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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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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禾很久没有做梦了。久远的已经沉在意识之湖底的记忆,冥冥之中被什么翻搅出来,面目全非。他在梦里行走了很久,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以至于分不清回到D大以及遇到贺江树是不是四年前他伏在N市医生办公室做的一个关于以后的梦。
如同一个巨大的坑,他当年万幸没有跌落,可这之后的这么多年一直摆脱不掉心有余悸的感觉。如今这个坑又出现了,上面覆盖着青草做伪装,却显露出更加险恶的面目。
午夜了,睡眠仿佛一瞬间离贺禾而去。即使能够入睡,梦里也埋葬着令人不安的炸弹。贺江树竟然是贺旻的侄子。姓贺的人这么多,这种巧合为什么偏偏落在他的身上。也许以前他曾经有一刻为他们都姓贺而有过一种不知原因的缘分感,可是现在他希望江树不要姓贺,其他什么赵钱孙李都好。逃了四年,欠下的债自己追上门来,那追债的人还一脸懵懂,不知自己手上正握着另一个人的命门。
贺禾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贺旻,痛苦地逼自己回放当年那件事的经过,连周围最细小的风吹草动都不许放过。
四年前,说来可笑。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自己闯了红灯。如同他这么多年闯过的每一次红灯,一点危险的预兆都没有显现。也许人永远无法正常地对待那些大事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可能性,灾难是别国的,被砍的医生是别的医院的,天衣无缝的爱情永远是电视剧里的。
他那时是深度手机成瘾者。过马路时也刷手机。时间是二月里,刚过完年回来不久。他从宿舍去医院,步行需要二十分钟。为了节省时间,时常抄一条近路——那是一条在闹市中显得相对僻静的仅两辆车宽的单行道。
想到这个细节真叫他痛苦,可是记忆里的那条路两旁确确实实种植着不败的香樟树——就同如今贺江树他们租的房子前面一样。在周围冷肃的房屋,枯败的枝干中,这些不那么单调的树木,反而叫人觉得更加寒冷。
很冷。贺禾围着围巾,几乎只露出眼睛。可是即使这样,也情愿牺牲一只手出来玩手机。他按照自己的步调走着,自信不会撞上电线杆子也不会掉进下水道,同他闭上眼睛也可安然下楼梯一样。
他从拐角突然出现,甚至没有抬眼去瞧红绿灯,便自顾横穿小路。耳边传来巨大的刹车声,巨大的仿佛是从身体内部传出来的一样。那一瞬间,贺禾感到巨大的恐惧袭来,行将要惨烈地死在马路上了,他深信只是汽车发出的死亡的嘶鸣都能够将他压碎。深重的后悔和古怪的解脱感袭来。
这固然叫他魂飞魄散,可是接下来的才更叫他害怕。
那辆汽车没有碰到他一点,静止在他半米远的地方。巨大的撞击声消散过后,贺禾才敢侧目去看,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却久的超过一辈子的时间。车子撞上了旁边的树木,车头齐腰撞断两棵树后,又撞在旁边的围墙上。
贺禾被巨大的庆幸和脱力感钉在原地不能动弹,还有无孔不入的寒冷冰冻着他。车里的人没有系安全带。他断定,因为那个人穿着一件洁白的衣服,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鲜红的血染上,就像雪地里飘落的红梅。
他再次犹豫了很长的时间,是叫人,还是直接走掉。可是完全动不了。他,司机和那辆有些破碎的车仿佛死掉了。只有他口中很久才吐出的一口白气,和司机头上越来越多的血迹,证明他们还是活着的。
等到可以动了,贺禾硬转着头走掉了。疾步走着,后来几乎是飞奔起来。他知道没人追着他,那条小路更没有摄像头,是他的良知在追他,声讨他。可是没有用,除非他自己把它丢掉。
