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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小和尚与小白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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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从前?的确是从前,几十年前,约莫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即位那会儿。
山?有山,无名山。无名山其实是有名儿的,宋末时期,有一爱国诗人偶然路过此处,心生感慨,义愤填膺地取了个骚包名儿,曰:无金山。后金兵占领此处,完颜怒,朱砂大笔往呈本上一划,无金山没了,成了座无名山。
庙?无名山里也有庙,小庙。供奉的是个连庙里住持都叫不出名来的造孽菩萨。
至于和尚嘛,有,就一个,住持他老人家,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须眉毛还老长的疯癫老秃驴。
那一年春暖花开,庙里断了香火钱,老秃……老和尚发现米缸里没粮了,便拍拍衣摆,带上家伙就要下山骗钱。哦,不,是化缘。
走至半山腰处,老和尚只听前方的凉亭内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孩啼哭,心生疑惑,便上前探个究竟。果不其然,颓败的凉亭正中间有方石桌,只见石桌上放有竹篮,篮子里用棉布包裹的正是个不足一岁的婴孩。
和尚双手合十,痛心疾首:“善哉善哉,好生可怜的孩儿。天煞个不得好死抛儿弃子的混账爹娘。”念罢,上前掀开婴孩身上的棉被,对着光溜溜的小身子打量半晌。小婴孩见状,咯咯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冒出头的小乳牙。老和尚白须长眉飞了飞,念道:“原是位男施主……也罢,我与施主既是有缘人,便收施主做个徒弟,施主意下如何?”
小男婴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嬉笑着打量老和尚半晌,小爪子在半空中扑腾,顺道扯了把和尚老长的白眉毛。
至此,这个打小根正红苗的男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和尚拐进佛门,做上了小和尚。老和尚给其一法号,曰:寂深。
寂深一岁,正是牙牙学语满地乱滚的时候,老和尚翻出个小木鱼摆在他面前,美其名曰要教他念经打坐。寂深小小的爪子攥着木鱼棒槌,左旋三圈,右旋三圈,小嫩嘴一张,棒槌头就往里塞。“寂深。”老和尚低眉,严肃地盯着他。小寂深咯咯一笑,从小嘴巴里取出棒槌,顺带出一串哈喇子,二话不说就向老和尚光溜溜的脑袋上敲去,咚咚,咚咚咚。老和尚叹口气,终是明白自己对牛弹琴,伸手便将小寂深的头掉转过去,让他爬走了。
寂深三岁,正趴在木桌上认真扒拉米饭,老和尚走过去,摸摸他光溜溜圆啾啾的小脑袋,循循善诱道:“寂深阿寂深,为师给你烫几个戒疤如何?”小寂深抬起粘着饭粒的肥嘟嘟的小脸,眨着双会放电的大眼睛,一派天真:“师父,戒疤是什么?”“喏,这就是戒疤。”老和尚说着,将自己天灵盖上的两排戒疤凑到寂深面前。“哇,好厉害。”小寂深两眼放光,扯着老和尚的衣袖不撒手,“师父给寂深烫戒疤吧,寂深也要戒疤。”……一刻钟后,寺庙内传来小孩哭天抢地的嘶喊声。老和尚腋下死死夹着小寂深,右手握着燃香就要将红通通的香头往寂深的天灵盖上摁。小寂深哇哇大哭,逮准机会,一口咬上老秃驴的手臂挣脱开来。小寂深扁着嘴一边哭喊一边往外跑:“哇……师父是坏蛋!呜呜,师父要烫寂深,寂深讨厌你!……”
次日,小寂深正敲木鱼,老和尚推门进来,见小寂深一脸戒备,便摸摸他长出些许头发的脑袋,说:“寂深阿寂深,你的三千烦恼丝又冒出些来了,为师给你剃掉吧。”“碰”木鱼棒槌砸到老和尚脑门上,寂深跐溜一下躲到十米开外,戒备道:“寂深不剃,师父不许摸寂深的头!”此后,无论老和尚如何诱骗,都接近不了寂深的脑袋半步。眼见寂深那一头黑幽幽的秀发是越长越长,老和尚只得让一步,让他带发修行。小和尚寂深半还俗,成了个披头散发的假和尚。
