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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命理难说怎为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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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如流水,潺潺即过,人却不晓白发上。
已是两年。
这两年来平平淡淡,虽不见了当初隔阂甚深时的猜疑,当初雨中寻她的冲动,当初洞房花烛的喜悦,可这份感情却愈加显得真实了。
风雨乱世,早已习惯了身边有那么一个人,琐碎之事皆被其惦记,寂时解语,乐时共欢。
医馆依旧,人也依旧。每日依旧有人被茭儿强拉进来,也总会有人惊讶于她的那一份仁心。而到了换季病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常常要忙上数个时辰不得歇息。陈夫人额头上渐渐有了皱纹,上一次来时却还像当年那样热切,拉着茭儿问这问那,还说笑着要抱孩子。
就好像,其实只过了一瞬间而已。
唯独那唤作“阿磐”的乞儿,让人感觉到这两年是真真切切地过去了。看着她渐渐长高,不再像曾经那样矮小,又看着她眉眼浓丽起来,出落成窈窕的姑娘。这一切都仿佛是当年茗儿的再生,自从知道她是女子,之前那一切娇蛮似乎都变得不让人在意。
犹记得成婚第二日她大大咧咧地推门进了医馆,手提一只烧鸡的场景。那画面搞笑得很,看着她装作满不在乎、眼底却有一份自卑和害羞的模样,我只懊恼之前为何没发现她是个女子,还曾经差点动武伤她。
“唔,你们可别多想了,只是看在昨天白喝了婚酒的份上,本少爷来送贺礼。”她见茭儿盯着她不说话,急急忙忙解释着。
她来之前茭儿一直不肯与我说话。知道是害羞的缘故,我也未曾逗她,安静着在整理药方子。此刻她一来,满屋子的尴尬气氛都被冲散了。茭儿顺势与她说着话,藉以掩饰绯红的脸颊。
“既然都来了,那就玩会儿再走,反正烧鸡也够我们三人一同分的。”并不在意阿磐别扭的解释,茭儿仿佛与她相处惯了一般,那般娇蛮的性子也拿了出来,“只是你若不好好洗洗,我可真没胃口和你一起吃饭。”
“那就不一起吃了,反正有情郎陪着。”挑了挑眉,便要离开。
茭儿快步上前关了门,一脸挑衅倒像是个孩子:“两回事,我又吃不完那么多。快去洗洗,前些日子刮风下雨你又不过来,淋得那么脏……不听话的话,下次买糕点可不带你了。”
本还一脸抗议的小乞儿,在听见最后一句话后立马就安静了下来,垂头丧气地朝着里屋去。
“哎别忘了,给你备了衣物的,就放在凳子上。”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了吧,本少爷……”
“啧啧。”茭儿锁上门,一脸狡猾地指向我,“他可知道你是女孩儿了,还装呢。”
此话一出,只看见小乞儿的背影顿了顿,随即风一般跑进了里屋。
……
“我过去却是没看见你和她有来往啊。”见那孩子跑进里屋,我含笑看着难得如此活泼的茭儿,“如此倒显得我像个局外人了。”
“我怎么想到要告诉你这个……你先前来医馆时又从未见过她。”又只剩我与她二人,茭儿微捏着衣襟,脸上的明艳却渐渐消失了,取代之是一贯的悲悯神色,“阿磐挺可怜的,我也是几年前才认识她。见她一个人在徐州城瞎转了好几天,又没有钱财,就常常让她过来吃东西……那孩子倔得慌呀,虽是个女子,却毫没有所谓女子的自伤自怜,大抵……也没有怨恨过谁吧。”
没有怨恨过吗?
那么纯真的心性,竟如同乱世中的雪莲一般。
“还是个孩子呀……茭儿,难怪我每每看到她,总是感到亲切,就像茗儿回家了似的。”我抬手揽住宁茭,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头,“总不能让个孩子风里来雨里去地漂泊,我们给她说说,住进医馆可好?”
