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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从此岁月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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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休提,往事休提。
我仰头看她一眼,却见她似乎什么也没说一般立在那里,仿佛即将羽化成仙。淡淡的疏离感还是存在,我心知肚明。她说服自己原谅我,强迫自己接受我,不外乎是对医心传承的一小点渴望作祟。可说到底,她却没办法一如往常般和我谈笑。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站起身来,将手中几块碎瓷片放到桌上:“以后千万小心些,别伤着自己了。”
“嗯。”她浅浅应了声,上前几步挑开了帘子,“我去看看有没有病人罢,这几日忙着你的事,倒忘了自己的本行。”
她曾开玩笑说等到了太平盛世,自己也许可以装扮成男儿的模样,去当个教书先生。几日相处,我越发觉得这等奇女子确实是世间少有的。那一丝浅浅淡淡却明显能感觉到的温暖,缠绕在心中竟是挥之不去。
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几缕日光穿过缝隙照了进来,炫目的很,只怕已经到了正午。随手将桌上字迹潦草的纸笺收拾了,我环顾整个药房,竟是空荡得吓人。
久了,真是久了。
不过在这徐州城小住几个月,竟开始怕起了寂寞。那长达几年的放逐和流浪,难道真被遗忘到尘埃往事中去了吗?
贺仪啊贺仪,你还怕了孤独不成?
自嘲一笑,将将要转身离开,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是宁茭挑了帘子又走进来。一时间我不知该告辞还是重新坐下,不由愣在原地。
“今天病人却不多,而且都是些小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缓步进来,眸中含笑,“这不,又空出许多时间来。”
抱恙的人越少,她便越欣喜的。我看了看她,只想尽可能消除了那层疏离,于是便揶揄道:“那宁大医者是打算休息,还是继续做你的‘教书先生’?”
“忒不正经。”宁茭推了我一把,笑着嘟囔了一阵。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来,随即正容凝视着我,“今儿我们干别的。贺大哥可否坐下来,宁茭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好。”我坐下,心头却没有什么不安。那双眸子里带的真诚,是没办法让人熟视无睹的。也是那份真诚,让我相信她不是在勉强自己接受我的曾经,而是在慢慢学习着坦然接受它。
她是个好姑娘,我知道,就和茗儿一样心地善良的,不舍得别人难受。
宁茭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也许宁茭不够了解这乱世,也不够了解大哥你。可是宁茭想知道,为什么大哥会选择从军?”
选择从军?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却不必拐着弯儿来问我。当年跟随公孙将军,不外乎是为了结束这乱世,仁安天下。诚然,在你们心中从军与名利杀戮无二,可我确实是为了仁而从军的。只是两年后我便逃离了沙场,我……我清楚自己不是适合当将军的人。”
宁茭怔在原地,端至唇边的茶却怎么也喝不下去。她似乎惊讶于我能看透她的想法,又似乎惊讶于我的回答。双眼睁得大大的,茫然无措地看着我。
“你倒不必如此。我知道在你内心,将军便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可是你要相信,杀人的不一定都是恶人。只是他们想以武平定天下,以杀止杀。早些年我不认为这是对的,可如今却明白,只有仁与强并施的人,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我们不过是各选了一条路而已。仪早就说过,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仪心中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从仁。”从仁……这样的我,也只适合于救济而非杀戮吧。
宁茭看我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我能感觉到那份疏离感在无言地消失。许久她终是喝下了那杯茶,将杯盏轻轻放在桌上:“宁茭明白了。”
明白就好。那一刻我只感觉到信任在两人之间流动,以及志同道合的欣喜。
“贺大哥,杀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沉默了半晌,她突然来了兴趣,回复往日娇憨的模样趴在桌上,歪着头问我。那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像极了懵懵懂懂的孩子。
“呃?”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好半天反应过来,想起她竟问我这个,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夹杂了丝情绪,“那自然是难受的。你这丫头,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沙场残酷,还是远离的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委屈道,“我只是想知道贺大哥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很无措。如果是,就请贺大哥不要再去想了。以后宁茭陪着大哥,定然不会让大哥再回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贺大哥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我只是想知道……
先是震惊,随后心头一暖。我略带歉疚地看向她,却见她满面委屈霎时一扫而空,取代的是温暖的笑容:“谈开了就好,以后宁茭不会再让贺大哥孤独一个人了。宁茭没亲人,贺大哥也没有,此后宁茭就是贺大哥的亲人。”
不知心里充斥着的是感动还是欣喜,我“嗯”了一声,看见她姣好的面容,竟有些想要流泪。
庭芳为谁而香,瑶琴为谁而响。
浮游一世,为友人志长存,为伊人吹落花……
一连几日的大雨倾盆,仿佛蛰睡的春日终于要醒了过来。而许久都未发作的伤也终于从沉默中苏醒了似的,疼的厉害。
那样刻入骨头的疼痛,仿佛要在骨上凿洞一般。发作的时候如同火烧,却偏偏找不到究竟痛的是何处,只觉得四肢百骸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只要闭上了眼睛,就好像又被长枪刺穿了肩膀,甚至连血的味道都清晰可闻。一直到现在,初阵过去的第九年,它所留下的阴霾仍然没有消失。
我杀了他,他便以这样的方式回敬我——永生永世也摆脱不了的疼痛。
这几日疼的几乎动弹不得,便也再没有去宁茭那儿。不知道小丫头又是怎么想我的,是觉得我不守信用,还是戏弄于她?
