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心》结罗

35、裂心番外 鸩

　　鸩
　　鸩有多毒？
　　不比人心。

　　那是一个极精致的玉瓶。
　　漆黑的颜色，雕刻着极其精美的花纹，一丝一丝，远远的望去，高低不同的凹凸线条让看得人以为是女子柔软的发丝缠绕其上。
　　他的掌心是一瓶鸩酒。
　　鸩是黑鸩，鸩酒中的极品，性烈而缓慢，寄于人的发根，用漫长的岁月慢慢的慢慢的，把人血化尽，觉察不出。
　　李建成的唇间有一丝奇妙的笑意，头上的玉簪反映着漆黑玉瓶上的闪光，有一种近于诡艳的美丽。
　　有那么一个瞬间，站在他身后的齐王元吉觉得自己兄长的长发就和这玉瓶的纹路一样，美丽而不祥。
　　“元吉。”大唐太子的声音温柔的唤着自己四弟的名字，后方的青年无意识的颤抖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
　　“明天请秦王到我这东宫赴宴吧。”
　　李建成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掌心的玉瓶，温柔的眼光没有一瞬离开。

　　李世民的手上摊着一纸请柬。
　　几乎薄如丝绸的纸上是极端正的隶书，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手笔。
　　他很认真的看着请柬，一字一句烙印似的看，末了，唇角弯起一丝奇妙的弧度。
　　身后有细弱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观音婢。”他叫着爱妻的名字，把请柬递了过去。
　　身后的女子无声的看完，递回了给他，然后李世民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您怎么想呢？”
　　“宴无好宴。”托着下颌，李世民说道，眼光离开了请柬，投到了远处几上盛开的牡丹。
　　“那您打算怎么应对？”
　　李世民却没有回答长孙氏的这个问题，他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要设宴杀掉我大哥，你觉得我会用什么方式？”
　　他轻松的问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长孙氏的声音却依旧温柔淡定，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天气。“毒杀。”
　　“什么毒呢？”
　　“鸩。”
　　李世民笑了起来。鸩是天下剧毒第一，饮者立毙，“果然是鸩，也是呢，大哥从小就对我好，他怎么舍得让我多受苦，自然是用这种立毙的剧毒。”
　　他若无其事的说完之后，又看了一会儿那盆去年李建成送的牡丹，悠悠开口，“……你说……这什么样的东西吃了之后会有和鸩毒一样的发作症状，对身体却没事呢？”
　　长孙氏的声音依旧温柔，“乌毒。一样的毒发症状，回来却最多不过喝一副汤药。”
　　李世民点了点头。

　　手中是琉璃玉杯，内中是漆黑酒液。
　　酒做玄色，奇香扑鼻，耳畔是妖娆歌声，月亮从舞娘五彩的袖子中间洒下清辉，倒映在玉雕的杯子里。
　　李世民看着兄长举杯向自己这边遥遥走来，长身玉立，脊背挺得笔直。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玄衣龙纹，广袖飞舞之间，那年长自己八岁的大唐太子竟有随时都可能随风飘去的奇诡之美。
　　慢慢的，那人向他走来，细长优雅的眼看着他杯中涓滴未动的酒杯。
　　然后，微笑。
　　“二弟，嫌大哥的酒不好喝吗？”
　　“耶，怎会。”他也笑意盈盈，那样手足情深，亲厚无比，“不过，大哥，想要平白让小弟喝了这杯酒，可不是那么简单哦。”
　　如剑的眉峰一挑，李建成执起玉壶为自己倒了慢慢一杯，“大哥先干为敬如何？”
　　他却伸手，挡下了李建成即将就口的杯，两双仿佛的眉眼相对，微笑，“大哥，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那是异乎寻常温软的口气。居然让李建成想起了久远之前那个还是少年的弟弟赖在自己膝头不肯起来，非要自己为他奏一曲琴歌才肯放手。
　　倏忽，眉眼中有什么在月光之中闪动，他笑了，放下杯子拍手，旁边会意的侍从早搬来古琴清角，修长的指头按在冰白的弦上，微一拨动，清冷的乐音就仿佛冰冷的泉水，渗入体内。
　　太子李建成琴艺本就是天下闻名，衬上这夜色如水，月光如泪，分外让人痴迷。
　　忽然，有笛声相伴，李建成微一抬眸，对面的二弟从袖子里取出了笛子，与他相合。

