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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琴鹤先生医术高明,为人又和气,模样还生得清雅,称得上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只可惜了,是个瞎子。

      清平庄里人人提起琴鹤先生,都这么说着,带着一些漫不经心的遗憾。

      琴鹤先生是个游方郎中,三年前路过清平庄,正赶上庄里不太平。好些人接二连三地病倒,请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倒是惹来一个传言,说是清平庄里发生了瘟疫,闹得谁也不敢上门,庄里人这才死马当活马医,让一个“瞎子”来诊病。后来自然是药到病除了,众人便盛情邀他多留几日,这一留,便是留了三年。

      琴鹤先生看病开方子从不收钱,庄民们自然对他热情有加,恨不得他这一生都留在清平庄哪儿也别去。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琴鹤先生起初租借了村口张大爷家旁闲置的石屋,两年前张大爷的儿子娶亲,小屋要改作新房,琴鹤先生只能另寻住处。这原也没什么,家里有空房的庄民都很欢迎他入住,一来他给租金很大方,二来万一有个急症也很方便。可谁也没料到,偌大的清平庄,他哪里不选,偏偏选了棠花坳里那个废弃的小屋。

      唉,为什么偏偏是那里?

      庄里的老人说起这件事都是一脸讳莫如深,庄里的年轻人也是从小被告知不能靠近棠花坳的。久而久之,人们疏远了琴鹤先生。只在有病痛时找他出诊,虽还是殷勤地笑着,神情却客套又冷淡了许多,仗着他看不见,时常皱着眉打量他。

      只有一个人例外。

      高家二少是唯一敢进棠花坳的。

      高家是清平庄第一大户,高老爷老来得子,对二少自是千依百顺,格外宠爱,连出庄游历四方这种大事,二少磨了几天他竟也允了。去年二少游历回来,听了琴鹤先生的事,大是好奇,连家门都没进就往棠花坳钻。事后自然挨了一顿骂,但二少的脾气早已被宠得很了不得了,骂不听,依然我行我素。高老爷见他出入几次棠花坳都没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只当他一时好奇,新鲜劲儿过去就好了,谁知他这新鲜劲儿一年了竟还没过去,不过好歹他是再也没提起出庄的事了,也好。

      这一天,二少一大早起来,让丫鬟伺候着穿衣束发,抹了把脸又跑去棠花坳了。

      棠花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参参差差地种了许多棠花树,一到开花的季节,一树树的粉色小花,霎是好看,郁郁香气更是直接将整个清平庄笼住。说实话,二少不是很喜欢那味道,熏得人心烦意乱,也幸好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否则恐怕他也很难坚持天天来看琴鹤先生了。

      “用过饭了吗?”

      听到背对自己的那个清癯身影发出的声音,二少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我已经尽量放轻脚步又屏住呼吸了,你为什么还能听到?”

      琴鹤先生转过身,左手端了一碟包子,右手提了一壶茶,走到桌边,坐下。轻车熟路,行动无碍,若非一双眼从未睁开过,任谁也瞧不出半分瞎了的迹象。

      他为自己和二少各倒了一杯茶,才笑了笑,说道:“不是听,是闻到的。”

      二少漂亮的眼睛一亮,“哦?你闻得出我的味道?”

      琴鹤先生又笑,“不是你的味道,是花香。你一踏入棠花坳,这里的气就有了波动,我便知道了。“

      二少撇撇嘴,喝了一口茶,眉头又皱了起来,又是这怪味茶,天天喝不恶心吗?看了看对面慢条斯理吃包子的人,忍不住嘟囔了句:“臭瞎子。“

      见琴鹤先生毫不在意,二少更不得劲了,嘴里嘟嘟囔囔了一阵,胡乱抓起茶杯又喝一口茶,味道还是让人头皮发麻,于是一脸嫌弃地又推开茶杯,“我给你的阳羡茶怎么不喝?”

      “不合适。”

      他这么轻描淡写让二少心里有些着恼,好似什么被平白辜负了一般,一双漂亮的凤眼黯了下来。

      高氏一族都这样的凤眼,高家二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夸眼睛漂亮,他也一向十分重视眼睛,所以看到瞎子总是很同情,可琴鹤先生总能让他忘了他的瞎,气得他牙痒痒,偏他还狠不下心不来找他。

      二少心里不甘,正要多骂两句臭瞎子不识好歹,却见琴鹤先生将包子推到自己面前,又听他说道:“粗茶淡饭,聊胜于无,二少不嫌弃的话也用点吧。”

      二少闻言嘴角一弯,又敛住,仰着头哼哼:“我当然嫌弃。”脸上有些高兴,自己却不知道。说着已经拿起包子吃了起来,原先推到一边的茶又回到他手边,就着包子,一口接一口喝了个精光。

      吃完喝饱,二少的精神又来了,也终于想起这趟来的目的。他问琴鹤先生:“瞎子,你为什么选这里住?”