寂深五岁,从前温顺如猫咪般的小可爱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烫戒疤那事给吓的,总之,其调皮捣蛋爱折腾人的性子是越发见长。这日夜间,窗柩下油灯里的灯芯噼里啪啦燃烧。老和尚盘腿坐在佛像前打坐,小寂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果不其然地发现他那自诩虔诚的师父正在菩萨面前打盹呢。小寂深嘿嘿阴笑,从背后掏出一把剪刀……次日,寺庙被老和尚的尖叫震得险些破了顶。小和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做个嘘的姿势。老和尚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掀开小寂深的被子,指着自己光秃秃的眉毛怒吼:“说!是不是你干的?!”可怜他留了大半辈子的白须长眉,就这样没了!小寂深努力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喃喃说:“师父是出家人,不该留烦恼丝,寂深就把替你把它剃掉了,不用感谢我哦。”老和尚一听,险些没吐血,气极之下从院子里找来一把扫帚,抡来就朝小寂深打去。小寂深一看情形不妙,跳下床赶紧开溜,老和尚在后面追得呼呼直喘:“孽徒,顽劣!看为师不好好教训你!气煞我也!”……
寂深七岁,爱好捡破烂,每日上山捡柴必能带回一破烂。这天日落西山,小寂深放了柴火,还没进屋就在外面嚷嚷:“秃驴秃驴,快出来看,我捡到宝贝啦!”庙里念经的老和尚短短的白眉飞了飞,踏出屋子:“没大没小,说了多少遍,得叫为师师父。”这孩子,越大越没规矩。站在屋外的小寂深咧嘴一笑:“我捡到好东西了。”说罢,收在背后的双手伸到老和尚面前,手里还夹着个白绒绒的东西。老和尚定眼一看,险些吓尿。大慈大悲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这这这这分明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白皮小老虎!小寂深拎着小老虎使劲摇了摇,黑珍珠似的大眼睛笑成月牙儿,对老和尚道:“你看,好可爱的小虎儿,我们收养他吧。”老和尚吓得浑身颤抖,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清,他当然不是怕这只巴掌大如山猫一样的小家伙,他怕的是这小虎儿家老娘!万一母老虎找上门来,可有得对付的!而显然小寂深手里的白皮小老虎及其暴躁,喉咙里发出嘶嘶的闷吼声,张着嘴就要逮住小寂深的手臂往死里咬,奈何小寂深灵活好动,一双手抓着它死活不安分,每每让它落空。“孽……孽徒!还不快快把它给我扔了?!你这样会招来杀生之祸的!”“怎么会?”小寂深咯咯笑道,旋木槌似的捏着小老虎的脑袋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惹得小老虎愤怒吼叫,看得老和尚心惊肉跳,小寂深却道,“你看你看,小老虎多喜欢我,还撒娇哩!”老和尚一顿,仰天咆哮:你哪只眼睛看出它是在撒娇阿孽障!总之,无论老和尚如何苦口婆心地劝阻,小寂深就跟迷了心窍一样,是养定这只脾气暴躁的雪白小老虎了。并且还在小白虎脖子上栓根麻绳,走到哪拖到哪,看得老和尚心惊胆战,暗道自己养‘虎’为患,早知当年就不把这孽障带回来,由他自生自灭得了。
从此小白虎成了小寂深在佛门净地唯一的玩伴……不,准确的说,是玩具。任谁都看得出来,小白虎在寂深的魔爪淫威下有千百个不甘愿,只恨不能咬断脖子上的麻绳与小寂深大战三百回合。可小寂深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小白虎喜欢他的表现,所以越加疼爱小白虎,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麻绳绑在腰杆子上,他兄弟俩上天入地生死相依。
昼间,小寂深上山捡柴,把麻绳往腰间死死打个结,小白虎往背篓里一放,背着他的兄弟就上山了。老和尚目送他远去,不由双掌合十,暗道:阿弥陀佛,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一整天,小寂深背着小白虎走过一道道山路,踏过一条条小溪,对着小白虎谈天说地,笑得乐不可支。殊不知在背篓里挣扎累了的小白虎早已熟睡过去。
傍晚,小寂深于青灯下识字读书抄写经文,麻绳被小寂深栓在腰上,小白虎哪里也去不了,蹲在案几上,特嫌弃地看着他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再一看小寂深那副认认真真的模样,眼神越加嫌弃。小寂深呵呵一笑,大眼睛成了弯弯月牙,自豪说:“小虎儿小虎儿,你看,我今天抄了满满两页纸咯。”小白虎眯了眯眼睛,哼一声高傲地转过头,不予理会。“呵呵~”小寂深摸摸它的小脑袋,“你也高兴吗?好兄弟,真可爱!”
