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入昙》花朝叶暮

9、莫问如是

　　9、
　　第二日，梅管家来报说如意又失踪了。梅无念站在窗前手中摩挲着那个空盒子没有做声，他知道这丫头是跟着玄机他们身后跑出去的。隐隐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比如意大十岁，母亲早逝，所以说如意既是他的妹妹又像是他亲手带大的女儿。
　　“梅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小姐会明白少爷一片苦心的。”梅管家立在门边，看着他孤寂修长的背影叹道。
　　“对了，山庄外有两人求见，说是老爷故交藿城白府人氏，前来借宝救人，不日归还。”
　　“他们要借什么？”
　　“好像是夫人的锁魂扣。”
　　“不借，让他们走。”梅无念垂下眼皮，淡漠地道，“派个人跟着，若见到如意，护她安全。”
　　万念山庄山门一辆马车边，两个中年男子立在檐下，远方一大片梅林埋藏在灰蓝的晨雾中，山雀时不时叫几声，显得更加静谧。
　　云彻苦笑道：“老白，听说梅隐寒已经不在人世，咱们这趟来可能要空手而归了。”
　　白梅衣沉默，带着斗笠看不清表情。
　　“你们是什么人？”门内突然传来一个女声。
　　两人齐齐转身，见山庄大门开出一小道缝隙，一个蓝花白底素裙的女子正立在门边看他们，女子容颜姣好，只眉目间依稀见沧桑，见他们俩不由得诧异。
　　“云彻？！”带着几分不确定，女子呼出声。
　　梅姑其实是出来追梅如意的，第一次听这丫头冒失地跑出去玩让她担心了很久，现今终于回来了，没想到与无念吵了一架又要跑出去。走至门口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声，不由打开门看看，结果见两个人背着她站在门口，听着声音有几分熟悉不由开口询问，孰料，居然是他们。
　　“夫人认识在下？”云彻也不由得惊疑，要说江湖上云家堡前任堡主与万念山庄是有几分交情，但他也才第二次来这里，而眼前这女子，若说是梅隐寒的妻子那显得年轻了些，若说是如今梅无念的妻子那也不可能，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一眼认出他来？
　　“咳，失礼。上次见云公子记忆深刻，不才叫了出来——梅夫人是我救命恩人，某受其所托，如今在庄中照看庄主与小姐，并非什么夫人，唤我梅姑便是。”梅姑被云彻猜疑的眼神一激，顿时回过神来，笑着解释道。
　　她说着看向一旁未发一语的白梅衣，神色多了几分复杂。
　　“这位是云某朋友，藿城白梅衣。”云彻见她看着白梅衣，忙介绍道。
　　梅姑朝他点头作礼，随即问道：“不知两位到访所为何事？”
　　或许是云彻的错觉，他觉得眼前女子在认出他两人之后，说话间微微带着几分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激动？紧张？
　　“我们是为借宝而来。扇儿——也就是梅衣长媳三日前意外昏迷，大夫说可能是离魂，因此……前来借庄中锁魂扣一用。”
　　“长媳……”梅姑喃喃自语，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微微蹙眉，“不瞒两位，锁魂扣如今在小姐手上不能轻易取下，况且她如今……正与其师兄在外游玩。”
　　“那庄中可还有其它宝物可以聚魂？”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梅姑歉然一笑。
　　“咳咳，云彻，我们再想想其它办法吧！”白梅衣拉住还要上前询问的云彻，“若真的无法解救，亦是小云的命！”
　　“你如今倒想得开，扇儿一死就是一尸两命！你早年没了如是，现今再没了儿媳和孙儿……你这没骨气的家伙……”云彻拍开他的手，转身往马车而去。
　　白梅衣望了万念山庄的门匾一眼，轻轻一叹，与梅姑道别：“如此打扰了。”
　　“梅衣——”就在他转身时，女子的声音蓦地响起。
　　白梅衣顿时怔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转身，“你……”
　　“云儿他……现在如何？”她看着他，语声轻柔。
　　山风拂乱了女子额间的碎发，他隔着斗笠纱帘能看见她那熟悉的眼神，这种眼神……他以为他已经快要忘记，偏偏每次在脑海里都是那般的深刻，深刻到了骨血里，好像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甚至是永生永世都难以忘却的记忆。告诉他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子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最浓重的一笔，他们曾经青梅竹马长大，后来又携手相约到老，然而命运捉弄，终是生离别、死别离……
　　人生八大悲，最重不过伤离别、求不得，但谁又知道曾经拥有过失去的痛苦才更为痛苦，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难怪，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来不曾梦到你……我以为你在恨我、怨我，怨我不守誓言，怨我背信弃义，怨我不为你讨回公道。你这臭丫头……好狠的心，让伶仃孤独，凄凉终老……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哪怕是写一封书信……你怎么答应我的？”他说着，摘下斗笠，朝她缓缓走近。
　　梅姑，不，应该叫莫如是怔然看着他那张依然美得令人窒息的熟悉容颜，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说她忘了誓言，你呢？你可知在她心里，无论别人如何逼迫她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你答应过她啊——只此一生唯娶如是一人，你做到了么？”