      琴鹤先生回道:“第一次见二少时便答过了,这里地方大,适合种药草。”

      二少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棠花坳这么避讳?”

      琴鹤先生不答反问:“哦?二少知道?”

      二少得意地点头眨眼,记起他看不到,又开口说道:“当然,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出来的。原来这棠花坳是有主人的,你现在住的小屋原也是有主人的——诶瞎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啦!”

      二少见琴鹤先生自顾自站了起来,走到药圃侍弄起药草来,不禁有些跳脚。

      琴鹤先生闭着眼,嘴角含着温淡的笑,拈起一株药草的叶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上面的纹路,又倾身嗅闻。那神情姿态,温柔得能融化人的心。二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若这棠花坳里真有鬼魅妖精,怕也是要爱上了这人而舍不得下手了。

      “我在听着,二少继续吧。”

      这一声回话惊了二少的思绪,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咳了几声才继续说着自己东拼西凑听来的故事。

      棠花坳原本不叫棠花坳,叫清平坳。四十八年前,有一对来清平庄投亲的夫妇在清平坳里盖了房子,住了下来。那对夫妇在清平坳里种满了棠花树,清平坳才变成了棠花坳。夫妇来清平庄一年多便有了个女儿,取名叫棠儿,女儿长到十八岁,出落得十分灵秀,求娶的人排起了长龙。可那女儿是个不安分的,竟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娶,自己抛头露面开起包子铺来,卖的是自己做的棠花包子。卖包子不到两年,还大了肚子。淳朴的乡民不能接受这种败坏风俗的丑事,要将棠儿浸猪笼,那对夫妇当然死活不肯,但凭两人怎么敌得过整个清平庄的意愿。怀着孕的女儿终于还是被浸了猪笼,那对夫妇也疯了,一路沿着清平河说要找女儿孙子回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失去主人的棠花坳开始闹鬼,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了。

      故事说完了,二少咂咂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喂,瞎子,故事听完了,你不说点什么吗?”

      “唔,这一年来,你每天来对我说一个故事,今天,我也还你一个故事吧。”

      二少心中大喜,嘴上却不饶人:“你这臭瞎子能有什么好故事。”说着不自主凑近了琴鹤先生,催促道,“说来听听吧。”

      琴鹤先生仍是笑着,突然棠花树林子外面传来一声呼唤。

      “二少爷,二少爷,午时啦!”

      可恶,不知不觉竟到这个时间,答应了老头子要去收账的。二少心中说不出的懊恼,没好气地冲外面吼了一声:“知道了!”

      “瞎子,你,你要记得欠我一个故事,我明天来听,你可不要赖!”

      二少匆匆往外走,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不安,又忍不住回头威胁恐吓了几句,才慢慢走远。

      走过棠花林,突然发现林间多了许多往日不曾见的花,想起琴鹤先生说过他一直种不成功的石心蓝,正是这种蓝色。每天他来,琴鹤先生都会问他林间有没有开出蓝花,今天倒是忘了问,算了,明天来的时候再告诉他好了。

      二少想着总算那个瞎子还有倚仗他的地方,心情又好了起来,闻着花香也不觉浓得熏人了。

      走出棠花坳的时候,他才想起那个故事里少了什么。那对夫妇来清平庄投亲,亲人是谁?为什么在故事里一直没出现?棠儿肚里孩子的爹又是谁?

      棠花坳里,琴鹤先生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一棵棵棠花树。

      是的,望着。

      他没有瞎。

      非但没有瞎,他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凤眼。

      他温温浅浅地笑着,低语着,说着那个要说与二少听的故事。

      从前,有一对夫妇,可巧了,他们也是来清平庄投亲,住在清平坳。

      那个丈夫以前是给大户人家打理园林的,见清平坳光秃秃的很是不喜,便从庄外花农那边买了些花草种子回来。不知是让人骗了还怎么,无论什么花的种子种下去,长出来都是一个样,只长枝叶不开花,半年过去赫然长成一棵小树。丈夫气急了,又找不到花农理论,无奈何之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树无人灌溉也一天天长大,那个妻子怀孕时,小树已经长成大树了。妻子顺利生下女儿那天,整个清平坳突然飘满了花香,抑抑扬扬,令人沉醉。原来一夜之间,那一整排的树竟都开满了粉色的不知名的小花。丈夫见状又奇又喜,便将早为女儿想好的名字也赐给了这些仿佛特为女儿而开的花。女儿叫棠,这花便是棠花。

