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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道不萧魂 ...

  •   一、
      阳春三月,月落谷。
      萧清玉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走在月落谷谷底,看似悠闲的步伐,却是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前进。
      他尽量想忽视身后的声音,奈何却架不住声音主人的锲而不舍:“公子——前面那位公子——等等我呀!”
      闭关三年似乎落后了很多,萧清玉有些苦恼地想——现在外面的女子都如此热情吗?
      “公子……公子你别……别跑呀,我只是想……想报答你!”女子的声音中带上点喘音,萧清玉无奈地停下,转过身,实在忍无可忍道:“姑娘,在下并不需要你的报答,举手之劳而已。”
      女子眨眨眼:“可是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这里是日月朝有名的月落谷,之所以叫月落谷,并不是因为月亮总是在这里落山,而是因为月光永远都照不到这里,被旁边的山崖遮挡,即使是白天也是阳光惨淡。
      萧清玉刚走进月落谷便感到温度的降低,月落谷是有名的天险,走谷底固然要绕远些,但却安全得多。
      刚想到这,忽觉头顶有风声接近,还伴随着杀猪般的尖叫。萧清玉想抬手阻挡,却发现那竟是个人形物,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信念,他用内劲化解了那人向下的冲力,伸手接住了人。
      来人一身玉色,伴随着怀中的脂粉味,萧清玉才发现那竟是个女子。
      她的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坠落时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只发簪斜斜地挂在头上,玉色长纱穿在她身上似乎有些偏大,却越发衬托出女子娇小的身形。白皙的肌肤,小巧的琼鼻,淡粉的唇畔。更吸引人的是她的双眼,闪着灵动的光芒,眨眼间顾盼生辉,仿佛什么事在她眼里都是快乐的。
      和她的眼睛相反,她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优雅的气质。只见她整了整衣服,才对萧清玉嫣然一笑,萧清玉顿时觉得春暖花开。女子对着萧清玉施施然地行了个礼,朱唇微启,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萧清玉听着她温婉的声音,心下对这个女子的评价又上了一层——是一个温柔的人呢!
      只是女子的下一句话让萧清玉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只见那女子微微抬头,刚刚还灵动的双眼中现在却明明白白地透着哀怨:“……只能,以身相许!”
      萧清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摆手道:“姑娘万万使不得,这……”
      “我没钱。”
      ……我没想要你的钱。
      “我没势。”
      ……我不需要借助你的势。
      “所以只能以身相许了。”
      萧清玉转身就走。
      与这女子柔弱的外表不同她,似乎有着无与伦比的毅力,于是在被追了半个时辰之后,萧清玉又试着与其沟通。
      “姑娘!”萧清玉企图转移话题,“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出来这么久,家人会担心的吧?”
      岂知那女子竟眼眶一红,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最后一个亲人也已葬身在这月落谷中,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萧清玉呼吸一窒:“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不知……”
      “所以你就收留我吧!”
      萧清玉看着对方红着眼眶,却依旧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脸,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道:“你跟我走吧。”
      “可是我一直都跟着公子呀!”
      “……”
      “公子你是武林人士吗?”
      “嗯。”
      “那公子一定很厉害!”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知道我厉不厉害?”
      “反正公子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
      “公子!”女子突然转过头,“我叫莫筱言,公子以后可以叫我筱言。”
      “呵。”萧清玉笑了,“那你以后也别公子公子地叫了,我叫萧清玉。”
      “嗯,阿玉!”
      “……”他没让她这么叫吧?
      “阿玉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呀?我累了我饿了我渴了我困了,要不,你背我吧!”
      “……”他刚刚怎么没发现这女人脸皮这么厚?
      二、
      天辰门
      门主萧清玉带着一个女子回门的消息一瞬间便传遍了整个门派,门徒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十分激动——门主闭关三年后首次出山就带了个门主夫人回来,这多么令人欣慰?
      要说这天辰门门主萧清玉,那也是个年少有为的。三年前老门主在魔教的偷袭下折戟,萧清玉一人挑起了天辰门的大梁,非但没有使其衰退,反而一举击败魔教,取了魔教教主项无灵的首级,使得魔教三年来只能修身养性,而不敢作乱。
      而我们传说中的门主夫人,正和门主站在一间厢房门口。
      “阿玉,这里是我的房间?”
      “对,你进去看一下还缺什么,我叫人去安排。”
      “那阿玉你住哪里?”
