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何潇湘

2、贰

　　大周版图分分合合，几百年硝烟不知从何时起，又是从何处结束，只是时移世易，遗下的有多少不变的记忆，太多太多的过往，随着历史的推移，尽数掩埋在红尘深处不知名的角落里。
　　薄薄几册史页，又能记载多少？几许真？几许假？
　　不过是借了说书人的口，在酒肆茶楼里，大树荫底下，乡野间……一人，一桌，一椅，摆开一方天地，便许了那些前尘过往。

　　脚下黄土，或满目苍夷，或生机盎然，都已不是那时天下。
　　曾发生的事，可还有人忆起，民间传说，烟云往复。

　　“话说许庄公二十一年，许卫两国在雁阳渡展开交战以来最为激烈的一场，许国大将军秦苍已身中数箭，血流如注，若是换了常人早已倒地不起，可他秦苍是何许人也，依旧手握长一丈三，重六十九斤的紫垣枪，挥舞厮杀在敌军中，还砍下了卫国左将军一臂……”

　　无雪又来到了这间茶楼，继续听着台上花白胡子的先生畅快淋漓的唱书。
　　这次又是瞒着麻姑婆婆偷跑出来，麻姑为民间传说的仙人，得道升仙后便下凡间渡化一心向善，且有仙缘的妖成仙。
　　无雪乃狐妖，修炼千年，终于修成人形，麻姑主动找到她并且说要渡其成仙，她从没想过要成仙，也没有羡慕过做神仙，只是单单觉得这位婆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不想驳了她的意。

　　麻姑说过，修仙最重要的便是六根清净，决不可为俗世所扰。无雪向来做得很好，只是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总是抛不开，她也并非喜欢听书，只是无缘由的喜欢发生在几百年前许国的那桩旧事。

　　婆婆说，若心有所碍，只怕会前功尽弃。
　　无雪没有想那么远，只觉得一切都只讲究个“缘”字，若是老天不允，又能如何？

　　那天，她从集市听完说书回来，只是步履有些沉重，心里的阴霾久久不散。
　　云若，秦苍，为何最后……
　　若有来生，你们……想到这样，不禁愣了半晌。
　　今生都无法预料，何况来生。

　　正暗自嗟叹时，瞥眼瞧见了前方似是躺着一个人。
　　无雪走了过去，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溢着血，看来是受了重伤。
　　再看了看他一身藏青色道袍，袖子上画着黑白相间的八卦图，立时明白此人是个捉妖的道士。
　　无雪的心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她并非没有遇上过捉妖师，刚化人形时法力尚弱，曾差点被一灰袍老道打得魂飞魄散。至今想起，她仍有些恐惧。

　　她到底还是救了他。
　　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漆黑，伸手往脸上抹去，原来眼睛上覆了白绫。
　　浑身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努力回想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杀了采阴补阳，害了不少少女性命的蝎子精，却不慎被其毒液伤到眼睛，也因体力不支而昏迷。

　　醒来之后，隐约觉得身旁有人，但想到眼上敷了药的白绫，便慢慢放松了警惕。最先传入耳中的是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就像此刻林中断断续续的莺啼。
　　见他醒来，无雪嘴角荡开了笑。
　　俯下身子，轻轻触碰眼上的白绫，心里暗喜，不用几日，便能复原了。

　　他们在林中待了很多天，无雪知道了他叫凌云。
　　青州凌家，世代以降妖为主。
　　早就猜到的身世，只是当得知的那一刻，还是感觉有些许凉意，不自觉便想起去求麻姑婆婆将自己身上的妖气掩盖时，婆婆的神情，是让她有些害怕的眼神。

