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齿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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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从陆公馆回至DBI正是陆续上班的时候，公孙泽随着三三两两的警员走进办公大楼。
难得的阳光明媚，周围是同僚的笑脸和互道早安，和往常一样祥和。
公孙泽也和往常一样，回以微笑，穿过清晨忙乱的办公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他在门口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玻璃门后是空荡荡的包正的办公室。
靠着玻璃窗的一只半人高的鸟笼，里面花花绿绿地堆着许多折纸，已经快将鸟笼填满。
公孙泽的目光停了一瞬，一念闪过。
神使鬼差的，他进了包正的办公室，从鸟笼边的小柜里抽走一叠彩纸，才又重新回去自己的办公室。
脑子里回忆着看过无数次的画面，彩纸在包正手里如丝带般滑动，飞快地化作一个个形象灵动的折纸，每次他还来不及看清楚包正手指的动作，或天鹅，或玫瑰，或骏马，或星辰，各种形象便立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用惯了枪，十分灵活，然而对付这种细巧的手工仍旧笨拙起来。
一张张彩纸被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下的纸篓。
“他怎么做到的？不就是这样，这样……再这样？怎么不像呢？啧，他的手油魔法吗？”公孙泽嘟囔着，将最后一个歪扭着姿态的不甚成功的折纸放在桌上看了半天，在扔掉和保留之间挣扎了一会儿。
“探长！探长！”展超兴奋的声音从走廊外传来，公孙泽这才收起思绪，飞快地将折纸塞进衣兜里。
“探长！有重大发现！”展超一把推开门就闯了进来，一双眼亮得像着了火，“有重大发现！”
“什么事？”公孙泽看着展超直冲过来，一把将他办公桌上的文件、笔架、电话全推移了位置，不由皱了眉头。
“探长！你知道壹号公馆有一条密道吗？”
“唔。”公孙泽点点头。
“那条密道穿过德城，出口在落山码头！”
“唔。”
“那个，那个孟焱正在码头上挖地道，要把密道延伸到海里去。”展超很奇怪地瞅着公孙泽，他觉得公孙泽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也太挫败他兴奋的情绪。
“知道。”公孙泽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哈？你知道啦？”展超悻悻地耷拉了脸，“白玉堂早就告诉你了？”
公孙泽疑惑了一下，“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吗？”
展超撇嘴，“那你怎么一丁点儿惊奇都没有？”
“这件事并不在DBI的职责范畴，不需要我们特别关注。”公孙泽道。
“探长！难道你不觉得孟焱很可能是要通过密道把毒品转移到壹号公馆？他们把毒品转移了，我们今晚的扫毒行动不就扑空了？”
“首先，勾结日本人贩毒的是周兆麟而非孟焱，扫毒行动所针对的周兆麟的码头，距离你所说的落山码头至少有十海里的距离，即使孟焱挖通地道，用什么办法逃过警方眼线把毒品运到落山？其次，孟焱和周兆麟斗了十几年，利益互通的时候没有永远的敌人确实没错，但能让他们尽弃前嫌的决不会是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公孙泽道，“况且，孟焱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一向暧昧，与日本人合作的可能性极低。”
“这么说……我又想多了。”展超顿时丧了气，“白玉堂说你在找从壹号公馆出来的密道，我以为……”
“每一条正确的线索都可能隐藏在成百条错误的思路里，作为探员，不应该放掉任何一丝可能破案的线索。”公孙泽笑了下，“你能那么想很好，有进步。”
展超眼睛一亮，顿时一张脸笑开了花，嘴巴甜甜：“是探长和检察官教导得好！”
‘检察官’。
公孙泽眼角微微抽动，随即状似平常地道：“今晚配合海关和缉毒司的扫毒行动，由你来带队。”
“我？”展超指了指自己鼻头，“不是探长你……”
“我另有任务，有老王老马协助你，不会出问题。”公孙泽低着眉眼，慢吞吞地收拾被展超推乱的办公桌，动作细碎。