      “我?自然是在默言阁”
      “不是这里吗?”莫筱言有些气馁。
      “莫姑娘!”萧清玉皱眉,“我们孤男寡女住一起自然是不合适,既然莫姑娘没有什么缺的东西,那萧某便告辞了,请姑娘好好休息。”
      话毕,萧清玉故意忽略莫筱言失落的表情,快步走出落雪园。
      在他转身之后,莫筱言一扫眉间的失落,看着萧清玉的背影露出诡异的笑容。
      哼哼,萧清玉,你以为你真挡得住我莫筱言的热情?
      第二天中午,当萧清玉在餐桌上再次见到莫筱言的时候,她似乎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优雅,正小声地与管事交谈着什么,见他来了,起身对他施了个礼,萧清玉回了礼她才坐下。
      见菜上得差不多了,萧清玉挥手让去人们退下——他吃饭一向不喜有人在身边侯着。
      莫筱言见周围只剩萧清玉便不再拘礼,原型毕露。
      “阿玉我不喜欢这道豆腐,给你。”
      “阿玉这蛋味道不错,你不吃我吃了呦。”
      “阿玉你别只喝汤呀。”
      萧清玉忍无可忍:“闭嘴!”
      莫筱言:“闭嘴怎么吃?”
      萧清玉:“食不言,寝不语。”
      莫筱言:“嗯嗯我知道,所以阿玉你安静点嘛。”
      萧清玉:“……”
      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天辰门桃花园中春光烂漫,萧清玉难得有闲暇,自然不能放过这美景,便拿着萧来到了桃花园。
      眼前桃花来得正艳,配着这意境,萧清玉自是吹得尽兴,入目却触及一抹红色的人影。
      她就着萧声翩翩起舞,背景是妖娆的桃花,水袖轻摆,长发倾泻,步步生莲,萧清玉竟是看呆了。
      直到来人回过头,萧清玉才惊觉一舞已毕,自己竟然忘了吹箫,实在是失礼。
      来人赫然是莫筱言她踏着轻快的步子凑近萧清玉,笑着道:“没想到阿玉的萧吹得这么好!”
      “筱言的舞跳得也很好,很……”萧清玉想了想,“惊艳。”
      “真的吗?那我以后经常跳给你看!”
      莫筱言眼中的满足让萧清玉有些错愕,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吗?
      “为什么……”萧清玉有些费解。
      “因为我喜欢阿玉呀,所以阿玉的肯定对我来说很重要!”
      虽然早就知道了,可是听到如此直白的示爱,萧清玉突然觉得有些不了解这个女子。
      “可是我们明明刚认识不久……”
      “阿玉,有一种冲动叫一见钟情,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莫筱言对他猛眨眼睛。
      “……”
      “那如果我杀了你最重要的人呢?”萧清玉盯着她的眼睛,“比如……你的家人?你很在乎他们吧?”
      莫筱言低下头,咬着唇,在萧清玉看不到的地方眼神变换,半晌道:“如果是阿玉的话,我会原谅的,到也只能是阿玉!”
      萧清玉别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只留两个字消散在风中——
      “是吗。”
      春天的夜晚带着些许凉意,莫筱言站在屋顶,看着头顶星光闪烁,满足地叹道:“真好,这里的星星也很漂亮呢。”
      “你很喜欢星星?”萧清玉偏头问。
      “也不是啦。”莫筱言笑笑,“你也知道,我原来是住在月落谷谷顶,那里的晚上星星也很漂亮,真怀念呀。”
      “想家了?”
      “我说过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以后阿玉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你真的是女人?”萧清玉有些无奈: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人。
      “是呀。”莫筱言又冲萧清玉猛眨眼睛,“阿玉你不信吗?”
      萧清玉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一直都住在月落谷上?”
      “对,我很喜欢那里?”
      “那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地坠下山崖?”
      莫筱言:“呃……”
      “莫筱言!”萧清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故意往下跳吧?”
      莫筱言转身望天。
      “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太儿戏了!”萧清玉似乎是真怒了。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莫筱言的声音中带了点哽咽,“你知道我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往下跳的吗?”