跑到骨科——那是他在骨科轮转的最后一周,颤颤巍巍地,手抖地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换上白大褂,几乎要哭出来。查房时主治叫他,他得紧紧遏制住自己才能避免自己弹起来。周围的人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自己犯下的罪被知悉了。贺禾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面前都铺满了邪恶的钉子。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将尽五点的时候,贺禾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仿佛随着时间一点点延长,他的罪便能够一丝丝消减。他想回宿舍一个人呆着,只面对自己叫他觉得安全——自己和自己才是永不会背叛的共犯。
本来那一天没有手术,下午还算是清闲的。主治嘱咐贺禾去看看急诊手术后转过来的新病人的情况,好的话然后再下班。他怀里揣着一天的地雷,想只要坚持这最后一会,危急的时刻便会相安无事地过去。
贺禾走近六号病房,去看603。病房里有三个床位。他甫一进门,便认出躺在最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今早的那个司机。无法动弹,内里的那个自己却早已能逃多远已逃多远了。旁边601和602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异常。此时每一个微小的异动,无疑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他缓缓地朝里走去,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慢慢靠近自己促成的恶果。恍惚间,那个病人好像睁开了眼,带着恶意的戏谑嘲弄的微笑盯着他,开始索要报复。
可是当最终站在病床前的时候,贺禾心里出现了一种可耻的责任的转移——出于逃避,恶念在膨胀,撑破了平常的界限,安全地为自己虚构出无辜的——至少是无罪的——形象。
他努力把所以的感情摒除在外,想要专心查看病人的情况,可是心里就是像坠了铅坠了水银,沉重的无以复加。
司机很年轻,名字叫做贺旻——是急诊的医生从血乎乎的驾驶证上看的,和自己一个姓。贺禾轻轻地走到他旁边,没有了面对一般病人那种平静的和难免有些有恃无恐的心情,而是一种因心虚而要温柔对待的感觉。
贺旻的额头上缝了八针,嘴唇上缝了三针,脸上多处擦伤。左臂骨折,先做了夹板固定,要等到血肿吸收后,才能做内固定手术。掀开被子,看看里面,腿部伤的太厉害,做了清创。外面新换的那一层纱布,才过不久就被渗血湿透。由此可见当时的状况有多惨烈。他现在不知是麻药药效没有过还是又昏睡过去,不过贺禾看他的监测仪器上,心跳血压呼吸均在正常下线,已经度过了极为危险的时期。
贺禾尽责地查看完一切,才回到办公室,翻看他的文书。因为是车祸急诊进来的,现在还没有联系到家属。但是主治说他是在小叶路口发生车祸的,这不对劲。这个贺旻出车祸的地方明明是那条偏僻的单行道。他被送到急诊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机,据说屏幕被挤碎了,鲜血填满了每一个缝隙。急诊医生取出电话卡,想打给他家属,结果里面只有一个号码,而且多次都不通。现在只能等病人自己恢复意识,联系家人了。
贺禾觉得他很可怜,但同时又害怕他醒过来或是他的家人露面,自己那时就是真的逃不掉了。他临下班前,主治的一句话终于给他吃了定心丸。“那个肇事车主居然逃跑了,真是蠢。小叶路口的摄像头是摆设吗!警察已经进行现场调查了。”
肇事车,那就是后来又有一桩事故把自己犯的错误掩盖了。贺禾对自己侥幸的庆幸胜过了对贺旻厄运的同情。
当夜,整个人仿佛趴在浮木上,在海水中随波逐流。第二天,贺禾没有再抄近路。经过单行道巷口,他有些天真的想到或许昨天的一切并不是真的。到了医院,603病床或许也是空的。
交班时间还没有到,办公室里却一片嘈杂。贺禾进去才发现,办公室里有两个警察在和主任和主治聊病人的病情,另外还有一个进了病房向贺旻取证。
待他们走了,贺禾才凑到主治跟前佯作自如地问:“老师,肇事者找到了没?”
“还没有。这年头哟,肇事者自首的速度都比警察查的快。”
“603的家人还是没出现?”
