痛快，你死去的家人也不能复生，更加替代不了你五年来的伤痛。何况，生，并不代表解脱......让他饱受你所经历的，看着他痛楚不已，那样的复仇，岂不更淋漓尽致.....身体上的伤，只是一瞬间的，而心中的痛，却能折磨人一辈子......而诛一个人的心......无非是，断、其、所、爱！”

　　喉间一阵腥甜，源源不断的热流自指尖透出，染湿了衣裳，感觉身子沉沉的，站立不稳，几乎是同一时刻，在我踉跄倒地时，有双大手接住了我，将我带入了温热的怀抱，那是我久违的怀抱，是王钰的怀抱。

　　“阿妍！”而伴随着这个拥抱，还有一声惊慌失措的吼声。

　　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开心的笑了，“若我死了，哥哥便会悲痛忧伤......一辈子都会痛苦自责，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惩罚......”愧疚地对上他惊痛的双眼，“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句话太轻，对你而言也毫无意义，但却是我叶家欠你的......”

　　“不......我不要听你说什么对不起，我只要你活着，我不让你死！”他焦急的喊道，脸色大变，从容冷静的气度早已远去。

　　“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忘了吗，这也是你......原先计划的一部分......”我喘息。

　　“不是那样的，那都是你认为的。我的计划......是带走你......哪怕你恨我一辈子，哪怕你要亲手杀我，我都会带你走！”他一手按着我插着匕首的腹部，一手紧握着我的手。

　　“......”我心头一震，想开口，只觉胸口闷闷的，异常难受。

　　“阿妍......”手心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流，全身不由暖了几分，胸口也稍稍缓气。

　　抬眸，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恐惧，深不见底的漆眸现下无比柔软明亮，定睛凝视着我时，隐隐竟泛着......泪光......我五味交杂，抬起手，抚上他苍白、有些微冷的脸颊，“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对我并不只是虚情假意，但凡你有那么一点在乎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我便死而无憾了......我，赢了，因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在乎我。我应该要开心的，可现在，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我不知道你竟会这样的在乎我......”咽喉处被什么掐住，冰凉的液体涌上眼眶。

　　他眉头紧锁，像是化不开的结，目光如悲似切。他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珠，转而，握住我抬起的手。“既然你知道我这样在乎你，那你也该知道我不能失去你......阿妍，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滴滴泪珠自眼角滑落，我张唇，却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任泪水掉的更凶更急......

　　“阿妍，让我们离开这里从新开始，我们都还年轻，日后会有数不完的日子，我们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儿......”

　　“日后？”我们还会有吗？我们早已没了日后！

　　“对啊，我们的日后，我们的将来......你不是说过要找个无人的山水，跟我逍遥度日吗，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就去找这么个地方，一起快乐的生活。若是你想念外面的精彩世界了，我便带着你去看名山大川，去游湖泛舟，直到你腻了，厌了。你说好不好？”他强笑着，声音沙哑。

　　“那样的日子，真好啊......”光是听着便已经让人神往，我好想回答说好，可却许不了他一个空有的承若。“......只可惜我好不了了......”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妍，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还要宠你爱你一辈子......”他急切的阻止我道，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似在安慰我，又似在安慰着自己。

　　胸口被莫名揪疼，阵阵腥甜止不住自嘴角溢出，我艰难的将手移动到他紧皱的眉头，抹平他眉间的褶痕，“答应我，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忘了从前的一切吧......往后，快快乐乐的生活......为......为自己......而活！”

　　“阿妍，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他扶上我的脸颊，不断擦拭着我的唇角。鲜血染红了他的手，那双大手抖得厉害。

　　我摇头，胸痛更甚，鲜血如注，“你......答应我......好......不好......”

　　手自他脸上无力的滑落，他一把握紧，更牢的贴着他的脸，“好......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窗外，有白色的光线透了进来，映着他蕴着哀伤的苍白脸颊和他暗淡痛苦的眸色。

　　挣扎着抬起眼皮，东方露出了微微的鱼肚白，我欢欣的笑了，像是穿透了时间的禁锢，回到了五年前，偷偷看他的时候，“我喜欢看你笑，看你笑傲风云的样子......就像五年前，那样......真实温暖的......笑......”我满足的闭上了眼。

　　隐约听到王钰他喊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呵，能这样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真好......

　　我这一生犹如白驹过隙，虽有遗憾，却，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