      棠儿一天天长大,清平坳的棠花树也越来越多,渐渐成为清平庄一景,人们开始忘记它原来的名字,改称它为棠花坳。棠儿十八岁那年,已出落得十分灵秀,求娶的人也排起了长龙,棠儿却都看不上,她说要一辈子呆在棠花坳里与棠花作伴。

      她不仅人长得美,心思也巧,将棠花入了味,做成包子,味道格外香甜。爹娘年纪大了,做不了太多活,棠儿为了贴补家用,不惧人言,开起了包子铺,卖的就是自己做的棠花包子。

      包子铺的生意很是红火,棠儿的名声却是一落千丈了。那些原本爱慕的眼神转而变成轻视,轻视中又夹杂着掩藏不住的欲望。棠儿并不在意,她有爹有娘,有棠花坳,就足够了。直到那一天,爹娘被姑父姑母邀去大宅里看戏,她卖完包子回到棠花坳,见到表哥,以为他是送爹娘回来的,谁知等待她的却是肮脏的欲望与血腥的侵略……

      再后来,棠儿怀孕了,表哥要纳她为妾,棠儿誓死不从,表哥恼羞成怒,便任由外界风言风语说她□□不贞,与人苟且怀了孽种。棠儿被乡民会审时揭发了他,他却反咬一口,说是棠儿无耻地勾引他,且诬陷棠儿勾引他时已非处子,腹中胎儿生父是谁犹未可知。姑父家在清平庄的势力太大了,棠儿求诉无门,被关了起来。庄里垂涎她美色的人不少,见她名声扫地无人庇佑,竟贿赂了看守的人,相继前来凌辱……

      最后她被全庄人押着投河,那些夜里丑陋狰狞令人作呕的一张张脸孔竟道貌岸然地宣读着她的罪行……可怜老父老母救女心切却被乱棍打晕,醒来时那绑着棠儿的猪笼已经飘远,他们不再哭诉,不再哀求,拖着满身血痕沿着清平河走了下去……

      故事说到尾声,琴鹤先生仍是温温浅浅笑着,“天理昭昭,因果不断……石心蓝终于开了,再过一个月,棠花也要开了吧……”

      语声被风扫走,穿过棠花树林,融进石心蓝的花香里。

      那一夜,琴鹤先生在风中站了许久。

      第二天,二少再去棠花坳时,琴鹤先生已经不见了,连药圃也铲平了。

      他带走了阳羡茶,留下了一包怪味茶,和一张纸条。

      “以茶易茶,愿君平安。”

      二少在棠花坳枯坐了一天,家人找来时,他像是傻了,又像疯了,掐着小厮的手,恨恨地说:“他还欠我一个故事呢,就这么赖了,真是天下最混蛋的瞎子。”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

      人人都说二少痴了,一个游方郎中罢了,走也就走了,何必挂心。再说那邪门的棠花坳里没人住,大家还心安些。

      一个月后,棠花开的季节到了,棠花坳里一棵棵棠花树开出的却不是粉色小花,而是红艳艳的,似血,那香气也不再浓郁熏人,混着石心蓝的香气竟温柔了起来,像极了琴鹤先生,也像极了棠儿身上的胭脂香……

      庄里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生病,到最后,除了二少之外,所有人都病倒了。药石罔效之际,人们又想起了三年前那场病,还有那个瞎了的游方郎中……

      高老爷终于不再也无力阻止,让二少出庄去寻琴鹤先生了。出庄之前,二少想起那怪味茶已经喝光,于是又带了一罐子的阳羡茶,想着遇见了那瞎子,再与他换茶。

      不知何时起,他竟已喜欢上这茶的怪味了。

      然而二少不知道,他这一走,没等到他找到琴鹤先生,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清平庄了。

      县志上记载着,那一年清平庄发生了瘟病,药石罔效,为防病情蔓延,官府派人烧了清平庄。

      县志上没有记载的是,那场火烧了整整十天,整个清平庄都烧成了灰烬,只有那一片棠花树林,还依依立着。

      只是从那以后,棠花树再也不开花了,世人看到,也只道是山上随意长着的树木。

      没有人知道它曾开过怎样可爱怎样娇艳又怎样血腥的花,也没有人知道,它叫棠花。

      世上再无棠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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