      “结果居然被救了……”
      萧清玉看着她的背影,抿唇不语。
      “可是在看到阿玉的那一刻,我又不想死了。”莫筱言偏过头,带着些泪光的眼在月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也许阿玉就是兄长曾说的,那个对的人吧,有你在的世界,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所以,”莫筱言看着萧清玉,一字一句地道,“阿玉,你不能丢下我呦。”
      萧清玉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莫筱言,你听好,你不是一个人。”他侧头看着远方,所以莫筱言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一定是温柔地笑着!莫筱言雀跃地想。
      那天之后莫筱言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这样被接受了?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到她这里就一帆风顺了?
      只是莫筱言发现,萧清玉看她的眼神中慢慢地染上温情,逐渐溢满。
      时隔三年再次看到这种眼神的莫筱言在萧清玉的温柔中缴械。
      也许这样也不错?她看着身边认真吹箫的他,笑眯眯地想。
      三、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莫筱言发现萧清玉陪着她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有时竟是几天都见不着人影。
      她开始惶惶不安,想东想西:阿玉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爱上别人了?也是,当初就是自己缠着他……
      终于,她从门徒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归纳起来就三个字:魔教反。
      魔教反,身为白道盟领军人物的萧清玉自然不能不出头,他率领天辰门门徒四处围剿魔教党羽,据说前两天刚把魔教一长老陈尸市朝。
      莫筱言开始茶饭不思。
      两天后萧清玉回来了,莫筱言问他现在的形势。
      “魔教野心勃勃,这段时间四处闹事,项西樵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他那把老骨头也蹦哒不久了,就是比泥鳅还滑,到现在也找不到他的老巢,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掌握了线索,筱言,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就成亲。”
      这是萧清玉的原话,他一扫温文尔雅的形象,只有说到最后一句时,才会勾起一抹笑容。
      萧清玉厌恶魔教,这点全江湖人都知道。萧老门主就是死在魔教手上,杀父之仇,自是不共戴天。
      萧清玉这回并没有又急匆匆地离开,因为白道盟众门派决定要在天辰门召开有关剿灭魔教具体事宜的商讨大会。
      武当派掌门清风道长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据说已经一百多岁了。莫筱言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魔教还没被称作“魔教”,还没与白道众反目时,自己曾在他百年寿辰上送给他一只纯金王八,寓意是又老又硬……咳,错了,是长寿。
      峨眉派掌门柳絮琴是个老尼姑,据说年轻时也是颇有姿色,但峨眉派掌门这个位置似乎是带有诅咒,不管是多漂亮的女人坐上了这个位置都会变成老尼姑,所以江湖人都说峨眉派是把杀猪刀。
      灵月山庄庄主沈落均是个硬朗的中年男子,据说灵月山庄的医术妙手回春,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是这个诊金……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肖想的了。沈落均的儿子沈回春,明明是一副皮肤白嫩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样,却硬是要蓄着络腮胡子,那视觉冲击……
      无毒教的教主蓝芸儿是位毒娘子……
      莫筱言一个一个地打量来宾,这些全是白道武林中跺跺脚就震四方的大人物,此时却像孩子似的聚在一起争吵。
      萧清玉没有回避她,这点另莫筱言有些受宠若惊。
      沈落均率先起身,对着周围抱了抱拳,道:“自三年前魔教动乱,白道武林屡受其害,项无灵在武林上为虎作怅,甚至还……”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多亏萧门主年少有为,率众取了项无灵首级,这次魔教再逆,还请萧门主多多担待。”
      萧清玉笑道:“沈庄主这是哪里的话,若是说对付魔教,萧某定是当仁不让,只是这项西樵的藏身之处……”
      这问题一出,各路英雄面面相觑。
      项西樵可谓当之无愧的老狐狸一只,虽然英雄迟暮,武功渐衰,但好歹盛名在外的人物,要找到他,可不比擒项无灵简单。
      蓝芸儿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她微微撩起一缕耳边长发,笑道:“魔教近日活动频繁,惹得江湖人士个个惶惶不安,尤其是泉州一带,最常见魔教弟子,所以我认为呢,魔教总舵就在泉州附近。”
      “贫尼倒是认为,月落谷一带较为可能,月落谷原就是魔教当初的据点,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这话的却是峨眉掌门柳絮琴,她始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圣洁模样,就算在说这话时,也是双眼望着远方,目不斜视。
      “月落谷?”清风道长明晃晃地把不屑挂在脸上,“这种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事你都知道,项西樵会想不到?月落谷我们都搜过多少次了?有什么结果?贫道就是觉得,这月落谷还真是不可能!我提议南下前往泉州,项西樵也许就在泉州。”
      柳絮琴被堵得无话可说,直念“阿弥陀佛”。
      “不知萧门主有何高见?”问题又被抛向了萧清玉。
      萧清玉似是不愿接这话茬,只是道:“各位掌门见多识广,我一区区后生晚辈,哪能谈得上什么高见呢?”