是夜,小寂深抱着小白虎进被窝,小白虎在他手臂里卵足了劲挣扎,无果。入春时节,夜凉,小寂深深怕小白虎冻着,把小白虎死死抱在怀里,用被子捂住他俩,险些没把小白虎憋过气去。窗外月华撒下,小寂深白嫩的脸颊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辉,他弯着眼睛笑说:“小虎儿啊小虎儿,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白虎打了个哈欠,背过身睡觉,全然不理会他。小寂深兀自想了想:“唔,你一身雪白雪白的,就叫你小白吧?”小白虎嘴皮往上抽了抽,全当没听见。
说啥就是啥。第二天一大早,刚睡醒的小白虎就被风风火火的寂深拖到案几前,寂深扯下小块床单铺在案几上,认真在破布上写下丑不拉几的“小白”俩字。小白虎“噔”地睡意全无,屏气凝神的防备着他。小寂深洋洋得意,献宝般把那丑陋无比的破布凑到他面前得瑟:“看,好看吧?我把他挂你身上,以后别人看见了就知道你是有主人的,就不会伤害你了哦。”小白虎怒目圆睁,在他手里拼死挣扎扭动,大有他敢给它挂上这奇丑无比的东西就和他拼命的架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成功,小寂深只得作罢,为此还落寞了一整天,小白虎见状,哼地高傲扭过头,一副以胜利者自居的模样。
自从小寂深养了只来历不明的小白虎,老和尚的日子过的是提心吊胆,日夜在佛前祈祷,只祈求那小白虎的老娘千万别找上门。这天只听小寂深在自己屋里嚷嚷“秃驴快来秃驴快来”,老和尚眼冒火星,脸色如霜地进屋,沉声道:“叫为师师父!”小寂深眨眨可怜的大眼睛,往旁边挪两步,露出身后的小白虎:“秃驴,小白不肯吃东西……他来了这么多天了,一粒米也不肯吃……”老和尚一瞅,阿弥陀佛个孽障!这混小子竟把白花花的米饭喂给那畜生吃!老和尚气极,忙深呼吸:上苍有好生之德上苍有好生之德!老和尚平下心来,见瘦骨嶙峋的小白虎已然不见初来那般油光水滑敦实结实,便道:“这孽畜是个食荤的东西,你怎能喂他斋饭?善哉,速速把他送回去,让他在野外自己觅食罢。”“食荤?”小寂深自动忽视后一句话,抱着小白虎自个儿琢磨去了。数个时辰之后,老和尚就尝了说大实话的恶果。老和尚见精神萎靡的小白虎一个下午就恢复过来,神采奕奕地还打着嗝。老和尚当下便觉得奇怪,叫来寂深,仔细询问才知,原来是这孽徒为了喂饱白虎竟私自宰杀山里的野鸡!听闻此事,老和尚气的眼冒金星,命其跪在佛祖跟前狠狠地抽了他一顿!这混小子竟为了一畜牲范下杀戒,怎可轻易饶得他?!孽障!孽障!老和尚这次下手够狠,夜间,小寂深顶着满身红杠子缩在被窝里,疼得直抽噎。小白虎就蹲在他脑袋边,月光撒下,给它那层白皮度了层淡淡的银光。小寂深抹一把泪,摸摸小白虎的头:“小白乖,师父不让我杀生,我就不杀了。赶明儿我下山化缘,专给你讨些荤食吃。”说罢,捞过小白虎抱在怀里就睡了。黑夜里,小白虎那双属于野兽的金瞳流离璀璨,直直盯着小寂深熟睡的小脸。
春去秋来,小白虎被小寂深用麻绳这么一绑就是大半载。小寂深每日捡完柴火便下山化缘讨荤食,自我觉得给小白虎吃得好喝得好,没让它受过半点委屈。这大半年过去了,普通飞鸟禽兽有半年光景足够长大,可小寂深就纳闷了,自己的小白半点个儿都没长,跟刚捡回来时一模一样。小寂深不解,遂问老和尚。老和尚看着巴掌大点的小白虎也纳闷,只能说这只畜牲是个山间野怪,长生不老,劝小寂深速速扔掉以绝后患。小寂深粉嫩的小嘴儿一撅,全然不理会,只当那老秃驴为赶走小白而吓唬他呢。
然而,世间哪有不散的宴席?小寂深以为能一起生活到老的小白虎终是不见了。
