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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归来不问前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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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在那里,好像时间根本没有流走过,依旧是我转身的那秒。可满目雪落,好似在狠狠暗示着我时间在一点一滴地逝去。
流走,就意味着我也不能停留。
低下头无声地笑笑,想掩盖自己的狼狈模样:“宁姑娘。”不想承认自己这般绝望,是因为她的离去。
她就站在我面前,披了件陈旧的斗篷,满眼疲惫。青丝落满了雪,像是刚从梨花树下走来。
我动,她便也开了口,声音仍然是淡淡的:“扶我进去。”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察觉得到那语气中的倦意和绝望。自然没什么犹豫,让她半倚在我身上,几下就推开了医馆的门。
靠的很近,入鼻尽是浓浓药味。她意志已经不稳,一路强撑着回来本就几乎昏厥。我赶忙让她躺在平日里病人躺的那张木椅上,也忘了之前的愧疚和愤怒,只是急急说道:“我帮你去熬碗姜汤吧,连日大雪你可是冻着了?”
转身不成,袖子被她轻轻扯住。我蹲下去只听见她昏昏沉沉地问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以为我要独自离开,抛下你再也不回来?”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她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真切切在对我说着什么,只觉得看着她这幅模样,之前纵使有百般怨恨也全化作了愧疚和怜惜。
“对不起……”宁茭可能真是着了凉,我用手摸了摸她额头,竟是如火般滚烫。不知她先前是怎么撑回来的,在医馆门前那会儿,我竟完全看不出她已抱病在身。
“对不起……贺大哥对不起。”欲要去给她找药,她却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我不该不告诉你我去哪儿了......可是请你相信宁茭,宁茭从没有想过要抛下贺大哥一人离开。”
“我怎么舍得……”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终还是克制不住晕了过去。我闻言本是一震,可看她此刻的模样,却以为是听错了。
我若能有信心一些,确定自己并非听错,那往后这几年,便不用这么折腾了吧。可叹那时候我并没这般信心,将袖子从她手中小心翼翼地扯出,我望了一眼木椅上的人儿,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默默帮她将斗篷解下,转身关上了门,将风雪和足印都关在了外头。
宁茭从没有想过要抛下贺大哥一人离开……有这句话就够了,是我多想吧。将浸过冷水的帕子搭在她额头上,本是大寒的天气,我却也觉得热。
是心热吗,太过于焦急和担心了。
虽这两年学了不少东西,却是第一次独自处在药房扮演着医者的角色。望着各种各样的药材,纵使脑袋里积了不少退烧的方子,初试行医,我仍是一个都不敢用。
从没独自医人,那样的惧怕,不知是不是和当年初阵的感觉无二。
谨慎地挑了又挑,我终于挑定了那个最温和的药方,几味药都是补身子的,即使是用砸了,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左右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在病上,可只要解了燃眉之急,剩下的宁茭自有法子吧。
第一次那么心心念念地守着一炉药香袅袅。待药半凉,我端了一小碗至宁茭身前,私心觉得自己这番举动实在不适合一个男子,可又觉得并无什么不适,反倒希望此刻成为永久。
永久……若停留在这一刻。不需言语,没有尴尬和怀疑,也没有乱世做背景,那该多好。
木椅上宁茭睡得很安静,微侧着头像个孩子。之前拽住我的手搭在一边,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如果脸颊上没有那抹潮红,该是完美的、惑人心神的吧。
医馆的门早已被关上,偌大的医馆此刻只有我们二人。我微微叹了口气,觉得不妥却又不敢耽搁,只得也坐到木椅上,借着窗纸透过的亮光扶她起来,将药慢慢喂给她喝。
尽管在梦中,她也很配合,将一勺一勺的药喝了个干净。随手将碗放到一旁的地上,我注视着半靠在我怀里的人儿,竟有些不想放开。
那么沉静的她,除了在生气时还真少看到。可现在不仅看到了,还莫名多了一分温顺。
若我没有出客栈……没有遇到她,她发着烧又能怎么办?
倏地觉得有些庆幸。我将她散落的发丝拨到一旁,借着微光细细端详眉眼。这一刻我竟然为自己没有认她做义妹而高兴,却不清楚这份高兴是为了什么。
昏睡了整整两天,她总算是醒了。两日没合过眼,她醒的那刻我还以为身在梦中。
我明明未曾觉得困倦,怎么会睡着了呢?