      “萧门主这可就是在妄自菲薄了,还是说……”清风道长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还是舍不得项无言?!”
      要说这项无言,也可谓奇女子。她是项西樵的女儿,项无灵的妹妹;她武功平平,却有倾城美貌;她出身名门,却不学自家武功,而是拜在天下第一神偷妙空空门下,一手轻功、点穴与易容术已入臻境。
      当年魔教还未脱离白道众时,她曾与萧清玉有过那么一段风花雪月,可以说是江湖上人人艳羡的眷侣,只是后来,魔教叛出,这对本门当户对的新人就此分离,还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
      后来,萧清玉闭关三年,魔教也再无动静,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岂知这次魔教又开始闹事,再加上萧清玉暧昧不明的态度,自然是引人暇思。
      莫筱言看着道长瞪得老大的眼睛,一脸怒色,胡子都快竖起来了。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当年他收到自己送的王八时的表情,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清风道长一个斥责的眼神过来,莫筱言却还是敛不住笑声。她顺顺气,声音里不可遏止地带着笑意道:“失礼了,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项西樵,我不会就这么明晃晃地在总舵附近活动,而他这种行为,分明就是引我们南下。比起泉州,我倒是更看好梁州。”
      “你个小姑娘东什么!”清风道长冷笑,“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种事连你都知道,项西樵会想不到?”柳絮琴回嘴,并成功让道长的脸涨成猪肝色。
      “姑娘,你刚刚说的梁州,可有凭据?”沈落均见气氛略显僵硬,转言道。
      “我说的话自是有凭有据。”莫筱言从位上起身,“梁州地势险要,连通中原与大漠,居民以塞外人为主,中原武林势力一直难以渗入其中,再加上梁州临近月落谷……”
      梁州临近月落谷,魔教若想举众迁徙,那里就是第一目标……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在经过一番争吵与议论,最后个大门派一致决定北上前往梁州。
      四、
      梁州是个好地方,向城外驱马几里便可欣赏到广阔的塞北风光。
      只是现在的莫筱言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是夜,她一身玉色,疾行于夜色中,那是于萧清玉初见时的那件。玉色长纱在浓重的夜色中低调得几乎看不见,所过之处全无脚步声。
      人影一闪而逝,若有江湖老手在场,定会发出惊叹的尖叫——那竟是“燕无踪”!项无言?
      她足尖轻触,踏着叶片就能借力,而她去的方向,赫然就是月落谷。
      莫筱言走进月落谷。
      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月光丝毫照不进这里,在这种没有星星的静谧夜晚,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可她却熟门熟路地往里走,避开若有障碍,一路有到了一处突起的岩石前,伸手敲了敲。
      右三上七下一右二左四。
      这是打开这条密道的方法,而这块岩石之后,就是通往魔教总舵的唯一通道。
      也难怪没人找得到项西樵,任谁也想像不到,魔教的总舵竟是在月落谷山崖的中间。魔教的人也算是奇葩了——他们将月落谷右崖中间挖空了,魔教总舵就悬在半空中,头顶着石头脚踏的,也是石头。
      拾级而上,原本狭小的通道随着深入的步伐渐渐变得宽敞,行至尽头,入目是一扇黑玉铸成的巨大的门,门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图纹因为门上一只嵌着红宝石眼珠的眼,就足够引人侧目,巨大的红眼透着神秘与威严。
      这门后,便是魔教总舵。
      莫筱言抬手触动门上的机关,大门打开,如此巨大的门扉,挪动时竟半点声响也无。
      见到项西樵的时候,莫筱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十年前的项西樵正是意气风发,一双儿女出人投地,他也自甘功成身退,归隐幕后;三年前项无灵在武林大会上大开杀戒后率众叛出白道盟,被江湖人冠上“魔头”的称呼,项西樵也不见喜怒,只是任项无灵做出自己的选择。
      项无灵战死的消息传来,这位风光了一生,名震天下的昔日霸主却一夜白头。
      对于项西樵来说,项无言便是他倾注了毕生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却在风华正茂之年陨落。这件事就像扎在项西樵心里的一根刺,三年来的每个不眠夜,它都会来回拨动,带起淋漓的血。
      三年前,在项无灵的牌位前,项西樵对她说:“去杀了萧清玉。”
      于是她离开了。
      她精心谋划了三年,时间、地点,以及萧清玉的死法。这些东西在她的脑海里练习了成百上千次——她当初有多爱他,她现在就该有多恨他。
      他特地安排了月落谷为“莫筱言”与萧清玉的初遇地点——就和项无言和萧清玉的初遇一样。
