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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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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成趫未消片刻便应了我放弃储位的权利,以往我甚至还一度做过最坏的打算———向他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平行时空这个词汇毕竟太抽象,即使天资聪颖如他,没有时代变迁所赋予的世界认知作奠基,怕是也很难接受这则超越常理的变故。
与惊喜形影随至的隐隐不安,无论如何敛神屏息,亦难敌心里细雪汹涌。成趫放弃皇位,嬴政便不会将他以叛变罪幽禁雍城,四十年后与沐阳一同为赵太后活体殉葬。可是这本厚重而血腥的历史难道只依我一语变得以变迁了吗?
不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按宫例皇亲外戚均应提前进宫。咸阳宫的剪影映在澄蓝的天幕下,朱色与玄青色鸟檐横宇,碧树红花,莺飞燕斜。我提起罗色的裙缱,在汀兰的扶持下跨过偏殿的门槛。玉堂殿是安置丞相家属的偏殿,离赏月处柏梁台仅有百步之远。此处地理位置如此得天独厚的原因还有一个,这里曾是襄王妾室的赵姬赵太后的旧居,是养育童年嬴政的地方。在其位贵如太后时方得以另迁它所,而玉堂殿时隔四年之久,国库吃紧,才又被启用,以减少兴建新殿的耗资。因此尽管玉堂殿每至八月雨露充和,供使唤的奴仆下人却少得可怜。
此处年年都是我与姐姐一同居住,夜凉如水,并膝阶头。亲昵的说着笑话,她笑我幼年顽劣的趣事,我便拿那些向姐姐提亲的公子哥儿来羞她,那时她就会强行用被子裹着我,羞怯的促声道:“小祖宗,可别叫人听见!”
我望着窗外的月色,幽幽地叹了口气。自从姐姐嫁给嬴子婴,王妃的身份必不得再与我平常姐妹嬉闹。
“小姐又想着姑奶奶了。”珠帘劈啪作响,汀兰捧着承了茶盏的雕漆木盘走进来。
我点点头,默默垂着头,手里把玩着娘亲为我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隐隐的艾草香透过锦面染上手指,抚平着我起伏的心思。
汀兰侧身坐上床榻,面向着我说:“奴婢方才从外面回来,你说管事房里都人来人往,进了这玉堂殿里却只有蝉鸣声,怎么我们廷臣家眷待遇还不如个公公?”
我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这丫头什么都与别人争,本来就是失了势的遗眷,能在宫里得个位子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她见我只是微笑却不做声,自知没趣,话题一转,神秘兮兮地说:“奴婢刚刚去管事房领例发的冰块,发现宫里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能用眼神的就绝不出声,像是都怕着什么瞒着什么似的。”
我听她提起此事,回想几个时辰前从马车上下来直到宫里,凡是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无一不是低低地垂着头,弓着腰来往匆匆。我也察觉到气氛的沉滞不同与往日,想来或许是不曾碰到沐阳的关系。
然而不消细想,这才发现此次进宫。消息比任何人都要灵通的沐阳不见了踪影,就连觐见嬴政的礼数都被取消了。
“汀兰姐姐,小的是管事房的春来,为小姐送夜里宵点的。”一声尖细的嗓音穿过偏殿的外门传入耳畔。我听得那声音有一丝耳熟,心里猛地一跳。
“还有宵点?我怎么没听说?”汀兰从床上弹起来,拾了鞋蹦跳着穿好向门口跑去。我也起身,跟随她走到房门。看着她吃力地打开大门,两个身形瘦弱的小太监站在门口,一位是方才叫门的太监,尖尖的眉眼局促地望了我一眼,后头跟着的太监一直低着头,手里捧着食盒,一双涂了蔻丹的小手却从袖中露出小半。
我吃惊地向前走了几步,汀兰不解于此时气氛的停滞,疑惑地双手拿过那小太监手里的食盒,另一个叫门的太监此时却转身把殿门关上了,像闯了什么大祸一般五体投地扑跪在地上。
双手空空的小太监穿过汀兰,哒哒哒地向我跑过来,我亦是本能的接住她的拥抱。等她的脸从太监帽檐的阴影中显露出来,我看到一双凝满了泪水的鹿眸。她委屈的看着我的眼睛,小嘴一撇,终于泪水决堤而下,忍不住泣音:“瑾,求求你救救我母后。皇兄...皇兄要杀她...呜呜呜......”
