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像》醉枭

6、第六章

　　四姑娘听了后心下一惊，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姑姑的脸，皱起眉想到：这画师也忒大胆，不怕下人听了在背后嚼舌根子？
　　又听男子旁边的人忍着笑，道：“爷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多少人巴巴等着这差事还等不来呢，君上这是放心爷，才交予您的。”
　　“哦？”那男子听后有了笑意，似乎用什么物什敲了那小厮一下，“就你会说！”然后幽幽一叹：“这身外之物，既然君上礼佛不欢喜，我便替君分忧……反正我这点事，君上又不是不清楚。”
　　燕裘静静听着，不敢出声。却听得那姑姑悄悄笑了起来，“大人又不正经了。”
　　那小厮也不拘束，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大笑了起来：“是是是，爷多厉害啊，有些事啊还真别说，君上又怎么管得着呢？”
　　尔后一片静默，过了一会那小厮又道：“是不是要下雨了？”
　　“哎，上钩了。”又听那男子轻哼了声。
　　四姑娘细细想来那男子说的身外之物，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宫中每三年大选一次，画小像时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会上下打点，画师则是主要的那个，由此那画馆从此送的财礼如流水，画师的口袋就像填不完的无底洞。
　　又安静了一会儿，那男子似乎闲得无聊，剥了些莲子来吃，那脆嫩的声响她熟得不能再熟了，与阿歌秋水先前采莲子的乐事，又叫她想了起来，不觉失了神。
　　“哎，都掉雨点了，那下个姑娘倒是矜持，这么久还不来。”男子有些不耐烦了。
　　“爷在这等等，容我看看去。”
　　燕裘想着现在正值梅雨时节，虽然刚刚落了一小阵，但这天气还是会不定掉几个点。她正要叫姑姑快进去，不要叫画师等急了，可是一回头却不见了人——按照万象馆的规矩，姑姑只能把姑娘送到门口，最多嘱托几句，然后回到外厅等候，然而姑姑刚刚嘱咐她时，她却走了神，并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到姑姑离开了。
　　听着那小厮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窘的面色酡红，有失从容的伸手要推开木门，却不想那小厮动作极快，她反而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这下真真是失态至极。
　　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久了，突如其来的阳光尖锐的刺入她的视线，周围瞬间白白的，她眯起眼睛，才微微看见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似乎是那个小厮，没了木门，那嬉笑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爷，人来了。”
　　门里的人唰的打开折扇，燕裘眯着眼睛迟钝的想：这大概就是那个人打小厮的东西。
　　待刺眼的光线退去，她才看清那个男子。
　　男子侧首轻轻笑了，刀削般深邃的下巴藏在桃花图样的扇后，而模糊的线条却透在逆光的斑影里，像是扇面上的几笔墨枝，托着数朵带着苍劲笔法的墨桃。
　　那男子微眯仅留在外的一双精致桃花眼，泻出一片多情的笑意，声音很好听，他笑道：“矜持的姑娘倒没盼来，偷听的小猫来了一只。”
　　眼前的物什随着光似水墨一般缓缓铺展开来，画室的一整面是个巨大的推拉门，而外面，就是那片静湖，男子倚在左边，左边半只腿浸在湖水里，手边放着一支杆，一只桶，里面隐隐有水花溅出。
　　“客人来了，玉铮，去把鱼收拾了。”那男子虽然是对小厮说，却一直侧着脸，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看着湖面的早荷，似是心不在焉，亦似是入了迷，露出了一抹浅笑。
　　燕裘下意识的咬唇，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毕竟这种类似偷听的行径不是那么光彩。
　　她脱下鞋，踏上这间半开式的房子。站在房里，由这里掠过静湖望向对岸，似乎还能瞧见昔日里那几个在水浅处踱水采莲的窈窕倩影，她想起阿歌曾经拉着她望向这一岸的小简房，道这里一定是大户人家，屋子才能建得这么阔气，选的地方才能这么顺风顺水。
　　旦夕之间，如今还能闻见荷塘里淡淡的清香，只不过站在了曾经看来遥不可及的简房里，便恍若隔世。
　　对岸的景物渐渐模糊了……岂止是景物呢？那些在此之前的感受，快乐的，忧伤的，幸福的，痛苦的，都化为了天地间纷飞的水烟，虽然还在，但终究会随着化为虚无。