　　当站在他身后替他摘下覆眼白绫时，当他回头要看见自己时，无雪竟有些慌了，而他却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多年之后，无雪还是忘不了那天清晨，她问凌云：
　　“若我是妖，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不敢抬起头看他，不知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
　　但能感觉到，搭在她肩上的双手颤了颤
　　还没等他开口，她便先定了定神，取出一物，递给他。
　　“这是何意？”望着无雪手中的剑，凌云也回过了神。
　　“此剑赠你，可护你一世安好无忧”
　　凌云接过了她手中的剑，却没有发现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忧戚。

　　终归，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层不可逾越的隔膜，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身为道士，除妖无数，结下的梁子绝不会少，凌云不慎被曾在其手底下侥幸逃脱的海妖重伤。
　　纵使道术再深，也终归是凡胎□□，当无雪发现凌云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无雪努力不让自己慌张，想到自己根本救不了凌云，便只能去求了麻姑婆婆。

　　麻姑似是已猜到发生了何事，只淡淡对她说道：“用你修炼千年的本命妖丹就可以救他，只是如此一来，你便失了千年道行，将被打回原形，最多也只能化成半人半狐的模样，只有在修炼千年才可以变回人形……或者，在你死的那一刻，也会化为人形。”
　　无雪没有片刻犹豫，只要能救他，什么都可以。

　　麻姑深吸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终归，她还是改变不了无雪的命格。

　　在本命妖丹从体内缓缓剥离时，无雪没有任何疼痛，除了心。
　　“你想要什么？”
　　“缘定三生，白首不离。”
　　“若来生还能再见，我秦苍定会像今生一样守护你。”

　　那双布满蚕茧的手推开满脸泪痕的她，只剩下决绝而去的背影。
　　血溅三生石，秦苍的脸，她的等待，一切全都赤裸的浮现。

　　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公主云若，他还是偏将秦苍。
　　可是，即使是在梦里，他们终究也是生死两茫茫。

　　凌云醒了，可是无雪走了。
　　凌云非但没事，还借着无雪的本命妖丹，道行提升了不少，可是无雪千年道行一朝丧，至多也只能是半人半狐的模样。

　　凌云也不记得无雪了，她抹去了他的记忆。
　　她就像从未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上一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凌云以为是民间传说的麻姑救了他，并赠送了他一柄剑。
　　所发生的事情，皆是普普通通的罢了。

　　他离开了那片树林，继续踏上了他的除妖之路，一切都跟最初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然命里有些事情终该了结吧！遗忘，从来都只是自欺欺人。
　　误打误撞，竟又让无雪遇见了他。
　　她本想速速离开，却始终放不下，躲在远处，偷偷地看他。她如今一副人不人，狐不狐的模样，如何见得了他。
　　可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发现了一只狐妖，一只在暗地里盯着他的狐妖。

　　那一刻，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

　　聪明如无雪，望着他眼里陡然升起的杀气，她猜到了他的意图。
　　只是，以她如今的能力，根本不是凌云的对手。
　　很快，凌云手中的问情剑逼至悬崖，她，已无路可退。

　　当利剑刺穿她胸膛的那一刻，她只觉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曾经她死在这把剑下，如今同样是这把剑，依旧是逃不开玩笑般的命运。
　　全身如雪的狐毛在渐渐褪去，墨色青丝从头顶卸下，她知道，她就要死了。
　　身体倒了下去，衣袖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然在倒地的刹那，一双手却却扶住了无雪，不可置信的目光爬满了她全身。
　　在无雪伸出手去抓住落在一旁的白绫时，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死死的抓紧了她。
　　那是曾经她为他治眼时，覆眼用的白绫……

　　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他还是想起来了

　　“凌……凌云，别怕……你活着……我就在”无雪努力的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声音已低不可闻，于他，却是每一字都是锥心蚀骨的痛。
　　他说不出话来，一股气哽咽上喉头，一时有些难以呼吸。
　　紧紧抱着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凭怀抱中的人一点点冷却。

　　“无雪，你真的好傻，我们回家”
　　抱起她，向着夕阳走去，那条路，一直延伸到他们初见的那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