　　犹记得幼时嬉，竹叶儿响彻长干里，大郎绕树寻摘李，二郎去端簸箕。
　　小时候的童谣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浮上了心头。
　　忽然一声极高的尖音，李建成冰白色的指尖忽然渗出一点血红，他看着李世民，无所谓的微笑，“弦断了。”
　　“心不静。”他安静的笑，回答。
　　“……因为月色太美。”李建成起身，李世民却提早他一步捧起了杯子递到他面前，温柔微笑。
　　“大哥，小弟敬大哥一杯。”
　　瞬间，李建成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李世民递上的，是刚才李世民自己的杯子。
　　有鸩酒的杯子。
　　他从容接过了杯子，看李世民捧起了另外一个杯子，李建成忽然问道：“李世民，大哥的酒如何？”
　　“绝世。”
　　“只要二弟喜欢就好。”
　　说罢，他举杯就唇，淡妃的唇上已经染滴上暗红酒液。肩上却忽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一声脆响，酒杯跌落在青石地面，暗红的液体宛如是什么凝固的鲜血。
　　“……小弟不胜酒力。”整个人靠在他肩头，李世民笑得孩子一般仿佛。
　　李建成看着他朗朗而笑，“可惜大哥现在可没有把你抱起来送回房的力气了。”
　　终究……还是舍不得他死么？李建成看着李世民的眼，那么晶亮漆黑深不见底。
　　不，李世民只是判断，现在，不是要他死的时候而已。
　　唇角不可抑制的弯起弧度，任凭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撒娇一般抱住自己的腰，非要自己送他回房。
　　揽着李世民的肩膀刚走过宴席的一半，忽然他怀里的青年颤抖了起来，下一瞬，一口红中带着诡异漆黑的鲜血喷在了地面上！
　　“秦王！”
　　“太子！”
　　奔涌而上的人们分开了二人，李世民的部属愤怒的护着李世民立刻离开，另外一批人则把他围护了起来。
　　“退下。”他只是挥挥手而已，侍从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抗这个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命令，只好讪讪离开。
　　刹那间，明月清辉不减，刚才的名利熙攘却落了个干干净净，杯盘狼藉，映照着地下一摊鲜红玄黑。
　　李建成知道自己下的是发作缓慢的黑鸩，不是即刻发作的鸩毒，这一切不过是李世民自己的圈套。
　　无论他有没有备下这杯鸩酒，都会有今晚这一滩鲜血。
　　不错的计策。
　　他赞许的点头，踱到李世民座前，左右仔细的看看，然后拿起了那只被遗忘在桌子上的笛子。
　　他伸出手去抚摩笛子的吹口，以极其温柔、仿佛多年之前曾亲手抚摩李世民睡颜一般的姿态，轻轻一拂，然后，冰白色的指来到妃色的唇边，舌尖轻扫了一下。
　　片刻之后，唇角一丝鲜红中带着玄黑的鲜血流淌而下。
　　果然。
　　“大哥！”不放心他回转来的元吉看到这一幕被骇得大叫起来，扑过去刚要唤医生，却被李建成挥手制止。
　　“不必了，乌毒而已。”他淡然的说，信手用衣袖擦了擦，金色的腾龙沾染了鲜艳的血色。
　　说完，李建成若无其事的回头，看向元吉，“下次找个别的机会吧，这种方法杀不了李世民，只怕以后同样的都不行了。下次大可以试试用天降祥瑞啊，天象什么的理由能不能杀了李世民。”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叫着李世民的声音亲切温柔，仿佛哥哥正叫着最疼爱的弟弟。
　　和一旁不安的元吉向内走去，走到自己座前，李建成顺手抄起了面前装满鸩酒的玉壶，随手一扬，全倒入了池中，刹那，被酒香引导，一群鱼儿齐聚于血红酒液之下。
　　李建成悠悠的看着鱼群，忽然开口，“元吉，你知道吗？”
　　“嗯？”
　　“任何王朝的兴盛和开创，都需要鲜血。”他有趣似的看着鱼群聚集，温柔微笑。“杨家的血、宇文家的血，没有道理不加入我李家的血。”
　　他转身，非常温柔的看着自己母亲所生，最小的弟弟，“我很高兴的一点是，无论是我的血还是李世民的血，都足够优秀，足以让我大唐兴盛百年。”

　　各路的探问人马跟走马灯一样来去仿佛。
　　李世民把一个濒死的中毒扮演得很称职——躺在帐子里睡大觉。
　　长孙氏把一个妻子扮演得很称职——无声哭泣，几度昏厥。
　　然后等把所有人都送走了，夫妻二人聚集在一起用饭。
　　“没想到陛下居然对这次事件不痛不痒。”长孙氏温柔的叹气。
　　“因为现在让两个儿子都活着彼此牵制比较好啊。”李世民安抚的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
　　“……不过……”美丽的女人忽然放下碗筷，修长的指头抚摸上丈夫有些苍白的面容，“……下次，就算是假装……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如此虚弱的样子，好吗？”
　　握住覆盖在自己面容上的手，轻轻抚摩她红肿的眼睛，李世民什么也没说，点头。
　　长孙氏笑了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酒液是清澈的金黄，李世民却凝视了酒液片刻，忽然，他抬头，眼神看着长孙却又没有看她，语气也是极其微弱的飘忽。
　　“……他给我的是鸩酒。”
　　“然后呢……”长孙温柔的回应。
　　“……不过，是缓慢发作的，黑鸩。”说完，李世民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摇头，继续吃饭，仿佛自己片刻之前没有说过这句话。

　　原来，你希望看我慢慢的，为你耗尽鲜血而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