      那天的她站在山崖上,远远地见萧清玉走近,三年了,他还是一袭白衣,玉树临风,人送雅号“白影剑”的浊世佳公子。
      而就算过了三年,他也还是那个青纱着身,轻功绝世的“燕无踪”。
      下落的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时间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名词,它让一些人变得成熟,世故,比如项无言和萧清玉。它让一些人变得沉默,死寂,比如项西樵。
      他们都说项西樵大势已去,他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而项西樵最大的愿望,就是杀了萧清玉,可惜,自己并没有如他的愿。项无言自嘲地笑笑。
      “……父亲。”项无言开口。
      盘膝于石上的项西樵缓缓睁开眼,道:“言儿回来了。”
      “是的。”
      “三年了。”他看向项无言,声音低缓而深沉,“你还是没能杀了萧清玉。”
      项无言暗暗握拳,兀自不语。
      “是不能,还是不为?”
      项无言咬咬唇:“对不起父亲,我没能报兄长的仇,我……”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下不了手——”项无言失控般地大叫,“我真的下不了手,你杀了我吧父亲,我对不起你们……”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项西樵的语气依旧波澜,“所以我亲自安排了——”
      “今晚过后,他就是一具尸体。”
      项无言低头。
      “魔教三千教众已潜入梁州,今夜我要血洗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项无言蓦地瞪大眼睛:“三千……父亲你疯了?这样一来总舵就无人防守,万一……”
      项西樵冷哼一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今夜胜负自有天定,输了也不过拼了我这条老命!”
      那我呢?我算什么?你死了我怎么办?项无言很想这么问,三岁时她就想这么问,而这句话梗在喉间近二十年,似乎已经发干,发硬,现今却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她知道父亲最在意的永远是兄长,自小她便知道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也从未逾距。可在兄长去世之后,她却开始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可惜,她连个死人都争不过。
      也是,她又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呢?
      死一般的寂静在密室中蔓延。
      地面传来丝丝震动,项西樵睁开眼:“看来失败了。”
      项无言慌乱地与他对视,他起身道:“走。”
      项无言跟在项西樵身后,运起轻功向谷顶掠去。
      待白道盟众人追至谷顶,就看见项西樵挟着天辰门的准门主夫人,对着他们笑。
      五、
      “莫姑娘——”白道众人面面相觑。
      青纱女子垂着头,项西樵架着她,泛着寒光的匕首就那样抵着她纤细的脖颈,可她却毫无动静,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清风道长暴怒:“项西樵!你老小子长志气了?!要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厉害?要拼就拼真本事!”
      “哈哈哈!”项西樵仰天大笑道,“清风道长说的是什么话?真本事?三年前的无灵没有真本事吗?还不是死在你们这些正派的'围剿'下!怎么,这次是打算来围剿我了?”
      柳絮琴皱眉:“若莫姑娘出了什么意外,于萧门主那儿也不好交待……”
      各位掌门交换了一个“见机行事”的眼色,这是项西樵说话了,只见他嘴角的笑意不减,晃了晃手上的人,道:“只要你们放我走,这位莫姑娘,就还给你们。”
      女子掩在长发下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无人发觉。
      父亲,你还是打算丢下我吗?
      沈落均沉吟了一会儿,朗声道:“好,我们答应你。”
      项西樵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将手里人往众人处一扔,就如离弦的箭般向通往崖底的路射去。
      就在项西樵动作的那一刻,白道众人也一并发动,直冲项西樵而去。
      此时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项西樵一马当先,眼见就要进了那小道,路口却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满脸胡子的白面书生,不是沈回春是谁?
      这时候也没空去想他是怎么上来的了,只见项西樵冲势不减,双掌却运起内力向沈回春拍去!
      项西樵的一掌哪是未及弱冠的沈回春能受得了的?沈落均心急如焚,眼见自己的儿子就要死在项西樵掌下,自己却只能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当即大喝一声:“回春!”