如果包正在这里，他可能会说：‘眼神回避，手指的小动作这么多，探长哥，你还是没学会怎么骗人嘛。唔，骗骗小玩命足够了。’
公孙泽看着小玩命嘟嘟囔囔走出办公室，嘴角微翘，因脑中回响的那句话露出一丝苦笑。
目前的局势，中日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暗地里剑拔弩张，任何一点细微的挑衅都会令挑衅一方陷入被动的战局。此时的政府不可能为了毫无证据的检察官可能遭日军绑架，而与日军动用武力，只能秘密营救，无论成败，绝不牵涉任何人任何组织。
而展超，是公孙泽绝对不愿其参与此事的人。
他看了看手表，九点十分。距离行动还有十二个小时。
十二个小时看似很漫长，却又太过短暂，短暂得他没有把握能将所有的细节筹划清晰准确，他很清楚，一丝毫的误差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慢慢地将办公桌收拾得一丝不苟，文件方方正正地摞在一处，两部电话机以惯有的角度放在桌子一角，双球仪、台灯、小座钟，挨个重新排列了一次，笔架上的笔尖映着一串光点，划出一条笔直的光线。
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配枪、警徽。
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擦过警徽，双头鹰，六芒星，齿轮，镌刻着DBI的荣耀与使命，伴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宛如与他的生命融合。
警徽在掌心用力地一握，他终究将警徽搁在了办公桌的中央。拎起椅背上的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岳青的伤比松阪想象的更重，手骨断裂。
他只觉得是自己当时怒气冲头没有控制好力道，以致真的伤了岳青，怀着愧疚和心疼，他也仅是小心翼翼地亲吻那双已然无力的手，轻声道：“好在，好在你已有我，即使这双手不能再做任何事，也没有关系……”
他那种神经质的心疼的神情令岳青微微苦笑，心道：若没有你，又怎会有今日？
他伤的这么重，并非全是松阪的缘故。
松阪察觉他的行动必然会对他进行软禁，若想将消息送出去机会渺茫，而唯一可能接触到‘孤岛’的机会便只有一个。
孤岛，是一个代号，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处处危机的敌营之中，他唯一确知的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战友。
孤岛的身份，他是前一天传递消息时才知道的，而当时消息里一句‘若有难，可求助孤岛’，在现在看来似乎有着诡异的谶语的意味。
他必须见到孤岛。真正是一座孤岛，四面汪洋里，他唯一可以停留、求生的一丝机会。
昨夜，松阪熟睡之后，他勉力下床，在那间松阪将他双手脱臼的卫生间里，跪坐在地板上，以整个身体的俯压之力将自己双手生生拗断。
断骨之痛，仿佛在瞬间夺走了他的呼吸，巨大的疼痛贯穿全身，让他整个身体蜷缩着，颤抖得像凄风里的枯叶，嘶叫声闷在喉咙深处，呜咽的悲鸣断断续续地自牙齿缝里挤出来，夹杂着牙根撞击的格格声，异常惨厉。
牙根咬得出血，汩汩的腥甜溢满口腔。
他用力咽下，苍白的嘴唇微微扯动，一丝气息微弱的笑容。
‘今日之痛，你必然要还的。’
松阪派了一个连的士兵把守官邸，将整栋楼团团封锁，除了松阪和他绝对信任的近卫首领，禁止任何人出入。
而被请来为岳青治伤的是桥本仁，他是日军驻地最优秀的外科医生。
他到中国来不久，中国话尚说不流利，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对话。也因此松阪很信任他。
岳青看到他，绷紧的胸口缓缓地放松了一口气，对他笑了笑。
他却被他吓了一跳。
这个向来俊俏风流的男人竟在一夜之间如此狼狈，蜡黄的脸上浮着细细的汗珠，一双漂亮的凤眸神思混沌着，看到他进来，精巧的嘴唇弯着一丝笑容，却没说话，就那么虚弱地看着他。
桥本想说点什么，可看了一眼负手立在床尾冷眼看着两人的近卫首领藤田崎，随即又低下眉眼，也没说话，默默地走去床边诊病。
岳青的手极其漂亮，修长白皙，指骨均匀，圆润的指尖挨次排列，像一道优美的弧线。此时却无力地搁在床边，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垂在那里。
桥本叹了口气，他建议过松阪尽快给岳青做更深入的手术治疗，然而松阪的答案是，过了今日再说。
他只能尽可能做一些简单的处理，将错位的手骨按回原位，以夹板固定，用纱布缠紧。
