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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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霭城南郊是一大片瞧不到尽头的水泽,名望水。
盛夏时节正是草木繁盛,飞鸟在芦苇荡中肆意追逐嬉戏的大好季节。一艘破旧的渔船缓缓从水泽深处的芦苇丛里摇出,船首的汉子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的竹竿每一次都直插入水底淤泥。
小小渔船在他一撑一划间于弯弯绕绕的水道里稳稳前行。
“扑棱棱!”
一直尾随着渔船的几只鱼鹰在碧波里几番穿梭后扑腾到船上,高扬着脖颈,喉下皮囊鼓鼓,一条鱼尾还在鹰嘴中徒劳的挣扎。这汉子见了却并不上前,那几只鱼鹰含着鱼,眼珠子齐齐盯着渔夫,大约是瞧出汉子并不会来取鱼,喉咙里几声咕哝后,便一个个囫囵着将鱼吞食。
“打渔的,你这样怎么能抓到鱼?”蓝布帘子挡着的船舱里突然传出一个介乎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声音。
被问的船家听见这问话,嘴角弯了弯,抬手压压自己的斗笠,悠悠道:“呵,这打渔的法子多得很,何苦去抢那畜生的吃食。”
船舱里的少年轻笑,“你这船家倒真是有意思。讨生活的,难道还嫌鱼多?”
“旁人嫌不嫌我倒不知,只我自己可只愿要一条鱼。别的,便是送到跟前也没兴致。”那船家说到最后,不知有意无意末尾那几个字竟都上了重音。
少年轻轻嗤了一声,却不再接他的话,只懒懒趴在船沿,伸出细嫩如莲藕的手臂,一下又一下撩拨那碧绿的湖水。
渔夫又一次竹竿插底推动小船,他身子晃了晃,少年那被湖水浸润的手臂在他眼前昙花一现。
一滴滴的水珠子在少年细嫩白皙的臂膀下衬得愈发晶莹剔透。
船舱中的少年隐约听见那撑船的汉子的低喃。
“天,真是热啊。”
少年偏了偏头,应道:“是啊,这才刚进夏日呢,还不知要热多久。”
渔夫轻叹,只在心里道:傻子,我这热可和你的不同。
此后,阳光倾洒水上,除了那鸟鸣鱼跃声,小船上再不闻人声。
“碰”
船家将船停靠在一处小码头,他跳下船,用粗绳拉着船靠近岸边,随后将绳子系在码头边一个木头桩子上。
“小公子,到了。”
应声而出的少年提着一筐水货施施然探出身,看了眼那船家伸过来的手,身子微错面不改色的避开。
少年轻撩衣摆纵身一跃,人已经利落地跳上岸,青色的下摆半点不见沾湿痕迹。
船家一怔间,就见那少年随手丢过来几枚铜板。
“多谢船家了!”
船夫立在岸边,竟呆呆看那少年一点点走远。待瞧不见影踪后方低头看向手心里躺着的几枚铜板,那点少年身体的余温让他情不自禁的摩挲、放在鼻间嗅闻,似乎想要从中好好记住少年残留的所有气息。
“就快重逢了,碧山,你可还认得出我?”那船夫一个人喃喃几句后又自顾自笑出声,“以那呆子的眼神儿八成还得靠我自己啊。”
他叹息着,将那几枚铜板贴身收好。转身跳上船,竹竿一撑,一荡一荡地朝水泽深处划去。
楚痕提着那一筐水货回到王府时,王府管家正巧往厨房去吩咐午间膳食。这种事平常也不用一个堂堂的王府大管家来做,只因今日府中要设宴款待驻守北域回京述职的威海大将军。
“呵,今日大将军来时便说要尝尝霭城望水的河鲜。我早上便着人去望水采办,却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竟让六公子去了。”
楚痕笑了笑,故作不在意道:“左右我也在府中闲着,今日难得有事可做,还能去望水吹吹河风,这差事可是再好不过。”
“那可就有劳六公子了。”王府管家随口应了一句,对旁边站着的一仆役道:“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把筐子接过去,难不成真要六公子亲自送到膳房?”
“是!”
管家见仆役从楚痕手中接过筐子,又说了些面皮话,便领着仆役大摇大摆地走了。楚痕在原地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股的鱼腥味。他皱皱鼻子,知道今天有贵客在,这些人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折腾自己,索性回屋准备烧水洗澡。
楚痕在简易的澡间赤身裸体蹲着用瓢舀热水冲洗时,想起之前那渔夫。
他在去往几个相熟渔家所在水道的必经路上就见过他。
那人一个大斗笠将面容掩盖,人就那般翘着腿大大咧咧地半躺在船上,身边几只鱼鹰依次跃入水中捕鱼。一派闲散不事生产的模样,明摆着叫人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
待他买完水货出来,在小码头上等船时,那渔夫却突然将船划近主动和他搭讪。他有些诧异,更多的是好奇,在对方表示可以带他上岸后,他索性顺水推舟的上了船。只是上船时,他故作失衡往那渔夫身上倒。渔夫反应也快,一手撑杆另一手便牢牢将他扶住,却不知他趁这时已瞟了眼渔夫的容貌。
毫无特色。
或者说是,见过即忘。这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眉角满是皱纹。靠近了更是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水腥味,不论是谁见了,怕也只会当他是个普通渔家。
若是没那一双看似苍老的桃花眼,和他那与寻常渔子格格不入的气息,怕是谁也难以看出他的不对劲。
只是这破绽,未免太显眼。
楚痕唉声叹气着,取了巾帕擦脸。眼睛被布巾遮住光芒时,他脑子里突然又冒出那熟悉之极的桃花眼。
这桃花眼,楚痕平生见过不少,唯独有三个人让他难以忘怀。一个是今日所见的渔夫,另一个则是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神棍兄,剩下一个……楚痕脸上泛起些怀念,很快又被他压制住,那个人左右也见不到了,不提也罢。
不过——
楚痕突发奇想:“该不会,那渔夫就是神棍兄吧?”