      沈回春刚上崖顶,就见项西樵向自己冲来,一下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愣在原地,却听到父亲的生物,随即用全部的内力护住心脉,两手紧紧扣住小道两边的岩石。
      项西樵的掌如期而至,绕是做足了准备,沈回春还是一口血溢了出来,双手深深陷入岩石中,非但没有后退,还挡住了除跳崖外的唯一通道。
      项西樵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白道众人顺势上前,将其包围。项西樵见大势已去,冷哼一声:“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不过是食言而肥的小人罢了!”
      沈落均却完全不提刚才的约定,怒喝道:“项西樵!你伤我儿,我定不让你好过!”
      “你的儿子是人,我的儿子就不是?”项西樵讽道,“要说报仇,也该是我先说。”
      “这老魔头如今也是在做困兽之斗,我们赶紧动手,有恐迟则生变!”蓝芸儿朝众人道。
      话毕,众人竟是蜂拥而上,项西樵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得下风。
      项无言和沈回春由峨眉弟子搀扶着在人群后,眼皮拉开一条小缝,见项西樵战况吃紧,宽大袖袍下的右手悄悄滑出三枚黑玉棋子,默默地瞄准了沈落均,清风道长与蓝芸儿。
      许是太放心自家小辈,抑或是太急于拿下项西樵,这几人竟是将背后的空门大敞。
      清风道长一手拂尘飘逸非凡,柔中带刚,直拂项西樵腰部,项西樵侧身避开,却将自己送向蓝芸儿的匕首下,他大喝一声,竟是伸出右手将匕首生生折断!但蓝芸儿的“毒娘子”岂是白叫的?那匕首上已淬了瞬发的剧毒。项西樵只觉得一瞬间内力逆行,喷出一口血来,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这时清风道长的拂尘与沈落均的长剑已然做足可准备,直冲项西樵面门。
      就是这个时候!
      项无言眼中闪过厉光,手腕一翻,三枚黑玉棋子悄然无息地飞向三人,闪电般地一闪而逝。
      三个用轻功跃在半空中的人就那么栽了下来。
      项无言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几十年内力修为上的差距让她的棋子威力下降了许多,竟只是让三人在不同程度上受了些轻伤。
      但同时到下的还有项西樵。
      他的脸上还留着惊讶的表情,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露出了他身后一袭白衣的萧清玉。
      月落崖顶,萧清玉手持染血玉箫,在他的身后是一轮半露明月,却抢不过他的风华。
      项无言大概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迷上这个男人了。
      “啊啊啊啊啊!!!”她突然尖叫起来,快速扑向萧清玉,“阿玉你好帅!!!”
      众:“……”
      萧清玉笑着接住她,玉箫上的血迹溅了两滴在她身上,悄悄地蕰染开来。
      六、
      “阿玉。”她吸吸鼻子,“我好伤心。”
      “怎么了?”萧清玉摸摸她的头。
      她默默地收紧手臂:“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跳舞给你看的时候吗?”
      萧清玉笑笑:“嗯。”
      她的手环在他身后,微微发抖。
      “那日我说,阿玉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就算是弑亲之仇,我也会选择原谅你一次。”
      萧清玉没有说话。
      “阿玉,我真的很爱你!”像是一句谓叹。随着这句话,她将藏在袖间的匕首悄然送入他体内,直中心口。“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第二次。”
      萧清玉甚至没有明显的反应,他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伸手将她垂落发丝别到耳后,笑容却变得真实起来,他眼中的温柔和宠溺也不再掩藏。
      项无言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潸然泪下: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萧清玉的手指轻轻摩擦着她的脸,认真道:“能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吗?”
      项无言的手在颈间一阵摸索,而后接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萧清玉:“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第一眼见到时我就知道是你因为气质骗不了人。”
      “对不起,我又负了你。”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项无言把脸埋进他胸口,血腥味钻进她的鼻子,她紧紧地咬住牙关。
      “萧清玉,到死都不肯说句你爱我吗?”
      可惜,那人却再也听不到。
      他们就那样抱着,久久不动。
      等周围的人发现不对,上前查探时才发现两人早已断气。项无言咬碎了口中的毒药,跟着萧清玉走了。没有人可以将他们紧紧相拥地手臂分开。
      七、
      “这样也好。”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柳絮琴叹道,“也算是换个方式永远在一起了。”
      月落崖顶,依旧是半垂明月,照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熠熠生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莫道不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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