　　湖水因为春雨的降落而掀起了一丝丝波澜，荡漾起来汇聚成了几片细碎的水波光点，柔和而美丽，却仿佛有意识似地，像精灵一样环绕在男子的周围，那柔和的光芒有时落在他修长而分明的指尖；有时罩上他图纹精美的深红色腰带；有时轻吻在他看似樱花色柔软的唇瓣上。有时，却探到他黑黝黝得像一窟深潭的乌瞳。
　　她垂下眸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仅仅看了这个男子一眼，就差点移不开眼。
　　男子没有要她坐下，这实在有违待客之道，她不禁尴尬的轻道：“大人。”
　　“哎呀，还真的下雨了。”
　　华晏并没有转过脸，却是瞳孔一转，黑黝黝的眸子突然盯向她，一种从来没有的丝丝凉意从脚下窜了上来，迅速包围了她。
　　薄薄的明纸门外，雨落在湖面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华晏站起身来，用旁边的白布随意得拭了下腿，就这么晾着走来。燕裘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立马缩回视线，换得他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感受到那道穿透力的视线，燕裘实在是别扭，好像她在他的目光里就是赤身裸体的一样，很是失礼，她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扇背仿佛不经意间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有点痛。她有些怒意的抬起头来，却被好似大人指导小孩子一样的口气吓得低下头去：“别动！”
　　燕裘虽然低下头，眸子却还是不甘心的向上瞄，耳根晕开淡淡的红色。
　　他真的离她很近，怎么形容呢……就好比现在的雨声，很大吧？但是她依旧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他压低嗓音后淡淡念过的几个粗略的数字。
　　扇背依旧如拍头那样的力度依次拍了她的肩，腰，膝盖。只是她却突然感谢起这样的力度，不轻浮，不飘，刚刚好。
　　华晏看着恢复正常脸色的她，冁然而笑，但眸子却如一口古井，平淡无波。
　　他踱到画案边，执起画笔，再不看她一眼，淡淡的客气道：“姑娘自便。”然后便将扇子随意地压住宣纸，刷刷地画了起来。
　　闻言她轻呼了一口气，虽不满这位大人的失礼但还是心中暗暗赞叹，这人真是不简单，只比一下数据便可作画，她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想罢，便也学着华晏刚刚的样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南方的春雨是温柔纯粹的，从不带着俏皮的风儿一同作伴，所以她即使坐在门边，也仅仅是被溅起来的湖水打湿衣袖一角，她感受着湖水的温柔细腻，又看见雨打浅荷的美卷，不禁出神。
　　这样静谧而优雅的时光，她以前有的是呢。
　　“公子，鱼汤出锅喽。”
　　玉铮清扬的声音飘了来，他推开门的时候，浓郁扑鼻的鲜香和葱花清爽的味道立刻霸占了整个屋子，华晏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笔没有停，却分神了对他说：“玉铮，你手艺又进步了。”
　　那玉铮小心翼翼地把鱼汤放在会客用的小几上，这才呼出一口气，又听见男子这样的评价，不禁羞涩的笑开了，甜甜的娃娃脸漾出了两个酒窝，他摸着后脑勺，对燕裘道：“四姑娘，这个是我做的鱼汤，尝尝嘛，公子这么挑嘴的人都喜欢我做的鱼汤呢！”
　　燕裘温和了眸色，一对远山黛更显缥缈。
　　玉铮怔愣住了。
　　真的很鲜呢，燕裘小口小口的抿着。鱼肉里鱼刺被全部挑了出来，肉质鲜美而细滑，汤汁浓郁，野山里面特有的山椒麻麻的味道微微刺激着品尝者的舌尖。
　　太好吃了，她舔去嘴角晕溢出的雾气。
　　待她把碗又递回玉铮手里时，玉铮又对她羞涩地笑了，然后收拾了一下，把一碗留好的鱼汤放在小几上，退下了。
　　当她又缩回推拉门旁时，却听那个人开口了。
　　“你是燕家的人。”
　　男子开口的很突兀，她缓了一下，点头道：“是。”
　　“你是四姑娘。”肯定句。
　　燕裘惊讶的看着他。如果她不说，这件事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为了不让燕祖发现她老是偷偷溜出燕府，她平时出门时也只是穿着和阿歌一样丫鬟的衣服。除非有人去特意查她，如果是这样，也不难，因为她的防范也并不严，只是这个与她素昧平生的男子为什么会知道呢？
　　待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面上依旧一派温婉笑意：“是。”
　　他的笔顿了一下，复沾了些墨，细细描画着。
　　她颦眉，却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软软的问：“敢问公子姓什么？”
　　“华晏，”男子笑着重复，“我叫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