我心里一凛,猛地记起应是赵太后吕不韦嫪毐通奸之事东窗事发。连忙向汀兰使了个颜色,她转身为那跪在地上的公公打了赏,送他出了殿门,装声说:“劳烦公公。”
进了屋子,烛台映亮了沐阳的脸颊,不似上次见她时那般娇艳丰盈,脸侧生生消了下去,形神憔悴,一双鹿眸通红,不知像这样痛哭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刚一坐下便侧身倒在我臂弯里,腰肢空了几寸,虚弱好似大病一场。
我看她这般,何止像心口硬生生剜了寸肉,轻声问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而沐阳侧躺在我腿上,太监的衣服下露出长公主锦裙,云鹤褶皱而染尘,长而密的睫翼剧烈颤抖着,彰示着其主人的不安。她长呼一口气,倒着浓重的鼻音,颤声说:“瑾,我母后...犯了错...皇兄竟要杀她...那是我亲生母后啊,也是他亲生母后啊...母后从小将我们抚养,承恩膝下,究竟是什么错她非死不可呢?”沐阳十指蔻丹攥紧了我的裙缱,一双泪眼无助痛苦,脸色苍白的像是会随时昏厥过去。
我眼睁睁的看着沐阳在我眼前的转变却无能为力。曾经我一度不明白为什么嬴政要一度敬他爱他的亲妹妹为赵姬活活陪葬,现在竟亲眼见证她满腔兄妹之情转为杀母之仇,怎不叫人心力交瘁。
“瑾...瑾!”沐阳猛地坐起来,一个踉跄,竟将我扑倒在床侧。她眼里的迫切和希冀如此易碎,甚至即使是要我杀人放火我也不忍拒绝。
她的泪水溅在我颈弯,恳求着:“求求你,求求你去阻止皇兄!只有你能救我母后了,你去劝皇兄一定会听的......”
门外疾风敲打着窗框,声声惊心。我无奈的叹气,看进沐阳眼里:“我能有什么本事呢?”
“不!瑾!”她眼里又垂了泪,“我...我从未骗过你...皇兄...皇兄他多年前寝宫里便存了你的画像...皇兄...皇兄他心里一直有你!只要...只要你当了我的皇嫂...他不会拒绝你的!所以...我求你...我给你下跪!瑾!我给你下跪!”说罢便膝盖一沉向地上跪去,我连忙扶住她搂进怀里,脑中因为她的言语一片空白。
“那日...那日的画像是你从王寝宫里偷来的?”我颤声问她,眼神空洞。
沐阳没有回答,流着泪抽噎着似有非有点点头,像只小动物蜷缩着。我两只眼都望着她,心里却只想着一个人。
成趫。
成趫。
诸多线索如黑线般越缠越紧,我紧闭上眼,强大的恐惧感让我几乎无法张口。脑海中燕太子站在高堂上阴柔的冷笑:“你是我燕国天降的宝贝。”
成趫站在我身后背对着我,始终没有抬脸看我一眼:“我们明日启程回秦国。”
“人活到几岁算够?”不知道为什么,一狠心竟说出这样的话。打破整间寝室的凝滞。沐阳听我如是说,呆呆的坐到一旁看着我。
她眼里尽是难以接受的痛苦。方才醒悟她与我不一样,对于她来说,赵姬没有丝毫罪恶污点,是怀抱着她儿时记忆的母亲,是一生无法割舍的直系血脉。而我这样的诘问,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根锥心之刺。比起让她难过,我更不愿说穿赵太后的肮脏来污染她纯净眼眸。
殿门外冷不丁传来三声布谷鸟的叫声,沐阳惊慌地睁大鹿眸,眼看着春来匆匆忙忙弓着腰碎步跑进来,潦草地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的拉起狼狈坐在地上的沐阳,娘娘腔极快地说:“主子时间到了,再不回去例巡的姑子就会发现,王对您下了禁足,被发现是要掉脑袋的。”
“不!”沐阳泪眼朦胧地被拉起来,乔装的太监顶戴歪斜在一旁,她用力尝试挣脱春来的束缚,而春来脸上尤有不忍,却也是铁了心的抿着嘴,弓腰向我匆匆行了礼,一个猛子拦腰把沐阳扛在肩上,向房外疾步走去。
“瑾...瑾!”我几步追了出去,暮色下沐阳痛苦的眼眸里倒影着破碎的流光,“你忍心看我死吗?你忍心看他死吗?!瑾!回答我...瑾!”
汀兰掩了门,颤颤收了手,回首轻声问:“小姐,回屋吗?”
我脑中反复回响着沐阳的厉声呼唤,仅仅是处置赵姬,她为什么摒定自己一定会遇害?她口中的那个‘他’又是谁?可怜性格刚烈如她,对我提出如此的质询却也压抑沙哑如同幻音。宫里深夜人迹无常,却使得一个人连心声都无法脱口问出。
玉兔东升,夜凉如水,这时间纷杂如许,尽管我尽力想护住身边人,到头来却发现往往自身难保。姐姐如此,沐阳也是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