“醒了,我们让他给个号码或地址,好帮他联系。这个603倒好,死活说自己没有亲人。谁还没点苦衷,这关系到人命,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再等等看。”
一行人查到六号房间,贺禾借故去厕所逃开了。所有病人都查看完,主治嘱咐他去给603和其他两个病人换药。这个是怎么都推脱不掉的。
贺禾把贺旻排在最后一个换,准备他的东西时,磨蹭了三个换药的时间,最终慢吞吞地去挨那一刀。逐渐靠近病床的过程中,满头满脸的虚汗。
贺旻直直的躺在床上,双目盯着天花板,周身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贺禾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急忙调转视线。那眼里已没有光,没有生气。他见过的癌症病人也没有这样绝望的气息。轻轻的知会了一声‘换药了’,便不再言语。这个贺旻绝没有心情去注意周围的一切。所以贺禾不多说一句话,如此一来,被指控的可能性就小一点。
额头、腿部换下来的纱布仍是血淋淋的。贺禾端着这些往外走,恍然有一种感觉:自己这个施害者光明正大地拿着沾有被害者血迹的证物往外走,要去销毁一般。
贺旻拒绝同医生交流,哪里还痛,哪里好些,他抱着怎样都无所谓的态度,依从性极差。询问他的家人,反而让他在死寂的眼神中泛起痛苦的涟漪。主治最气这种不死不活的病人,本不应该跟他说他的病情——一般要等到家属来了谈,此时忍不住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了?如果好好配合治疗,努力复健理疗,还能够保持腿部肌肉不萎缩。现在这幅样子简直糟透了。”贺旻仍旧无动于衷。贺禾想他必定遭遇了比双腿残废还难以忍受的事,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悲惨的结果。
第三天,刚到科室就听到主治气呼呼地在骂:“老顽固,儿子差点死掉,什么事非得计较不可?”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冷笑,一会甩手觉得自己气的起劲才叫毫无道理。贺禾悄悄问旁边的护士,才知道原委。贺旻车祸中的钱包今天拿到了,通过身份证上的地址联系到了他的家人,是个老爷子接的电话,听到儿子出车祸,大呼死了才好,坚决不来医院,然后就挂断了。
“那到底怎么办?有家跟没家一样?他的住院费是怎么解决的。”
“前两天欠着,今天说是肇事者自首了,但是没有能力赔偿。伤者进行伤残鉴定以后,还是父母自愿付的医药费。”言罢,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贺禾觉得事情尤其严峻,也许是因为自己加了良心债进去的缘故。他如同前一天那样去给贺旻换药。601出院,602却做X线检查,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即将换完药的时候,贺旻张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贺旻这几天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很痛苦,“给我找点安眠药来。越多越好。”
贺禾脑袋飞速运转,合情合理的拒绝在此时是很容易的。只是讶异贺旻竟有自杀的念头。他方才打算启口,贺旻自己又补充了致命的一句:“不,要能够致死的量。”
“不行。”
贺旻终于拿正眼看他,逼的贺禾退后一步,“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了吗?”
原来他早就认出他了。亏他竟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贺禾被这一猛然的认知砸的眼冒金星。心脏已经跳到喉口,空气稀薄难以为继,不行两个字艰难地吐出,带着不平整的金属刺,刮剌出满嘴的鲜血。
“警察事故认定书还没有出来,事实不仅仅是他们看到的那样。你说呢?”
贺禾被逼的无话可说。此时求饶还有没有用。他低下头收拾旁边的医疗垃圾,一边不经意地说‘对不起’。太轻了,如果被忽略掉,那就当他没说,本来也是无用的场面话。说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他不想惹怒贺旻,急忙解释,“搞不到的。安眠药现在管的那么严格,何况我只是实习生,根本没有处方权。”
“去私立的门诊或是个人的小药店去。”贺旻的话简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你能不能别——”
“去跟警察说吧。”他好像累了,不想再说下去。
“我试试。”贺禾匆忙逃出去。内心焦虑不安。
接下去的两天,贺禾每次一进六号房间,贺旻总会幽幽地问一句,“好了吗?”贺禾也总是被吓得心惊肉跳。只能以‘即使是小诊所买这么多也会引起麻烦,要分几次买才行’这样真的不能再真的理由拖延。情形完全反转过来,贺旻成了那个威胁的人,而自己成了受害者。
贺禾是真的去买了。他太害怕不真正去做这件事会招致难以承受的后果。等聚到足够多的量——那些远比致死量还要多,因为贺禾生怕贺旻死不了会引出更大的祸端——他出骨科。
怕贺旻认为自己违诺,再回头找他时,得知他已经出院了。
事情结束了。贺禾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可是危机感过去,之前被遮盖住的内疚感不受控制地飙升。又是一个周末到来,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却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路过一个花圃,难得仍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口袋里塑料瓶中的药片在晃荡,响了又响。
贺禾凶狠地打开瓶盖,把药片全倒在手心,用尽气力扔向远处。那些醒目的白色散落在草间,提醒着死亡,绝望,痛苦和世间一切令人厌憎的味道。
如果当初这些药全让贺旻吃了,后来的发展是不是总好过现在的境地?
他牢记着贺旻的地址又能补偿和挽回什么。那个地方原是他赎罪的祭坛,现在却叫贺禾再也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