“早几年我问过她,她是不愿意的……不知道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头,她是否还那样想……唉,贺大哥若能,便劝劝她吧,住在这里虽不富贵,倒也安稳。”宁茭沉默了一阵,随即又轻笑起来,“怎么尽说些让人愁眉苦脸的事了,至少现在大家挺好的,就别想这些了。我呀去弄几个小菜来,烧鸡呢就用来下酒吃。正好近中午了,阿盘出来便可以吃午饭。”
那简单的言语,却显得十分温馨。
“这才有几分为妻的感觉了。”我将她的几缕垂发别到耳后去,俯身在她耳边悄悄道,“再这么害羞下去,仪可要取笑你了。”
“不正经…...”颊边浮起更深的羞意,她索性跺了跺脚,直往厨房逃去。
……
回忆落了尘。
……
“喂喂喂,我说你一直在傻笑,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回忆被一阵嘈杂声打断,回过神时,面前的女孩儿挥舞着煮药用的小勺子,十分不满地看着我。
“没有。”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我总会重新变成那个宠爱妹妹的兄长。阿磐一袭翠衣,将发尽盘于脑后,模样已然远远不同于那个污衣小乞儿。距离回忆里那小乞儿已有两年之远了,十四的年纪,就如同随子龙离开前那个茗儿一般爱笑爱闹。
“你……”她一阵气闷,扭头瞄了一眼摆明了在看笑话的宁茭,又气鼓鼓地扭过头来瞪着我,“我说让你教我医术,反正闲来无事,宁姐姐又不许我离开。”
“你当我闲得慌?”我白了她一眼,“感兴趣的话自己看看茭儿写的药方,可别来烦我。”
她闻言立即蹦到三米开外示意她的不屑,转身去了茭儿身旁,蹲在那里仔细地看茭儿写药方。
似乎这样的戏码,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吧……我余光扫到茭儿与阿磐脸上淡淡的笑容,连药是什么时候沸腾的竟也没有注意到。
添了几丝温暖和活泼的医馆,愈发像个家了。
汤药沸腾。
我盛起一碗,将脸上写满了十二分不情愿的阿磐叫过来,交代着任务。
“这些杂琐事明明该是你做的,可现在你倒是越发爱使唤我了,宁姐姐偏心,竟也帮着你。”她嘟起嘴,虽是极不情愿,倒也接了药碗过去。我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茭儿,此时她正与谁交谈着,大抵是忙得实在不耐烦,耳边几缕散发也来不及别上。
自从与她成亲以后,来医馆的人便越发多了。有的是真真正正生了病,还有的却是像陈夫人这样无聊的,将这里当成了喝茶聊天的闲地。
日子过的,就忘记了曾经,忘记了我右手曾拿枪杀戮,常山之巅那年轻气盛的身影。茭儿嘲笑我说,我这样过的,愈发像个老头子。
所谓太平,不一定是指现世安好,也许,更是指心中的宁静。最好不过自然是于盛世寻得心安之处。但若生于乱世,也不是就只能沉沦于烽烟。
我的幸运,只因我可以让自己停泊在这小小的徐州城中,只因有她甘愿陪着我。这样,我宁可放弃那些年少时的豪情。
“……阿磐,你过来。”茭儿突然出声招呼道。
才发觉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本意是让阿磐先做些熬药端汤的活儿,将来真正习得医术治病时才不会慌乱。茭儿却倏地将她唤了过去,细细地交代着什么。紧蹙的眉透露着一丝不安,我看见讶然之色在阿磐脸上一闪而过,从半掩着的门外吹来凉风,卷起案台上堆成一摞的药方。
如此,就是小半个时辰。
茭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时颊边还有着红晕,和着额上的汗珠,似乎是极其紧张的样子。我听见阿磐哼了一声,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困我在这儿,说些要死不活的话,我向来最讨厌你这样的人。”
阿磐对茭儿其实是喜欢得很的,偏生嘴硬,不肯流露半分情感。这些茭儿都明白,因此才没有多说什么。我正想着她为何突然又嘴硬起来,茭儿却起身拉住我直直进了里屋,那双手是冰凉的,微微颤抖着。
“贺大哥……”她止了步转过来面对着我,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不舍,这模样如此不详,以至于我瞬时失了方寸,直觉想要去紧紧抱住她。
手被她拦在空中。
“你不必如此……我,我只是有些事要出去。”她咬了咬唇,拿起一旁的外衫准备披上,“刚有人来请,说是有人患了重病没法子过来,让我去看看。这事不打紧,我只是突然想起医馆人多,才交代阿磐帮着你做些事。”
可那眼神,那些不舍,分明假装不了。纵使她刻意掩饰着,事情也非那么简单。
“非要去吗?”重病,重病。我克制着情绪,怕自己出声就问真相将她吓住。好半天,才逼了这四个字出来。
“我……”
“你是医者。这句话,我听你说过不下百遍。”我叹了口气,心下了然,“可我也是。”
“这不一样。”她抿唇,突然紧紧拥住我,“我自小习医,对付起来比你顺手多了……爹爹因救人被感染至死,我只是突然有些怕……贺大哥,我怕我去了就……”
“哪里的话,这两年你没少医过重病,哪次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我拍拍她的背。明明舍不得,诸多恐惧和担忧放不下,又何苦要去犯险?两年来每每前去医治都如同将死之人似的将遗言说一遍,这样的茭儿,我清楚阻止不了她,就如同阻止不了战场和死亡——来自医者的本能,大过那些恐惧,她不可能不去。
即使去了,结局是死亡。
“好了,你别担心我。”她迟疑着不敢离开,我索性放开拥住她的手,不再将她禁锢在怀中,“仪从医几年,是非分得很明白。医者仁心,就算再惧怕也是要去的。乱世医者并不多,你若不去,我也不可能看着那些人死……阿磐想必是第一次听见你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对她说话,有些受不了,一会儿我去给她说说。你医治时留心着自己,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克制着浑身窜动的凉意,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让她放心一些。
两年来我从一开始不让你出门,到后来无比惧怕地看着你出门,再到后来如现在这般送你。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我做过准备,万一你哪次不小心被传染,甚至是死亡,我想,我也会收拾好心情,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完成你的心愿,完成你爹娘乃至万千医者的心愿。只因为你宁茭,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最深爱的妻。
有我在这里,有阿磐在这里,有家在这里,你一定会回来。
“嗯。”她飞快地抱了抱我,随即提起药箱。路过阿磐时收到那孩子仍旧怒气冲冲的眼神,她只是抿嘴一笑,步伐未停,消失在门后那端。
“她……”
“她去完成她的使命而已。”我走到阿磐身边,看着她明显不大懂的神情,心中隐藏的万千担忧倏地消散了许多,有一种浩气充斥在胸中,“这是她选定的路,我们谁都阻止不了。阿磐,你帮我煎炉药吧,还有病人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