那日清晨,老和尚在院子里扫落叶。天气转凉,枝头最后一片叶子也枯萎落光了。这原是个祥和安宁的清晨,殊不知,房内却突然传来寂深惊恐的尖叫。老和尚被震得抖起来,忙抡着扫帚怒气冲冲地冲进小寂深的房间:“孽徒,大清早的乱吼什么?!”小寂深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腰上依旧绑着麻绳,绳子另一端却空空如也。小寂深拎着显然被咬断的麻绳哭道:“呜呜,师父,小白不见了……呜呜……”老和尚仔细一看方才大悟,原是经过了这大半载光景,麻绳早已破损,再加上小白虎日夜磨咬,终于在昨儿个夜里弄断开来,得到自由的小白虎连夜就逃走了。小寂深挂着两眼泪抽噎:“小白走了……呜……师父,小白不要我了……”老和尚叹口气:“瞧你那点出息,起来。有聚既有散,世间诸多生灵皆有自己的命数,不可强求。”可不论老和尚如何开导,小白还是不见了,任他说再多,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没有了小白虎的寂深精神萎靡不振,每日捡完柴火后便把自己关在房内,茶不思饭不想,以前笑脸迎人的肉肉小娃娃不见了,整个人消瘦了大半圈,眼中都没了神采。老和尚只得暗叹,那小白虎定是个妖精,勾去了他乖乖徒儿的魂魄。
这日清晨,大雪方歇,天刚亮,窗外的院子铺满了亮晃晃的皑皑白雪,温暖的阳光撒下,给白茫茫的世界镀上金光。小寂深迷迷糊糊地从炕上爬起来,无心赏雪,萎顿地穿好衣物,准备去打扫佛堂。今天是小白虎消失的第五天,小和尚仍对它心心念念。
“嘎吱”一声打开房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小寂深冷不禁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白茫茫的院子正中央,那树寒梅竟冒出了些微粉嫩的花苞,一粒粒点缀在树丫间,于寒冬白雪中摇曳。小寂深清澈的眸子一亮,连日来阴暗的心情也开明不少。
不远处有人在对话,小寂深寻声望去,只见院子门口站着那老秃驴,背对着他,低头似乎在对谁说话。待到老秃驴稍稍侧开了身子,小寂深这才看清是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小寂深很少能接触陌生人,他从未见过穿着这般高贵的孩子。不远处正跟老秃驴对话小娃娃穿着一身雪白的貂皮大氅,袖口领口皆是油光水滑的白色貂毛,大氅下一身白衣,似乎要与院子里的雪融为一色。光看那行头就知道价值不菲,这小孩定是个富人家的孩子。
远处的小孩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往他看来。咯噔一声,小寂深呆了。那高贵的娃娃肤若白雪,唇如红樱,一双桃花似的黑瞳隐隐袅绕着金光,在万千白雪中,精致如一尊水晶雕像,美得不似凡人。小孩意味不明地对他咧嘴一笑,脸颊两个小酒窝煞是迷人。只见他递给老和尚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朝老和尚点头致意后便往他这里走来。
水晶娃娃走到他面前,微抬头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小寂深低头,这才看清这孩子居然还有两颗虎牙,这么咧嘴一笑,让小寂深觉得他煞是邪恶古怪。
水晶娃娃就这么盯他,忽而一字一句念他的名字:
“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