没敢出声,看着她沉默了两秒,然后双手后撑想要起来:“贺大哥……”
熟悉的声音,只是极为嘶哑。我忙去扶她,那一刻才肯定自己并非是在做梦。又觉得双眼有些朦胧,连带着声音也喜悦起来:“茭儿?”
什么离去,什么抛弃,都不曾重要过。
只要有一天她还在这里,还能唤我一声大哥,那便是强上百倍。
“贺大哥……”宁茭看着我微微笑起来,先前苍白的眉眼刹那间生动,“多谢了。”
我本为了照顾她不得已留在内室,此时她醒了,我却觉得微窘。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想放开手却又顾忌着她身子虚弱:“茭…..宁姑娘,恕仪逾越,来不及找他人照顾姑娘,不得已而为之。”
她闻言一僵,却仍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我怎么看怎么别扭:“这没什么,贺大哥重礼数,宁茭自两年前便知。”
她说的分明是客套话,可我从中竟然听出了淡淡的嘲讽。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我想着她醒后的对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错。
“是不是仪不该那样唤姑娘……”我问道。她却突然出声打断,言语里夹杂着一丝恼怒:“贺大哥想怎么唤宁茭都无所谓。只是宁茭现下想要梳洗,还请贺大哥回避。”那笑终是消失不见。
我愣了愣,见那脸上满是气恼,还有些落寞似的。只得退出去,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再去惹她。
约莫半柱烟后,宁茭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虽然仍难掩憔悴,却是精神多了。脸上也不见刚才的激动,和归来那天一样的清冷。
“这半月……”终还是想起了疑惑甚久的问题。
“这半月消失是我的错……抱歉。”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显然此事不那么简单,大有长谈之意,“我半月前收到消息,言说城东王二的媳妇儿产后染了风寒。这本是要紧的事,又不好和你解释,于是如此草率离开。”
“我本以为去看过开了方子便可归来,没想到却被强拦下。一则是因为他们不肯让我离去,说夫人病情严重需要我时时看着;二则医馆至王家徒步也要些时辰。于是便留了下来。”
这也是说得通的,可想到她这一场大病,我不由问道:“那为何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只要想到那天她虚弱的模样,我便说不出的难受。语气里什么时候夹了一丝急切,竟然连自己也没注意。
她仔细注视了我几秒,似乎想要将我内心看个透彻。半晌笑着摇了摇头,她本是极其爱笑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笑容含了更多的意义。
这笑明明如此绝望,只要稍稍留神便都可以看出来。
“你知道吗贺大哥,我这半月来耗尽心血,连自己都未曾顾上,却仍旧没有救回她。”
“我看着她日日憔悴,终究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如同当年爹娘相继离开一样身体就这样慢慢地变冷。”
“……我知世事无常,我并没觉得什么。她的病情本就是无望的,我只是在尽力拖延罢了。可王二家的人把我狠狠羞辱了一顿,终还是把我轰出来了。”宁茭脸上的表情愈来愈绝望,“我是尽了全力,可他们这般谩骂嘲讽,是为何?”
我顿时彻悟了她归来时的神情。这半月来她定是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身体,一心一意就为了那夫人的病情。可到头来却被如此羞辱丝毫不留情面,委屈加上对人心的绝望,自然大病一场。
“人心难测,这不是你的错。”我不知要怎么安慰她,乱世当行,善人本就愈来愈少。而身为医者也不一定能够救治所有的人,这般屈辱误解是定要学会承受的。
“我知道。”她苦笑着点点头,“只是……向来邻里待我甚好,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有些难以承受罢了。”
我担心她身体还没有恢复,怕提起这些让她再次承受不住,就没有再提。只是重新为她煎了炉药,看着她含泪喝完,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宁茭再怎么坚强,再怎么倔强,都只是个女子而已……
“你若实在苦,就哭一场吧。”我沉吟了一会子,看着她盛满了绝望的眸子劝道,“哭出来也好些。而后就当这一切不存在吧,毕竟这世上,感激你的人定是要多一些。”
“贺大哥……”她本咬着唇强忍住,闻言终还是哭出声来。我迟疑了一会儿,看着她用手拼命擦着眼泪的无助模样,上前抱住她。
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就如同本纯真着的花突然被暴风雨所卷席。我无法安慰,无法分担,只能默然。
这样近的距离,唯有苦涩的药味环绕。感觉到怀中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我不禁闭上眼睛,努力抹去自己眼角的一抹心疼。
会忘记的,行医之路坎坷,这还是开始。虽我未有这样的经历,却早已有了这样的准备。
宁茭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