整个过程，三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唯有岳青咬紧的嘴唇里逸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剧痛令他身体颤抖着，冷汗浸湿了鬓角。
“明天我帮你手术，”桥本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藤田，在他默许下又说：“你放心，我的医术很好。”
“谢谢。”岳青扯动嘴角，极其虚弱地笑了一下，“即使手术，这双手怕是连笔也无法握了，是吗？”
桥本沉默了一下，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说：“我的医术很好，你放心。”
岳青冲他一笑，没再说下去，转头看向窗边的一盆白菊，道：“花要开了啊。”花苞松松地打开了，却还不曾吐出花丝，含苞待放地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
桥本也看过去，应了一声，“是啊。”
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藤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岳青，没有阻止他此刻难得的一些兴致。
宁静的晨光里，三个人看着同一盆菊花，却各怀心事，
岳青苍白的嘴唇轻微地抖动着，唇瓣以一种似乎杂乱无章又似有迹可循的频率飞快地触碰、分离。
桥本的目光仍看向花的方向，注意力却全部聚集在了岳青的嘴唇上，静静地，他手里捏着一拳冷汗，在间隙里不安地瞥向藤田。
藤田怔怔的，似乎被那菊花吸引了所有注视，很久都没有转过头来。
直到桥本忽然说：“您好好休息，晚上我会再来的。”藤田才忽然醒了似的，转而看向岳青。
岳青只是微笑着，说了句‘有劳’，似困乏得厉害，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他的呼吸渐而均匀、平稳，像是睡着了。
岳青极力控制着心跳和呼吸，尽量平稳着，等待着藤田的离开。
等了很久，忽听见脚步声轻轻地近了，一只冰凉的手蹭在他脸颊上，粗糙的指腹，陌生的气息。
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岳青佯装着梦里的不舒服，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那只手没有追上去，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叹息自身后传来：“那菊花，很像你。”
随即，脚步轻轻地走开，远去，房门开了又关。
岳青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藤田莫名的动作，脸上浮起冷冷的苦笑，这张脸，这个身体，很吸引人吗？
好像，从头到尾，这副皮囊也没带来过安稳的人生，或者哪怕一丁点甜美的回忆。
也许有过一点吧，就在他跟那人刚认识时，不知身份不知底细地一脚踏进了那人生存的圈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太多年了，真的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微笑着摇头，放弃了忽然自遥远的时空飞回的记忆。
将桥本包扎得一丝不苟的双手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在右掌心里找到一小截极其细小的凸起。
他双手使不上力，只能将手凑近嘴边，以牙齿和舌头撕开绷带的一角，这个动作很是艰难，他费了好半天力气才从绷带里咬出一根极其细小的纸卷。
手指稍一动弹，扯动手骨钻心疼痛，拆开那纸卷原本只需要一秒钟，他却足足费了一分多，待他拆开，已经浑身冷汗涔涔。
‘包正被擒，今夜营救，你亦撤退，见机行事’。
简短的一句话。岳青看完即将纸卷吞入口中，咽下了肚腹。
‘撤退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暗自狠狠咬了牙根，身体沉沉地倒进柔软的被子里，‘若不能令他付出代价，终究心有不甘呵。’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齿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