可也无力去想了。
我只好握紧了手中茗儿留下的簪子,觉得如此疼痛便要少那么几分。就像是她还在身旁一般,那年雪白的梨花树,偷看练武的人儿。
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被吵醒时声音要比刚才梦中的小很多了,想是闷雷声音太大,我又睡得太死,所以没听见的缘故。
“谁?”我起身披上外衣。还未系好带子,便听见门外那人焦急的呼喊声。
“贺大哥你在吗?贺大哥?”竟带了哭腔。我一怔,急忙开门让她进来。只见她身子被雨淋湿透了,发髻散乱,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声音却是哽咽着的。
心下一痛,急忙将被子裹在她身上:“你怎么来了?”
“贺大哥没事?”她不顾自己,硬是抓过我的手诊脉,“你几天没过来,又是连日大雨,我问过楼下小二了,他说你这几天也没下楼,只是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里。是不是病了?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却是担心我才如此吗?
我摇头只说无碍,她却突然怒了,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不露痕迹地擦了擦眼角:“无碍是吧?既然如此见外,那宁茭倒是白跑一趟惹人笑话了,就此告辞。”
这态度转变,着实让人惊讶。我想起与她初见那天她的举动,忽的恍然大悟。
医者仁心,反倒是我拂了她的好意。我赶忙几步上前将门关了个严实,不让她离开。
没想到这一动肩膀反而又开始痛了起来,身子晃了晃,痛便席卷了全身上下。宁茭的眼神由愤怒转为惊讶,不用说也知道我面色该是极为难看。
脚步顿了顿。
“贺大哥?”幸亏她是医者,反应倒也伶俐,很快便动作麻利地把我扶回床上。我这次却不敢说无碍,只能如实相告,说是曾经被人用枪伤了骨头。闻言我能感到她战栗了一下,却问我:“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抹了点药,用纱布缠了两圈而已。”我想起方才她拍门时哽咽的声音,竟好像是因为我而十分担心。
“就这样?”她歪着头看我,却只等到了这个回答,不由皱起眉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并不能治好它……是不是每个雨天都会很痛?”
“也未必,倾盆大雨时才痛得厉害。”我好歹是男子,被一柔弱女子当作病人看待,自尊心还是有些许受损。尽管知道她只是关心我,我却仍旧撒了谎。
“客栈潮湿自然会加重疼痛,我现在就回去给你熬碗除湿的药来。”宁茭仍是没有消气,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将满身水珠都甩到了我身上,“这几日你就别出去了,外面总是下雨。”
话虽正经,可行为却真有些“令人发指”。我苦笑两声,为了忍痛也就不再说话。
久久地沉默,宁茭似乎忍笑忍得辛苦,便示威似的瞪了我一眼,举步欲要离开。推门的那刻她却又忽然停了下来,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贺大哥手中为何一直拿着根簪子?莫非是令妹的遗物?”
“是茗儿的。”我用手摩挲着木簪,嘴角不禁浮起笑容,殊不知在剧痛下那笑容却是狰狞万分,“睹物思人,睹物如人……这样,仪也要好受些。”
“原来贺大哥宁可在客栈忍痛,也不愿来找宁茭。”那一刻我不知道她语气中藏着的是什么,却觉得心口一痛。抬头看时,只看见她倏地嫣然一笑,“只求贺大哥莫把宁茭当成了令妹的替身便好,宁茭告辞。”
那一笑拒人千里,摆明了是生气了。
我开口欲要说话,她却径直推开门出去,不再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