如果真是这样,楚痕摸摸下巴,他恐怕就要再次重新估量这位专程凑到他面前找存在的仁兄的意图了。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挡门传来“咔擦”的声音。他脸一黑,想到他一生最大的黑历史经历。
“不会这么倒霉又来一次吧?!”
他一边迅速起身将一旁堆在凳上的外衣扯过,堪堪裹住身体,那挡门就被一个重物推倒在地。地上是个一身白衣染满鲜血的年轻男人,他扑倒在地,似乎已经用尽力气。这时候察觉到自己匆忙间选的地方还有其他人也不见半点慌乱,努力撑起身体抬眼看向楚痕,苦笑道:“看来扰了兄台沐浴,真是抱歉。”
这种时候最先说的是抱歉吗?!
楚痕对这位重伤人士的淡定表示佩服。
“你是谁?这一身难不成是进王府来行刺,却不小心失败受伤?”楚痕见这个人似乎没出现什么一见“美人”就退化成白痴的症状,微微放心的整理好自己的衣衫问道。
“呵,在下韩在野,确实是来此行刺威海大将军的。”
“……”
兄台,你不知道说话太直白会吓到小孩子吗?!我刚才的问话只是在开玩笑好吗?!你这样对一个陌生人坦白真的好吗?!
威海大将军陈不羁出身武将世家,祖上原本是驻守东北与天芒相接的边界山脉。只因他父亲那一辈从属的岛国北淼策动北域水部一同反叛,晋遐王只得将离北域最近的陈家调去镇压。这一去,父子两代便在北域待了几十年,直到近来北域新王登基,重新与晋遐订下臣属条约,才得一次回京的机会。
陈不羁来见镇国王爷时,已是他回京半月后。打的由头也是想与镇国王府联姻,他膝下有一独子,正值娶亲年纪,而镇国王爷的三女儿刚好在选人家。旁人看来,这是陈不羁回京后为自己将来仕途选靠山。
当今圣上年纪不小,按理巴结太子更适当。但全晋遐都知道,太子无论才学武略都不及自己的胞弟裴青杉,本来这弟弟若肯帮自己兄长倒也不至于让太子势微至此,只可惜这裴王爷天生风流,七窍玲珑心都送给了美人,于权势毫无兴趣。以至于数年下来,镇国王爷日渐做大,隐隐有晋遐王之下第一人的劲头。
这镇国王爷一招亲,上门的达官贵人自是多,区区一个刚回京根基不稳的陈将军在这之中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这只是不能与外人道的寻常,内里,这陈不羁和镇国王爷却是几十年的老相识。
“多年不曾回霭城,这望水的新鲜河鱼可是你当年最爱,如今回来定要多尝些。”镇国王亲手为陈不羁布菜,陈不羁也不扭捏,执著夹起碗中鱼肉便吃。
“还是王爷想着微臣,连微臣当年所爱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们毕竟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今日也是家宴,你还说什么臣不臣的,莫不是故意来给大哥难受?”
陈不羁见镇国王显出几分怒色,慌忙放下筷子赔礼,“是弟弟思虑不周,光顾着兄长如今身居高位,自当谨守礼数,却薄了你我兄弟情分,我这就自罚一杯,望哥哥勿怪。”话落,爽快得喝下杯中酒,一示杯底。
如此几番后,两人渐渐将话题转向正事。
陈不羁放下筷子,喟叹道:“这些年在北域虽是艰辛,时时想着回京来见见兄长,但真回来却甚是放心不下。”镇国王举壶给两人的酒杯斟满,道:“莫急,再过些时日,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有兄长在,弟弟自是不担这心。只是圣上借着北淼新王一事,说是要我回京享福,却顺手将弟弟调教多年的水部给了别人,这口气……”
“凡事多忍。你这时候回来放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那皇兄虽然年纪大了,人却精明着。这几年看我势大,却始终不曾对我露过脸色。他这位置可不是顺顺当当拿下的,如今的局面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我们现在,只能等。”
“是。”陈不羁也知道现在的天下还是老晋遐王的,镇国王虽然已算只手遮天,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那老晋遐王,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为自己的儿子留下什么后手。
陈不羁这时候又想起镇国王前些年娶的二夫人,便道:“另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镇国王爷见他脸色,也猜到他要说什么,便道:“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当讲的,只管说吧。”
“是关于那桃泽废帝的。弟弟此番回京路上意外探到一事,哥哥的那便宜儿子似乎不太老实。”
“哈。”镇国王执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光芒大盛,他哼道:“当初收留他们母子,要的便是他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