　　她闭上眼，试图平复起伏的情绪，“你可知道，在她死前那些人是如何要挟逼迫她？你可知道，当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变了副模样满身病痛倒在乱尸岗上是什么感受？你可知道，她千方百计终于打听到自己丈夫孩子消息时却闻丈夫新娶，儿子唤他人做娘是何感受？你说她没去找过你？她怎么会没去过？可是她那副模样谁又肯相信那是莫家的女儿白梅衣的妻子？她千里迢迢走回藿城，然而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连她的父母，都以为她是乞丐骗子，不肯出来认她……”
　　“她满世界地找白梅衣，在白府门口守着，在白家云家商铺守着，可惜好像一时间能相信她的人都消失不见了一样，那是她的噩梦……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在白府门口等了多久，再醒过来时已被一位妇人所救，她留在了那位妇人身边，因为这位夫人有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
　　“或许人都是要遭遇什么，才会明白更多。她自小娇生惯养，笨手笨脚，不懂琴棋书画，不会针黹女红，因为有人宠她纵她，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要紧，可是当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渐渐也就什么都会了。”
　　“别说了，如是。”白梅衣终于禁不住几步上前搂住她，如同少年时她受了委屈般，紧紧地抱着她，“如是……唉，如是……傻丫头……”
　　他一直都在想，等自己子孙满堂后命赴黄泉，再见如是时会有什么反应，原来当她真的站在自己眼前时，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不想说这二十年的相思折磨，因为她经受得未必比自己少，他不想说着二十年的愧疚怅然，因为那些言语是如此空白无力……
　　他们在最相爱的时候分离，回想曾经都是苦涩的甜蜜，然而往事里那个无忧无虑、活泼爱笑的莫家小姑娘、他的幼妻终究被迫历经沧桑。
　　云彻坐在马车前赶车的横板上，看着那一对相拥而泣的璧人，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二十多年前新人交拜衣冠楚楚的模样……年少懵懂时不知愁情，待到明白了，那语笑嫣然的少女已嫁作人妇，爱慕，嫉恨，后悔，二十年的蹉跎是否值得？
　　其实她从未属于他，从未拥有，何谈失去？
　　……
　　梅如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永清，混沌间等她回醒，已经立在那条小巷门口，青山给她开的门，诧异地看她一步步走入小院。
　　月冷寂无声，院中两株金桂不知何时已开了满树，小巧而精致的花朵一簇簇地紧挨在枝头，馥郁袭人的香萦绕了整个院落，或许再过几天，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掉落干枯，如同东屋榻上那个渐渐流失生命的女子。
　　白沐昙的屋子还亮着烛火，他有熬夜看书的习惯，而她因为在他身边久了，渐渐也养成给他熬宵夜的习惯，想着她已往厨房小步走去，或许这是最后几次为他熬宵夜了。
　　厨房灶边储物的罐子里里有一包干桂花，那应该是青渊帮她晒的，她最爱桂花糕，罗扇知道后曾经答应教她制作桂花糕，然而现在恐怕也没有机会去学了。
　　淘米生炉，然后放入干花，等待煮沸，待煮透放两小勺糖……
　　她手端着宵夜走出厨房，刚走到西屋门口，里面的烛火灭了，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白沐昙披着一件外衣立在门口看她。他依然风神如玉，只是身形略显削瘦，眉眼间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柔和，多了几分淡漠的疏远。“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秋夜寒气透过薄薄的单衣，钻入心底，她只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四肢无力，冷得……六亲无依。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她。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兰花香漫过桂花充盈了她整个天地。她抬起头看去，见白沐昙也正垂眸看她，目光深邃幽静，蕴藏这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一叹，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修长的手指拂过她乌黑的发端，捻去上面几小朵桂花，然后往下摸到她眉眼，一种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尖传遍全身，让她不知所措，心里似茫然，似慌乱……然更多的是惊喜。
　　“你还是喜欢我的，你骗不了我。”梅如意如是道，“跟我走吧！万念山庄养得起你，我会说服哥哥给你很多很多的钱花，然后我们去游山玩水，吃遍天下所有美食。”咳，某姑娘已经全然忘了老哥发飙时的模样……
　　愁绪被她三言两语烟消云散，他哭笑不得看着她清澈的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一动，伸手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然后接过她手中盘子，“你煮了什么？”
　　“桂花粥。”梅如意说罢，似想到什么，眼神微黯，“原来锁魂扣一直戴在我身上，可惜取不下来了。”她说着撩起袖子给他看自己手腕上那个似银质的手镯。
　　白沐昙沉默了一瞬，随即道：“这件事不要再告诉别人。”
　　梅如意低头看了看那一碗桂花粥，随即抬头绽开一个笑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